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宫。
红衣主教皮尔坐在上首, 头颅低低垂着,疲倦不堪地闭着眼。
下面坐着的仍然是神宫那群最具有领导力的人。
新神苏醒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片奥兰大陆。
世上有人信仰光明,就有人崇尚黑暗。
短短不到几天的时间, 黑暗神就拥有了不少的信徒。
并且, 这个数量还在急剧增多中。
“主教大人, 您倒是说话啊, 我们应该怎么办?”暴躁急性子的骑士团长忍不住站起身来。
皮尔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做什么?”
他嗤笑,“你以为我们还能做什么?”
那可是神格已经觉醒的神灵, 是绝对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存在。
皮尔当时有胆子想扼杀尚未觉醒的神灵, 现在却连一丁点和黑暗神对抗的勇气都没有。
骑士团长泄了气, 猛地拍了下桌面:“所以我们就只能任由祂壮大吗?”
“日与夜,光与暗。”
皮尔低声说着,“分庭抗礼,将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几日里,皮尔终于想清楚了。
他依靠着比其他人更为纯粹些的光明力量, 在奥兰大陆享受了多年的荣光。
久而久之,他有些渐渐地忘了。
哪怕旁人畏惧他敬仰他如敬畏神明,但终究,他只是人。
人和神之间, 相差着永远也逾越不了的天堑。
黑暗神诞生这件事, 光明神冕下并没有降下旨意。
说明光明神冕下并不在意, 或者说并不打算阻止。
但他自作主张,越俎代庖。
皮尔叹息:“诸位, 顺其自然吧。”
连红衣主教都这么说了,在场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
何况, 新神已然苏醒,是没办法再扭转的事实。
神官犹豫了下,说:“外面……映该怎么处置?”
众人长久地沉默了片刻。
大家对于这件事的观感奇特又矛盾,特别是皮尔。
当时让花映去执行计划,就是他的主意。
人嘛,总是有私心的。
他们当时迫切地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做那扼杀未知神灵的“英雄”,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但没有人想要背上弑神的罪名。
于是,皮尔的目光落在了花映身上。
神宫最漂亮的光明神女,美丽,机灵,拥有难以言喻的亲和力。
当然最重要的是,在皮尔看来,只有她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
他选中她,是荣誉,也是利用。
但是没有人能想到,花映并没有依照计划行事。
她没有在一开始就毁灭那尚未觉醒的神,还将祂带在身边,教祂懂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加快了神格的觉醒。
从行为上来说,花映背叛了神宫,就是背叛了对光明神的信仰。
但如果因此而惩治她,用“拒绝扼杀神”的理由,不就是在□□暗神的脸吗?
一时之间,皮尔觉得进退两难。
他深深皱起眉,额间挤出条条年迈的皱纹。沉吟半晌,说:“除去光明神女的职位,让她以后……在图书楼负责整理书架吧。”
“可是,”神官迟疑地开口,“映说,她想离开神宫。”
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在场的人都能听懂。
花映当初没有杀了那位神灵,如今又想离开神宫。
离开以后能去哪里呢,结果不言而喻。
皮尔微微睁大了眼,嘴角翕动。
他还没说话,骑士团长再次跳出来,声音里满是怒火:“不行!绝对不行!”
“让一个光明神女,跑到那边的地盘去,这算是什么事!”
皮尔在短暂的惊愕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他揉着青筋直跳的额头,自从黑暗神的惩罚之后,他就落下了总是头疼的毛病。
毕竟当时灼烧的可是灵魂,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但造成的损伤仍然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修补。
花映当时也受到了惩罚。
可皮尔看得清楚,那根神力所聚成的光剑,只是看着唬人,更像是泄愤一般。
他萎靡不振了好几日,花映却歇息了不到半时辰就恢复如初。
皮尔眸中露出沉思之色。
是他想多了,还是这件事的背后代表着其他含义呢?
“等等。”皮尔抬起手,拦住准备出门将花映赶走的骑士团长。
“主教大人,您不会是要同意吧!”骑士团长的声音因不敢置信而高了几个度。
变了调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让皮尔本就疼的头更昏沉了几分。
他皱皱眉,慢声说道:“让她走吧。”
“光明神在上,”皮尔合掌,面色虔诚,“心不在我神的人,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骑士团长无可奈何地打开门,愤愤然地看着门外的身影。
他从花映的身边经过,冷哼道:“叛徒。”
花映低眸。
她和奥兰大陆的人们不一样,打从一开始,她对神灵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敬畏之心和信仰。
但对骑士团长的愤怒,她能够理解。
“我只是找到了我真正想要去追逐的。”花映说。
骑士团长停下脚步,冰冷的双眼盯着花映。
他说:“离开神宫的人,不可能再拥有第二次回来的机会。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是,”花映点头,“我知道。”
他神色严肃起来,继续说:“若是你不被那边接受,以后只能成为普通人。”
“我明白。”花映说。
骑士团长一瞪眼:“即使是这样,你也甘愿?绝不反悔?”
