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动的时候再动。”◎
春夜的晚风微凉,季青柚被吹得有些头晕,咳嗽也变得频繁起来,于是被虞沁酒和纪西阮勒令回了病房。
尽管她觉得至少不需要在晚上九点之前入睡,可还是在九点之前,被虞沁酒摁在了病床上。
“秦姐姐和秦阿姨都不在吗?”虞沁酒问了一句,视线在病房里晃了两圈,又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季青柚仍然睁着清润的眼望她,目光温顺得像某种没有攻击性的动物。
穿上白大褂的季医生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优雅寡言,戴上口罩眉眼又显得克制禁欲。
可脱下白大褂穿上病号服的季青柚,又会卸下那一层克制感,虽然仍然寡言,可因为白皙的肤色和温软的长相,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病弱感和温煦。
“我姐值班,等会没事就会过来。我让我妈回去休息了,她昨晚就没回去。”季青柚躺在雪白的枕头上,微微仰视着坐在床边的虞沁酒,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直在持续,可她始终不想闭上眼。
微黄灯光下,虞沁酒与她对视十几秒,从她的表情里辨认出来她此时此刻的不适,“闭上眼睛。”
季青柚没有动作。
虞沁酒替她掖紧被角,“不是说头晕吗?”
季青柚听话地阖上眼皮,“你需要早点回去。”
黑暗开始弥漫,可始终能感觉到有微黄的暖光照耀在她身上,她看不到虞沁酒,只能听到虞沁酒的存在。
“我等你睡着了就走。”虞沁酒轻轻地说。
季青柚抿了下嘴角。
于是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柔软的掌心覆盖住掌心,她听到虞沁酒有些担忧地问,
“很不舒服吗?”
颈下有头发垂落下来,被头顶的空调风吹乱,有些痒,季青柚不得不动了动头,“没有。”
虞沁酒的掌心没有移开。
季青柚听到一声轻笑,然后是虞沁酒沁满笑意的嗓音,“季青柚,你这样真的会很像是一只撒娇的小猫。”
季青柚僵住,这才意识到这样的动作会很像是她在虞沁酒的掌心下蹭了蹭额头。
刚想睁开眼,又听到虞沁酒柔软的嗓音顺着空调风递到了耳边,
“不许睁开眼。”
她说不许,于是季青柚竟然真的没能睁开眼。
讲道理,有一瞬间,季青柚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机器人的话,那虞沁酒说的话大概就是她的最高执行命令。
都不需要反应时间。
只要她说,她就照做。也完全不会问为什么。
虞沁酒大概也与她感同身受,给闭上眼的她整理着颈下被弄乱的发丝,语气很可爱地夸她,“季青柚,你好乖哦。”
这下季青柚更加不会睁眼了。
她闭紧眼睛,试图逃离飞快上升的体温。可虞沁酒的手指仍停留在她脸颊上,整理完头发还不够,还要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好不容易收手了,最后还要幼稚地来一句,
“季青柚,以后这也是只属于我的动作了。”
专属动作?
