阳光透过叶片间, 落到树下的女孩身上。
当那点暖意沾上黑袍衣角,便如星火落到薄纸之上,黑袍转瞬间化成灰烬。
失去了温暖的来源,寒凉翻倍地涌上来。
花映眼睫轻颤, 醒了过来。
她抬手揉了揉眼角, 慢悠悠地睁开眼。
抬头望去, 身前的神所依然静谧而圣洁。
枝头雀鸟发出清脆的鸣声, 像歌唱, 又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除此之后,森林中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花映用手放在嘴边高声喊:“克蒂南尔!”
声音惊飞了丛丛雀鸟, 慌乱地扑打着翅膀飞远。
看来小神明还是不愿意见她。
至于这么生气吗?
她都被克蒂南尔捅了一剑呢。
花映眼珠子转了转, 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向着神所走了过去。
她将手试探地放在大门上,毫无意外地被灼烧伤了手指。
点点黑色光尘落在她的指尖,白皙的肌肤上被烫出红色的痕迹。
花映眉头都没皱一下,手指轻轻颤抖着,仍然坚定不移地做着推门的动作。
手掌很快被灼出红肿的片片伤痕, 她像是没有感觉,仍然在使劲地推着大门。
浓郁的黑暗力量和她体内的光明力量相撞,她待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痛苦的折磨。
花映的手指上已经冒出深红的水泡,她眉心皱起, 还是没有松开手。
黑色光尘已经蔓延到花映的手臂, 如果再执拗下去, 她的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花映屏住呼吸等待着。
一息,两息, 三息。
一直到忍痛的临界点,花映才将手从门上放了下来。
她盯着手心的伤, 有些委屈地嘟起唇。
即使是这样,克蒂南尔都没有出现。
她边用圣光术为自己治疗,边小声嘟囔着:“神明大人,您可真是狠心呢。”
她知道克蒂南尔听得见,就是为了出口气故意说的。
安静片刻后,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清灵的嗓音:
“你可以选择离开。”
花映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问:“为什么不见我?”
“如果你忍受不了,”神祇再次重复,“你可以离开。”
“我不。”花映说。
她固执地仰头,声音轻柔了几分:“我想见你,克蒂南尔。”
那道声音问:“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花映弯起眉眼,“我喜欢克蒂南尔呀。”
神灵隐在半空之上,她看得见花映,花映却看不到她。
她眸光垂下,虚虚和花映的视线相接。
少女的墨发顺滑如海藻,翠绿的眼眸看起来清澈似海。
那张红唇依旧柔软,吐露出让人沉醉的话语。
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神灵不解地想,她怎么还能是这样。
在一切被揭穿之后,还能用这般真诚的模样,说着甜蜜的谎言。
神,本该全知全能。
因为她能听见每个人的心声,哪怕伪装得再好,所有人在神的面前,也都是透明的。
可花映不同。
她从来都是一个意外,也是例外。
神无法得知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未知,让她感到陌生的茫然。
也许是为了知道那副美丽的皮囊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神灵现出了形。
如玉的足尖落在洒满叶片的地上,灰尘也怕惊扰了这份美,纷纷避开。
数日不见,克蒂南尔的银发已经长至脚踝,行走间带着隐隐的花香。
她的眼眸干净而纯澈,让人想起苍山顶上缀着的白雪。
空旷的蓝眸中照出花映的影子,她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花映仍然泛红的手心上。
“你终于出来了。”
分明相离的时间算不上太长,但重新见到克蒂南尔的一刹那,花映突然喉头一哽。
她的声音低了低,“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神的目光微凉,夹着疑惑,“你在难过?”
