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裴离没有来。
花映趴在花修瑾的怀里, 被哄了很久才睡着。
但她第二天还是巴巴地跑到裴离地院子外面,不死心地敲着她的门。
可直到再次被花修瑾带回家,那扇木门也没有再打开过。
后来她悄悄地再次爬上许久没上去过的墙头。
院子里的大树一如既往的青翠,但那个常常在树下看书的小少女, 却没再出现过。
过了好些日子, 花映才从阿宝那里知道, 原来裴将军被调去了边疆, 他们又搬家了。
花映心想, 她还没来得及带小姐姐放纸鸢呢。
她们明明拉过钩的,原来也可以不作数。
因为失去了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 七岁的小花映陷入了短暂的忧郁。
但是小孩子的世界就像天边的云彩, 阴得快, 晴得也快。
渐渐的,花映一日日长大。
那年少时的小姐姐,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八年后。
“我们真的要搬走了吗?”已经长成窈窕少女的花映,不舍地拈着院子里初初盛开的花。
在她身后,青衣公子微微笑道:“圣旨都下了, 还能做得了假吗?”
少年长成了青年模样,容貌愈发俊美。
青衣舒展,身上都染着几分书卷气。
年初时,圣上钦点了花父和几个官员到边疆监战。
如今冰雪消融, 正是该上路的时节。
花映叹了口气:“那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阿宝他们了。”
花修瑾走了过来, 偏头看她:“舍不得?”
“当然了, ”花映不太高兴地说,“我们在这里住了那么那么久。”
花修瑾想了想, 对她说:“听说北漠每到此季,天地之间便宛如银装素裹。还有鬼斧神工的冰雕, 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吗?”
花映被他说得提起了几分兴趣来。
她好奇:“都春日了,北漠的雪还未融化吗?”
花修瑾笑笑,“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院中的风有些大,他掩唇轻咳了几声。
花映不无担忧地问:“哥哥,你这身体真的在北漠能撑下去吗?”
花修瑾脸色一黑,狠狠屈指敲了敲她的头。
他只是看起来病弱了些,书院内骑射箭术可都是年年第一。
“小乌鸦嘴,气死哥哥你就如愿了?”
花映甜甜一笑,抱着他的胳膊,熟练地送上彩虹屁。
“自然不能,我哥哥这般最好的儿郎,就该长命百岁才是。”
花修瑾又好气又好笑。
他懒得理她,抽身离开,“去收拾行李了。”
离开居住这十多年府邸的那天,是个不错的晴日。
早春的光并不刺目,花映坐在马车里,往外面跟小伙伴们招手。
阿宝他们站在原地看了好久,一直看着马车逐渐消失,留下一路烟尘。
花修瑾将花映拉进了车厢里,“乖乖坐好。”
少女正是花季,秀丽的眉眼全然长开,偏又带了点青涩的稚气。
像是墙角半遮半掩,诱人低眉的梨花。
这样的容貌,放在京城里,天子脚下还有他们看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此去的是全然陌生的北漠,一路曲折,起码得走一个月的路程。
于是少女的美,就成了让花修瑾头疼的小麻烦。
他让丫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面纱,让花映戴上。
大多数时候,这个妹妹还是很听话的。
花映没问为什么,任由丫鬟替她遮掩住容貌。
花修瑾抬眸看去,少女的大半张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偏偏露出的一双灵动眼眸,如同聚了一泓清泉,顾盼生辉。
他心中无声叹气。
在他心里,花映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可妹妹太漂亮也很让人忧心啊。
没办法,只能叫花映尽量待在车厢里不要走动。
花映不太高兴地嘟起嘴,但仍然顺从地坐在马车里,偶尔才忍不住好奇地将车帘扒开一条细细的缝。
从那缝隙中,她看向外面的世界。
马车一路向北,离开了春暖花开的南方。
那是和帝京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路上天高云远,树木也显得粗壮高耸起来。
偶有几声禽鸟的尖锐长鸣,盘旋在天际。
花修瑾说,那是鹰。
跨过南北分界的那条线后,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不同的世界。
最先觉得异常的是温度。
帝京中轻薄的春衫,难以抵御突然下降的气温所带来的寒冷。
好在花母早让人备好了斗篷和棉服,在驿站停歇的时候让众人都换上。
花映呵出一口白气,跺了跺脚:“这边果然好冷呀。”
“让你多带些御寒的衣服还不听,”花修瑾将她的斗篷系得结结实实的,“看看现在受罪的是谁。”
花映理亏地对手指,小小声说:“那就让哥哥给我买新的。”
花修瑾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就仗着我宠你。”
花映嘻嘻一笑,“谁叫你是我哥哥呢。”
她拍拍胸脯保证,“哥哥,等你老了,我会养你的。”
花修瑾狠狠捏了下少女的脸蛋,“我只比你大五岁,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糟老头子。”
花父花母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打闹,微微一笑。
花母感叹地拭了拭眼角,“一转眼两个小家伙,都长得这么大了。”
昔日还只会围着她打转的子女,一个已经是能扛起重任的青年,一个也已经是长发及腰的少女。
花父附和道:“我之所以应下这门差事,也是因为修瑾已经及冠。男儿不能总待在帝京的温柔乡里,也得出来见识一下边境的铁骑。”
“你们两父子见识便是,”花母白他一眼,“拉着我和映映作甚?”