“什么?”季青柚动了动喉咙,她只能想得起那个用衣袖挡眼泪的动作。
问完之后,没能马上得到答案。
她微微仰头,没有睁眼,却试图找寻答案。
没过多久。
额头上传来柔密的触感,虞沁酒终于出声,声音里夹杂着某种压抑的呼吸,“你可以睁眼看着我。”
季青柚缓缓睁眼,与在昏黄灯光下注视着她的虞沁酒对视。她们中间的距离比她想象得更近,好似只隔着十几公分。
近到她能感受到虞沁酒卷落进去的暖融呼吸,近到她几乎全被虞沁酒身上的味道罩住,近到她觉得虞沁酒瞳仁里泛着的那一层水光似是在燃烧。
将由她们视线组成的那根细线燃烧殆尽。
虞沁酒朝她笑,红唇微微张开,无端散发出一种纯白的诱惑,“你动一下。”
那一秒,季青柚承认自己有些慌张。
并且没办法及时辨认出自己应该动什么。
可下一秒,她明白了虞沁酒的意思,于是在虞沁酒的掌心下,真的很听话地动了动头,像只心甘情愿被驯化的动物。
全程,与虞沁酒对视,没有闭眼。
暖热的额头和柔软的掌心接触,甚至能感觉到额头上细细绒毛的流动。
过程似乎很漫长。
可实际上,只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
外面传来一声极为响彻的汽车鸣笛声。
虞沁酒就像是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似的,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清醒,避开她的视线,将唇抿得紧紧的。
过了一会,又像是掩饰性质地扯了扯她的被角,声音放得极轻,“好啦,你闭上眼。”
季青柚动了动喉咙,有些疑惑地问,“什么专属动作。”
虞沁酒的目光落到她的脖颈上,“你闭上眼我就告诉你。”
季青柚沉默几秒,还是闭上了眼。
“让你动才能动的游戏……”虞沁酒说到一半停住,呼出一口气,又轻又慢地说,“只可以和我玩。”
季青柚蹙了一下眉心。
虞沁酒以为她不愿意,心提了起来,她忍不住胡思乱想,难不成季青柚已经和别人玩过这样的游戏?或者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太过无理让季青柚不高兴了?毕竟季青柚从来都不是乖顺的性格,被压制也许会让她觉得不快……
思绪瞬间变得混乱,虞沁酒正想开口解释,下一秒却看到闭着眼的季青柚出声,
“当然。”
虞沁酒怔住,目光变得柔和。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及时出声的关系,季青柚又轻着声音,补充了一句,
“只和你一起。”
寂静的病房只有她们两个,有一瞬间,虞沁酒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雨天,黎南梨问季青柚世界末日准备做什么。
十七岁的季青柚说:
在书房看书、学习,和虞沁酒一起。
而现在,二十九岁的季青柚也在说:
只和你一起。
漫长的时间里,虞沁酒凝视着病床上的季青柚,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眼前的,到底是十七岁的季青柚,还是二十九岁的季青柚……
亦或者是。
在她面前,二十九岁的季青柚,一直就是那个十七岁的季青柚,也一直是她的季青柚,从未改变过。
想到这里。
目光又落到季青柚脖颈上的伤口处,虞沁酒眼眶有些发热,低了下眼,却听到季青柚温轻的声音传入耳膜,
“虞沁酒。”
她只喊她的名字,什么也没说。
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
很多人说季青柚是机器人,平时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表情,于是虞沁酒好像也成为了唯一那个,能读懂季青柚所有表情的人类。
可实际上。
在这个残破的成人世界生存久了,就连虞沁酒自己也很难分辨清楚,到底她脸上有多少个表情是真实的,又有多少个表情是虚假的?
她说“我没事”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没事?
她笑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想笑?
她不说话的时候是在想些什么?不笑的时候又是在难过还是在开心?
她的每个笑容里到底蕴含的是哪些情绪?
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
也只有季青柚拥有最强大的分析能力,给出唯一正答。
就像此时此刻。
她什么都没说,季青柚却知道她的心情在一瞬间就变得沉重。上一秒还在玩着有趣的游戏,下一秒就因为想到过去的事情而变得难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情绪太不稳定,太招人厌弃。
可季青柚却会向她表达:
虞沁酒,我在呢。
与生俱来的,这种特殊的联结就在她和季青柚身上发生。
会让虞沁酒时不时觉得,她们两个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如此不易,也许正是因为要遇上这么一场冲撞生命的奇迹,需要花费之前攒下来的所有运气。
病房里变得安静,季青柚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虞沁酒将季青柚落到被子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语气在一瞬间变得轻松,
“头还晕吗?”