“是,”花映抿了抿唇,“我在难过。”
她忽然往前急急走了几步,停在克蒂南尔的面前。
如同先前的很多次,她伸出手,握住了克蒂南尔的指尖。
难言的寒意从相触的肌肤蔓延进血管之中,冻得她几乎忍不住要发抖。
可她还是紧紧握着,一点也没有放松。
“放开,”神灵用冷静的声音说,“不然你会死的。”
克蒂南尔的身体每一处,都流淌着浓郁到凝滞的黑暗力量,对于拥有光明力量的花映来说,随意沾上一点都是极致的鸩毒。
“不放。”
花映长长的眼睫上都挂上了凝霜,她吐息间呵出白气,直直地望着克蒂南尔。
她坚定地说:“死也不放。”
不仅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花映踮起脚往前倾身,在神诧异的目光中,吻上了神灵的唇。
柔软,却冰冷,像块终年不化的寒冰。
花映抱着必死的心态,唇齿间的温度灼热而炽烈,仿佛是想用这般的热情,将面前的冰块融化。
克蒂南尔拢在黑袍下的手指蜷缩了下,身前的人拼命地想让她也沾染上自己的温度。
她的唇成了温热的火,身体却在黑暗力量的影响下渐渐冰冷。
女孩拼尽全力,将生命力都化作了纠缠不尽的吻,想要让那高高在上的神灵亦走下神坛。
这是盛开在鲜血中的花朵,是连灵魂都不由战栗的情潮。
心脏泵出激烈的血液,骨与肉都在纠葛,最后化成了四个字——
抵jsg死缠绵。
花映的呼吸一点点地微弱下去,她抓着克蒂南尔的手指,也在慢慢松开。
女孩脸色苍白,唇上失去了光泽。她在神明的耳畔,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今天,也很喜欢……克蒂南尔。”
那双绿宝石似的眼眸,眷念地望了一眼身前的人,慢悠悠地阖上。
有滴剔透的泪,从眼角滑落至唇瓣,又沾染到了神灵的嘴角。
湿热的咸。
女孩失了力气靠在神的肩头,神明长久地顿住。
风吹树叶,雀鸟们不知愁苦地在枝头吟唱。
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花映清晰地听见了一声轻叹。
克蒂南尔的手落在她的腰侧,温暖的怀抱随之而来。
心软的神明弯下了高贵的头颅。
她赌对了。
昏过去前,花映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
花映再醒来的时候,身下铺着柔软而温暖的天鹅绒。
她睁开眼,看着这陌生而堂皇富丽的房间。
视线往旁边转了转,落到窗前的人身上。
金灿灿的光落在少女银白的发丝上,如同晕染了层淡淡的光圈。
听见身后的动静,克蒂南尔转过了头。
“克蒂南尔。”花映弯起眼喊了声。
她的脸色依然微微泛白,嗓音却像掺了蜂蜜的糖水,径直甜到人心底才罢休。
克蒂南尔走到床前,慢慢俯下身。
她和花映对视,银发悬垂于肩的两侧。
蓝色的眸中莫名幽深了几分,她伸出手指,捏着花映的下巴。
“知道你之前在做什么吗?”她问。
“知道呀,”女孩子半点悔过之心都没有,漂亮的翠绿眼眸忽闪忽闪,“我在——”
花映拉长尾音,唇边上扬:“渎神啊。”
分明该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却被她说得缱绻而暧昧,似乎连周身流动的气息都显得勾缠起来。
她毫不退缩地仰头和克蒂南尔对视。
气氛暂时变得沉默起来,谁都没有退后一步。
克蒂南尔开口说:“你会死。”
“不会,”花映笃定地眨了眨眼,“因为克蒂南尔不会让我死。”
心脏比任何时候跳动得都快,神明凝视着面前的少女,目光幽沉。
那些本该被堆叠到深处的记忆再次跳了出来,黑森林里的初次相见,圣安德烈村的数月相处,罗刹海域时的并肩作战。
迫得她不得不承认,花映对她而言就是不同的。
不论是人身,还是神体,都是特殊的存在。
狡诈的渎神者分明怀揣着不轨的心思接近,克蒂南尔听不见她的心声,不能分辨那些诱人沉沦的话语是真是假。
但仅仅只是花映的一滴泪,便让她心绪迭起。
明知那可能只是个甜美的圈套,克蒂南尔仍然再次落入其中。
她的手指移到了花映的后颈,指腹轻而缓地摩挲了下。
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有颗微小的红痣。
那是在圣安德烈村庄的篝火夜,她以最虔诚的心,说出对花映的祝福:“愿神与你同在。”
彼时的因,变成了此刻的果。
克蒂南尔的眸色晃了晃,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她就已经替自己做出了选择。
“映。”克蒂南尔再次叫出了熟悉的称谓。
花映睁大了眼,期待地望着她。
神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熟悉的茫然,在这一刻,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单纯懵懂的少女。
她问:“我还能相信你吗?”
“当然。”花映抬起手,指尖抚着神明的侧脸。
她用另一只手,带着克蒂南尔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你感受到了吗?”