“映映都及笄了,”她又担心起花映的事情来,“不知道要在这边境待几年,亲事都没个下落。”
花父不大在乎地笑笑:“我们映映还愁嫁吗?”
“与其担心映映,你还不如操心一下修瑾。”
提起花修瑾的亲事,他就有点头疼。
按理说,花修瑾这般年年在书院里都能拿到第一的文武全才,生得又容貌俊秀,一表人才。
以他的才能,日后不管是入仕还是从军,都不用担心前途。
这样的儿郎,应该最不愁婚事的。
偏偏花修瑾的肤色太白,天生长了张病秧子的脸,还时不时就迎风咳嗽。
那些合适的人家,都担心他活不长。
因此花修瑾及冠之后,来找花母相谈他婚事的人选寥寥无几。
就算是有,也让二人不太满意。
花母哼了声:“那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们瑾儿身体好着呢。”
他们最初也担心花修瑾病弱,从小就带着他去看各种名医圣手。
结果得到的结论都很统一:令公子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好得不能再好了!
如此几番两人才安下心来。
可惜这解释外面的人并不怎么相信,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花修瑾就是长了一幅短命相。
“听说北漠的姑娘,性子都比较热烈奔放,”花母思衬着,“说不定就有和瑾儿合得来的。”
若是能将花修瑾的婚事解决,她突然觉得来北漠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正在和花映说话的花修瑾突然打了个喷嚏。
“哥哥,”花映对他做了个鬼脸,“你还说我,你自己先染上风寒了吧?”
花修瑾揉揉鼻尖,“肯定是有人在说我的坏话,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在心里骂我呢?”
“幼稚。”花映转过头,转而去找阿爹阿娘。
-
他们的运气不错。
这一路上不仅没遇到什么山匪强盗,还天气和煦,比预想的时间还要早些到了北漠。
进入城池后,花映就忍不住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北漠的温度偏低,但当地人已然习惯,穿着打扮得也很单薄。
花映发现,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喜欢穿毛茸茸的皮草。
不管是男是女,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绒毛的装饰。
街上并不稀疏,人来人往,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
他们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异域感,花映只能勉勉强强听懂一些。
但不影响她觉得新奇。
“我还以为这般冷的天气,”花映说,“北漠的人都会缩到屋子里不出来。”
花修瑾哼笑:“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学那乌龟缩进壳吗?”
花映冲他呲牙咧嘴。
马车向着官邸行去,在路上,花映听见了有路人在议论。
不像帝京里的百姓,看见官员都要诚惶诚恐地磕头。
他们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朝廷的官员,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走下车的花府一家人。
“这就是朝廷新来的官吗?”
花映听见了几人的说话声。
他们的口音还有些南方的腔调,应该也是从南而来。jsg
“听说是来监战的,这不知道这一场仗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几人叹息。
一人道:“诸位莫忧,裴将军必能带领大军直捣黄龙!”
“是啊,”另一人附和着,“裴将军这几年来可是赢了不少战役呢,半点没让蛮荒那些狗崽子占便宜!”
提起这个裴将军,众人的眼里似乎都亮起了点点火焰。
裴?