少女的墨发被风扬起,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将吹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翠色的眸子如波光粼粼的碧湖。
她说:“不悔。”
骑士团长盯着她又看了一阵,最终败下阵来般地移开目光,“你走吧。”
他背过身,“主教大人已经应允。”
花映抬起眼,从骑士团长身前挡住的门缝隙间,隐约看见了皮尔的红衣衣角。
她弯下腰,向前诚挚地鞠了一躬。
风声寂寂。
片刻后,花映什么也没说,转身决然地离开了这待了十多年的地方。
经过辉煌堂皇的大门,也经过巨大洁白的雕像。
身畔人海如织,有认出她的城中居民们欢笑着问好。
她微笑着颔首,却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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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黑暗神的信徒们多了以后,人们自发地开始为祂修建起神殿来。
和神宫相对应的,他们管那里叫做神所。
神灵所居之处。
至于黑暗神是否真的栖息在里面,没有人知道。
神所修建的地方,正位于那片原始而危险的黑森林中。
不过黑暗神降下了祝福,在中间形成了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大路。
森林中的猛兽们被划分到相应的区域,不会跑出来伤人。
它们威风凛凛,反而像是为神所到处巡逻的军士。
花映站在森林的路口,看着那条宽敞明亮的道路,心头生出些莫名的感慨。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只不过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论是她,还是克蒂南尔。
花映踏上那条路,四周的树叶垂落下厚重的阴影。
头顶可以窥见苍蓝的天空,光线明媚,没有第一次来时那种阴湿的寒意。
林中的凶兽们也都懒洋洋的,听到人的动静,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神所就在克蒂南尔诞生的地方。
重新走同样的道路,心里却是不一样的感受。
终于,花映止步。
她抬起头,仰望着修建得华贵高耸的建筑。
其中来来往往参拜的人不少,有人认出了花映,惊讶地问:“那不是神宫的光明神女吗?”
花映微笑着纠正:“是前光明神女。”
那人犹豫地问:“那您现在这是来?”
花映的目光飘在眼前的神所之上,仿佛要穿透这座建筑,看见背后的那尊神祇。
“我……”
她勾唇笑了笑,“来见我的神明。”
花映jsg在神所外站了很久,从日头高升,到月上枝头。
从周遭的人来人往,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人。
普通人尚能来去自如的神所,她却进不去。
花映无声叹气,这小神明,即使是觉醒了怎么还是带着小女孩似的脾性。
当森林中的一切都沉寂下来时,花映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黑暗。
“克蒂南尔。”她喊。
除了略显空旷的回音,没有任何回应。
“好吧,”她耸肩,“我亲爱的神明大人。”
花映一字一顿地问:“您真的不打算再见见我吗?”
她知道克蒂南尔听得见。
无处不在的神灵,无所不能的神灵,于虚空中窥视着她的一言一行。
空气很安静。
花映的尾音落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响起。
她眉心失落地凝起,不过很快,这点子眉目间的乌云就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克蒂南尔不会轻易见她的准备。
但是花映坚信,她会成功的。
那天落下的光剑确实很痛,克蒂南尔居高临下的目光也确实很冷淡,她差点觉得一切都完了。
但就连皮尔那个旁观者都察觉出来了不对,花映身为当事人,又怎么可能一无所觉呢?
她不自觉地抬起了手,落在左肩那曾被光剑穿过的地方,轻轻摩挲着。
在那处,有丝丝神力融在了她原本所拥有的光明力量之中,使之更凝实,也更强大。
发现这一点后,花映瞬间又满血复活了。
不论是那会牵着她的手乖乖跟在身侧的银发少女,还是高坐在花车中眸光淡漠的黑暗之神。
那都是克蒂南尔。
不忍伤她的克蒂南尔。
花映跟空气无声地僵持了一阵,始终没有等到熟悉的人影出现,最终扛不住困意,找了棵粗壮的树干靠着睡过去。
待她睡熟以后,一道黑色云雾骤然升起。
黑烟散去,化作个披着月光的少女。
残碎的月色从枝叶间落下,将那张本就冰肌玉骨的脸点缀得更加出尘。
银白的发丝搭在黑色长袍上,极为简单的穿着却又散发着玄秘的韵律。
她那双碧蓝的眸,径直落在树下睡着的人身上。
神无声无息地走近。
她低眸,目光里映出面前人的容貌,也融进周遭的阴翳。
花映倒是有够宽心,在这样的环境还能睡得熟。
纤细的身子靠着树身缩成小小的一团,小而白的脸上漫着丝丝红晕。樱红的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露出其中若隐若现的贝齿。
和曾经同床共枕过无数次所见到的模样一般无二。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秀气的眉尖轻轻地挑了起来。
“为何还要来?”
神祇轻声开口,带着困惑,似是在问身前的人,又似是在问自己。
就在这时,倚着树而睡的姑娘发出了无意识的轻喃:“克蒂南尔……”
神的眸光微动。
是她的名字。
夜间寒风乍起,花映不由下意识地抱着胳膊缩了缩身子。
动作很小,但仍然被神捕捉到了。
神抿了抿唇,指尖一点,身上的黑袍轻飘飘地落到了女孩子的身上。
察觉到有暖意,花映潜意识里抓紧了身上的东西,紧皱的眉心也不由松开。
连神灵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她看见花映的这些小动作时,蓝眸里的光微柔,唇角向上提了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