“我的心永远为克蒂南尔而跳,”她往前,额头和克蒂南尔相抵,呼吸相闻,“我唯一的神明。”
克蒂南尔落在她后颈的手指顿了顿,她掀起长睫,久久地和花映对望。
“映,”她叫她的名字,红唇开阖,“向黑暗神献上你所有的忠诚。”
觉醒后的神灵终究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女,她需要更深的羁绊,将这个狡诈的渎神者永远困在身边。
便是谎言也得化作真实,让真实更加长久地存在。
不知从何而起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涌来,沿着花映的身体攀附生长,宛若牢笼。
克蒂南尔给了她最后的机会,提醒道:“会很痛,你可以选择反悔。”
花映握住她的手,固执地钻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怕,也不悔。”
神明抿了下唇,藤蔓飞舞着生长,将花映缠得越来越紧。
她体内的光明力量,在这种强烈的压迫下,被一丝丝地挤出去。这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如同长久的凌迟。
纯粹的光明力量感受到威胁,在花映的背后舒展成带着保护性质的洁白光翼。
花映咬着下唇,这痛楚程度,可远远超过上次克蒂南尔给的那一剑。
可她仍然没有松开克蒂南尔的手,见神望过来,还牵牵嘴角,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
神明本该是极度冷静而淡漠的,只有这样,才能够平等公正地对待这世上的每位信徒。
可对上那张汗湿发白的小脸,克蒂南尔的心头隐作刺痛。
承认吧。她对自己说。
克蒂南尔伸出手,将少女发软的身子拥入怀中。
花映受到的疼痛,跟着被转移了一半到她的身上。
肌肤紧密地贴在一起,好像本就该是如此的。
冰冷和灼烫最终成了适宜的温热,她们相拥,共享着一样的甜意和痛苦。
属于黑暗神的力量丝丝缕缕地将洁白的羽翼侵染,花映靠在克蒂南尔的肩头虚弱地喘息。
神说:“向黑暗神献上你的一切。”
少女气息不稳地应答:“我愿意。”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后颈上的红痣如水墨般晕开,以肌肤为画纸,蔓延成了朵盛开的荼蘼花。
花开,契约成。
从此之后,她将与神明共存。
神在,花映在。神陨,花映亦不能独活。
克蒂南尔闭上眼,吻上女孩柔软的唇。
舌尖吸食着香甜的气息,带着至死方休的热切。
宽大柔软的大床上,墨发和银丝铺满了天鹅绒的床面。
分不清是谁的唇舌挑动了火,瓷白如玉的肌肤上落下淡红的咬痕。
女孩的身体化成了水,在唇齿和指尖留下香甜的气息。
神明自甘坠下神坛,落入人间的情缘圈套。
神力所化的藤蔓构筑成牢笼,困住了其中的花映,也同样困住了神明的心。
克蒂南尔再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承认吧。
你就是喜欢她,很喜欢。
花映,就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
……
……
奥兰大陆继新神诞生后,又发生了一件堪比轰炸的大事——
新神,要立神后了。
神后的名讳被以神力,传遍了这片大陆每个人的脑海之中。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神后名叫“映”。
黑暗神的信徒们为之欢呼祝贺,光明神的信众也给予友善的祝福。
只有神宫的人心情复杂。
曾经神宫最娇美的玫瑰,毅然决然地投入了新神的怀抱之中。
不仅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折磨和拒绝,还被捧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红衣主教皮尔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缓缓长叹:“这便是命运吧。”
正如他当初挑中花映。
又如黑暗神现在做下的选择。
在日暮昏黄之时,新神迎接着她的神后。
无数的飞鸟衔着蔷薇,架成连接天际的长桥。
暖黄的光跳跃在神后洁白的裙摆上,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银发黑袍的神祇从桥的另一头缓步行来,过于耀眼的美貌让人不敢直视。
但更美的,是她望向神后的眼神。
如春风,如细雨,如山川湖泊,写尽温柔。
花映将手交到了克蒂南尔的手中。
指腹相触时,她们相视一笑。
“无论顺利或险阻,无论贫穷或富有,我将永远献上我的爱与忠诚,直至死亡。”
两道不同声线的嗓音,异口同声缓慢而坚定地立下誓言。
突然有百灵鸟绕着两人尽情歌唱,天边一道彩虹若隐若现,有花瓣从空中打着转落下,调皮地沾在肩头发梢。
睡了很久刚刚醒来的光明神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对着两人笑了下:“诺,见面贺礼。”
美好而欢闹的氛围中,克蒂南尔弯了弯腰,唇轻轻落在花映的手背。
为了这场盛世婚礼,神明准备了许久。每只飞鸟,每朵蔷薇,都是她亲自找来的。
她从没有经历过,笨拙又真诚地从人间书籍中学着该如何讨好心上人。
高不可攀的神祇,亦甘愿为爱低眉折腰。
她抬眸,嘴角漾开畅快的笑意,“映。”
“欢迎走入我的世界。”
不知为何,花映微微热了眼眶。
她同样舒展灿烂的笑意:“不胜荣jsg幸。”
在日落之时,在花海之中,花映闭上眼,抬手搂住克蒂南尔的脖颈。
温热的唇落下,吻上了面前的神明。
此后余生,独属于她的神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