花映心头一动。
怎么觉得好像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花映,”花修瑾回过头看她,“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花映提着裙角,像只蹁跹的蝶,“来了来了。”
在她进新家参观自己的房间的时候,一行军队刚刚从城门口而进。
这批将士们一看就是刚刚经历过浴血奋战,厚重的铁甲上沾着化开的雪,雪水将干涸的血渍冲出斑驳的痕迹。
但每个人的眼里都极其明亮,守城门的小将高声道:“回来了!黑云军回来了!”
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往着这行大军看去。
“胜了!又胜了!”
捷讯从城门口一路传到街头巷尾,众人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笑容。
裴将军果然又赢了!
自从多年前裴将军来了北漠之后,逐渐地,他们对战蛮荒不再是一味地挨打。
从最初的十场能胜一两场,到现在几乎是出兵必赢。
所以边疆的每个将士和百姓,都将裴将军视若神明。
黑云军,是裴将军麾下的亲卫军,也是在战场上表现最强悍的一支队伍。
见到黑云军的人马入城,旁边的百姓们自觉地将摊位都往后退了退,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那些原本在嬉闹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天地之间,似乎只能听得见厚重的马蹄声声。
还有雪花飘落的声响。
百姓们无声地注视着英勇归来的将士们,然后抬起手臂放在了胸口,弯腰低头。
这是北漠表达崇敬的最高礼仪。
一直到大军队伍走出街尾,逐渐消失,街上才再次泛起热闹起来。
远去的黑云军之中,有个小将松了口气,笑笑:“每次从城门过来,气氛那么肃穆,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旁边的人取消他:“谁不知道你小子就是个皮猴,不说话比死了还难受吧?”
小将嘿嘿一笑,视线望向前方:“我又不是几位将军和玉岭哥那种,泰山崩于前还能面不改色的人。”
“哟,你小子还会说这种文化词呢,真是让大家伙开眼界了!”
打仗胜了,军队中的气氛跟着放松起来。
所以后面的笑闹,纵使零星传到了前方。
最前面骑着黑马的领头将领也并没有出声斥责。
这不怒自威的中年将领名叫裴树,正是北漠人心中护佑他们一方平安,至高无上的军神。
到了将军府的门口,裴树翻身下马。
他对身后道:“玉岭,子虚,跟我来。”
后面紧跟着两道人影下了马,一同进入将军府内。
周围的人早都见惯不惯,玉岭和子虚是黑云军中,最受裴将军器重的两名大将。
当然,他们自身的能力也很强。
不过也许是常年合作,这两人的性子都如出一辙,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
每次战役结束,裴将军都会让这两人到将军府,再次复盘整场战争。
这次也是一样,一直到星夜,裴树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才道:“就到这里吧,回去吧。”
眼前的两人站起身,齐齐应道:“是。”
玉岭走在前面,青年退去了甲胄,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劲装。
他神色漠然,在军队之中一向属于人狠话不多类型。
因为武艺高强,杀敌最凶,在军中很受众人的追捧。
但许是因此,身上的杀气太重,压得旁人甚至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但若是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人的长相其实偏向乖巧无害,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小几岁。
眼型微圆,眼尾带着天生的下垂弧度,显得十分无辜。
将要走出将军府的时候,玉岭顿了顿。
身后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
子虚。
跟他相比,子虚的个头显然要矮几分。
即使在北漠,在战场,经历了时光的打磨,子虚的肌色依旧白如珍珠。
唇红齿白,眉眼十分秀气,但那双眼里却幽深黑沉。
玉岭等他走到自己旁边时,才开口问道:“你要一直这般吗,当真能甘心?”
子虚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玉岭站在原地,眯了眯眼。
从将军府走出去后,子虚在街上绕了几圈,最终停在将军府的后墙边上。
他手一撑,越过了墙头。
碰到粗糙的墙面时,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晃神。
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异样的情绪,灵敏地避开了巡逻的护卫。
一举一动都做得极其熟稔,连下一步该落在哪里,都好像经历过无数遍的排演。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自从他加入黑云军以来,每次回将军府都需要经历这样的过程。
翻过院墙,子虚落到了一间偏僻的小院之中。
他大步向着里面走去。
院子里没有点灯,但不妨碍他于黑夜中视物。
准确无比地推开了其中一间房的门。
屋子里因为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空气里隐隐散发着湿润的,沾着灰尘的气息。
他皱了下眉。
探手找到了灯烛,取出火折子点燃。
房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但他并没有忙于洗漱,而是先从院外打来水将房间上下都清理了一番。
等屋子恢复了整洁后,子虚这才去烧了热水。
他坐在一旁,看着灶炉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等待着水烧开。
脑海里忽然想起了刚刚遇到玉岭,他说的那句话。
“你真的甘心吗?”
他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嗤笑。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再说了,他原本选择进入黑云军,也只是想为父亲正名罢了。
水冒起白烟,他冲了些冷水,解开了身上的衣裳,踏进了浴桶之中。
一层又一层的白色裹布被取下,落在一旁。
墙上映出美好的玲珑身影。
发带解开,三千青丝随之而散落。
原来子虚是她,而非“他”。
她用手取着温水,一点点地将身上的灰尘洗去。
纤白的玉手捧着清水,扑到了脸上。
水珠清洗去了沾上的污渍,露出了洁白无比的皮肤。
五官明艳分明,是裴离。
她闭着眼沉浸在温热的水中,烟雾袅袅散开,将那张沉静的美人面显得若隐若现。
若是让黑云军的人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些年来跟着他们南征北战的子虚竟然是个女子!
这样一个人放松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过往的事情。
其实裴离已经有些记不起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进入的军队。
只能隐约想起来,那一天北漠下起了雪,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向裴树祈求。
裴树看了她一眼,问:“你可想好了?”
裴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是,叔父。”
她意向已定,从那天起,束起了柔顺的青丝,穿上了不起眼的男装。
打扮,走路,一言一行的样子,都尽量模仿着男子。
她刚进军队的时候,还显得很瘦小。
黑云军的人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走了裴将军的后门。
军队那样以实力为尊的地方,她这样的小鸡仔只会被众人排挤。
但在后来的军场演练中,裴离用自身的实力折服了那些混不吝的兵混子。
从她懂事起,她就一直练功,就算是后来父母去世时也没有松懈一刻。
于是多年来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该有的回报。
在裴离将那个比她高壮上不少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时,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父亲的样子。
那个会细心的一招招一式式教导她的将军,死在了他一生效忠的战场之上。
但是并没有换来众人的敬仰,无数人唾骂厌弃着那忠心耿耿的大将军。
因为那是场败仗,输得一败涂地。
不仅折损了将近五万的士兵,还只能和蛮荒签订割让协议,将宁州十二城都让了出去。
那些曾经夹道欢迎,送行军队的百姓们,在噩耗传来后,一遍又一遍地在将军府前大声斥骂。
似乎恨不得将她的父亲鞭尸才能解气。
可那长眠于战场,马革裹尸的将军啊,他并不知道在他死后,还要受曾经庇佑的百姓们怒声咒骂。
他的尸体被蛮荒人吊在城墙上,整整十天十夜。
蛮荒人找来老鹰,啄得破损不堪,最后只剩下森jsg森白骨一具。
甚至没有得到收尸的机会,草草的丢在了不知名的路旁。
裴离隐在水下的双手攥在一起,指根绷紧。
所以她才想去参军。
她要去证明,她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将军,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而这笔血债,她也要向蛮荒亲手报仇讨回来。
裴离指尖掠过水,哗啦啦的清脆声响,打碎了脑海中那些不堪的记忆。
她不愿意在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争之后,还去想那些沉重旧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裴离移开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身前的屏风上。
和时下旁人经常绣花绣草的屏风不同,她的屏风绣面,绘制的是一幅稚子踏春图。
几个垂髫幼童嬉戏欢闹,笑着奔跑,手中牵着纸鸢长长的绳。
天边云色悠远,纸鸢高高悬于碧蓝的天空,地上的孩童欢笑,显得那般无忧无虑。
裴离顿了顿。
她从来没有放过纸鸢,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兵书和剑谱为伴。
不,也许是曾经有过机会的。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好多年前的事。
在那个狭小的院子里,年幼的她仰起头看见了另一片明媚的春色。
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灿烂。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小女孩脆生生的笑语:“那我们约定好了拉钩,谁不如约谁就是小狗。”
但她到底还是失约了。
裴离想,那个娇气的小姑娘应该会哭了很久吧。
不过,她再也没有跟她道歉的机会了。
裴离睁开眼,从浴桶中走了出来。
她擦干身上残留的水珠,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指尖轻弹,将桌上的烛火灭去。
裴离走到床前,摸到柔软的锦被,慢慢躺了下去。
许是因为劳累,又或者是因为大战结束之后的放松,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裴离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梦里是那个八年前的小院子。
脚边传来一点柔软的触感,她低下头看,是一只胖乎乎的灰毛兔子。
裴离低下身,将那只胖兔子抱进了怀里。
“团团圆圆,听起来就是一家子。”
她还记得,那个小姑娘曾经说过的话。
只不过她的圆圆,再来北漠的第一年就死在了寒风之中。
裴离抱着兔子往前看去,眼前是那扇熟悉的木门。
木门显得有些破旧,上面的漆都微微掉色。
站在那木门之前,裴离竟然有些缺失伸手推开的勇气。
推开以后会看见什么呢?
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更期待的是哪一种结果。
裴离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里的情绪坚定了一些。
她往前走了几步,伸出了手。
木门没有锁,很轻松地就被推开,吱悠悠的一声。
怀里的小兔子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她手上跳了下来。
裴离顺着小兔子跑的方向看过去,是一袭粉嫩的衣角。
也是她后来很多年再也没有见到过的春色。
“裴离,”那女童笑意甜蜜,好奇地问她,“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呀?还不快过来。”
裴离站在原地愣了愣。
她以为早已经有些记不清那小姑娘的模样,但原来每个细节都存在于脑海中,清清楚楚。
眼睛,鼻子,嘴唇。
头上的发髻,身上的衣裙,又或者是手腕上的银铃铛。
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春日。
裴离有些恍惚。
小姑娘见她不过来,跺了跺脚,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儿了呀?”
裴离下意识地回复:“没有。”
“那你怎么不过来?”
小姑娘向着她挥了挥手里的一只毛色更浅一些的兔子,有些炫耀地说:“你看,这是我的团团。”
裴离还是站在原地,直直地望着她。
“裴离。”
突然,她听见小姑娘说:“我们去放纸鸢吧?”
裴离只觉得耳畔带着微微尖锐的嗡鸣,她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小姑娘歪了歪头,眼眶瞬间红了。
“你这次不会又骗我吧?”
分明经历过了不少风雨,但在这一瞬间,裴离竟然有些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神。
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不骗你。”
小姑娘这才重新展露出笑颜,她向裴离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那我们拉钩吧。”
这句话触动了裴离久远的记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好。”
刚刚往前方探出了手,两根手指还没有碰到。
眼前的人便像一阵烟雾,虚无缥缈地散开。
梦醒了。
……
……
花映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撑了个懒腰。
旁边的丫鬟问:“小姐昨日没睡好吗?”
花映打了个呵欠,皱着眉想了想,说道:“应该还行?”
也不能说没睡好,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感觉整个人如同沉在深海中,一点点的往下坠去。
丫鬟问:“小姐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花映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些小时候的事了。”
她在丫鬟的服侍之下,很快洗漱穿整好,奔向了饭厅。
新的府邸里面每个院子都设置了各自的小厨房,但他们一家人还是喜欢聚在一起用饭的感觉。
花修瑾抬眼,就看见花映小跑过来的身影。
他出声道:“跑什么,摔了怎么办。”
花映这才规规矩矩地改成了走路,走到花修瑾面前露出甜笑:“哥哥今日不用出门吗?”
花修瑾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想出去?”
小姑娘眼里闪动着渴望的光芒,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哪里有,我才不想出去呢。”
“是么,”花修瑾懒声笑道,“我还说你若是想出去街上逛逛,我陪陪你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花映立刻眼前一亮,“那我要去。”
花修瑾问:“刚刚不是说不想吗?”
花映眼珠子一转,说:“刚刚我的意思是,不想一个人出去。可若是哥哥陪着我,自然是不同的。”
花修瑾被她逗笑了,无奈又宠溺地说:“快些来用饭,等会儿就带你出门。”
有了他这一句话,花映干饭干得比谁都积极。
花修瑾支着头看着,轻轻一笑。
这丫头,果然在哪里都闲不住。
不过既然是头一回来北漠,带她出去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也不无不可。
吃好后又歇了一会儿,花修瑾依言带着花映上了马车。
“面纱,带好。”
花映“哦”了声,选择乖乖听从他的话。
花修瑾对这里也算不上很熟悉,所以带花映来的地方,选择了最繁华的主干道。
行人如织,街道两旁比他们昨日刚到北漠的时候更加热闹。
花映隔着车帘看去,今日的温度算不上很冷,街上的姑娘们都脱去了重重的厚衣,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裙衫。
她们的衣服和帝京比起来,显得格外有异域风情。
上衣很短,露出了细细的腰线。
有铃铛和流苏坠在两旁,随着走动摆晃出耀眼的弧度。
“哥哥,她们的裙子好好看呀,我能不能也买一件?”花映坐在车里问。
花修瑾在车辕上驾着车。
听到这句话,他不由自主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面无表情地说:“你想都别想。”
花映不满:“为什么啊,阿爹不是一直教导我们要入乡随俗吗?”
花修瑾呵笑一声,“这个俗不必随。”
“再说了,你那两大箱子里,都是阿娘刚给你做的新衣,以为我不知道吗?”
请求被驳回,花映扁了扁嘴。
“那首饰总行了吧?”
小姑娘喜欢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胭脂水粉,样式新颖的裙子,和亮晶晶的新首饰。
刚巧,这边的首饰都喜欢用金银打造成各式各样精巧的样子。
她看着街边少女们头上亮闪闪的簪花,很是心动。
这个要求,花修瑾倒是没有拒绝。
毕竟本来就是带花映出来玩的,不可能让她气鼓鼓地回家去。
“走吧,今日心情好,哥哥给你买最贵的。”
“好耶,哥哥万岁!”
听着马车里面传来的少女的欢呼声,他轻轻勾了下唇。
这小丫头,真好哄。
花修瑾驾车到了城中最出名的首饰楼——明月楼。
明月楼分为两层,一楼设了几张桌子,是用来等人的地方。
二楼才是摆放售卖的金银首饰,宝石头面什么的。
花修瑾抬眼一看,来往的大都是女客。
他有些不太好进去,便对花映道:“你上楼去挑选,我在楼下等你。”
花映问:“挑什么样的都行吗?”
花修瑾白了她一眼,“你尽管挑最贵的。”
得了这句准话,花映美滋滋地跟着jsg明月楼的侍女往二楼上走去。
不愧是城中最受欢迎的店铺,花映打眼一看,里面好多首饰的款式新奇,制造也精美,竟然半点不输给帝京的店面。
反正不用自己出钱,她颇感兴趣地尽情挑选着。
旁边的侍女一个个早都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她的模样和楼下那位公子,一看就不是缺钱的主。
立刻笑脸相迎:“姑娘是第一次来吧,奴家来给您推荐?”
这侍女开口,竟然带着熟悉的帝京口音。
花映有些惊讶地问:“你也是从帝京那边来的吗?”
侍女笑了笑说:“姑娘说笑了,这里离帝京十万八千里,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能去得了呢。这是我们明月楼每个婢女都要求掌握的技巧,为的就是能和不同的客人顺畅交流。”
花映肃然起敬,怪不得这明月楼的生意竟然能这么好。
这样的小细节确实会让人觉得心头舒适,她一心情好了就喜欢多买些东西。
花映大方地挑了好几样,侍女说道:“姑娘,那边有专门用来供人穿戴的房间,您可以进去试试。”
“好。”花映跟着她走去。
侍女恭敬地将她选好的东西送进去后,就关上了门。
房间一看就精心装扮过,很符合女子的审美,幽静清雅。
空气里燃着淡淡的香薰,在桌上还摆放着一面镜子,可以清晰照出人的面容。
花映坐了下来,将选好的耳饰放在耳边一一换着佩戴。
每样都很巧妙,她正臭美着,试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见了从旁边隔壁房传来的声音。
“听说裴将军府中有个侄女吗?”
“知道。就是以前打败战的那个裴天的女儿嘛,也是我们将军心善,才会将她那样克父克母的人接到府中来住。”
“就是,我娘亲还希望我能跟她多亲近一些,这样就能拉近我家跟裴将军的关系。结果每次给她下帖子,她都不来,也不知道在清高什么。”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想……哦对,叫裴离。”
裴离。
花映拿着耳坠的手忽然顿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