季青柚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不晕了。”
作为医生,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发生效用,让她被风吹晕的头忽然变得不晕了。
但作为一个名为季青柚的病人,她意识到,是虞沁酒在发生效用。
她闭着眼,思绪开始飘散,沉入睡眠之际,她听到虞沁酒用很轻很轻的动作摸了摸她的脸,接着用极为温柔的嗓音,说,
“睡吧,我在呢。”
受了伤的季青柚看上去很虚弱,尽管一整天都在强撑,一整个晚上都在逞强散步,但回到病床上时,她几乎一沾上就感觉到疲劳,安静地枕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个虚弱的病美人。
虞沁酒静默地注视着季青柚,很久很久,连自己的呼吸都不舍得放出来,只是这样看着季青柚,就能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感。
余光瞥到床头柜上放置着的阿尔卑斯棒棒糖和喜之郎果冻,她忍不住想:
如果命运对她所有苦痛的补偿是季青柚,那她好像的确可以,勉强原谅那个不懂事也很无知的命运。
当然,只可以原谅五分钟。
-
出院那天。
纪西阮兴冲冲地过来看季青柚,围着她转了一大圈,而后指着她脖颈上包着的纱布,像是等到了什么机会似的,在她面前彰显着自己医生的身份,一板一眼地嘱咐她,
“过几天好全了来拆线,这几天不要沾水,也不要吃什么辛辣食物,不要剧烈运动,最好是不要谈恋爱。”
季青柚斜她一眼。
纪西阮又笑嘻嘻地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收回最后一句,可以谈恋爱,但是不要谈得太激烈。”
季青柚皱眉,不太认可她的说法。
“好吧好吧你们没有在谈恋爱。”纪西阮打了个补丁,目光环绕一圈,“怎么没有人来接你?秦主任和秦医生呢?还有你的阿尔卑斯山小姐呢?”
“我妈有个学术会议今天去外省,我姐刚给我打过招呼去开手术会议了。”季青柚轻描淡写地解释。
“不对啊。”纪西阮提出疑问,季青柚住院这两天她看到秦霜迟和秦白兰进进出出就没歇过一口气,怎么会在出院这时候去开会。
“以秦主任和秦医生的性格,不应该是‘会议不开我来接’和‘会议推后我来接’吗?”
季青柚低下眼睫,“因为她下班后会来接我。”
“哦,因为她会来接你。”纪西阮学着她的语气,“啧”了一声,又感叹,“有时候我真的会很嫉妒你。”
季青柚淡淡看她一眼。
纪西阮瞬间停止嬉皮笑脸,又凑过来问,“那现在阿尔卑斯山小姐什么时候回英国啊?”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季青柚正在戴手表。
那只虞沁酒送给她的手表。
事故发生时她的手机被摔坏,再次看到完整手表时,她很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带手表进去。
将手表安安稳稳地戴在手腕上,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似乎离虞沁酒下班的时间还有些长。
季青柚抿了抿唇,抬眼却发现纪西阮仍然在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回答纪西阮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漫不经心地说。
“还不知道啊?”纪西阮瞪大眼睛,嘟囔着,“我还有些担心呢,怕阿尔卑斯山小姐走了你就又变成以前那副死——”
说着,她把“死人脸”几个字收回,干巴巴地换了个说法,“死气沉沉的样子了啊……”
说到一半,她看到季青柚垂下了眼,右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左手上面的表带,这个动作她以前看季青柚做过许多次。
一般出现在季青柚迷茫、沉默等一切消极状态时。
可这次,季青柚静了几秒,望向她的眼神并不迷茫,声音很轻,但是却很坚定,
“不会的。”
就算虞沁酒出国,就算再次和虞沁酒暂时分离。
但至少也不会是,那样无能为力的结局。
-
纪西阮去工作之后。
季青柚又在病房里静静地坐了一会,看着手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和所有照顾过她的医护道谢。
按电梯的时候,她看到时间还早。
犹豫了几秒,还是去到了齐小迷的病房,住院的这几天,她一眼也没去看过齐小迷,说不清是在生气,还是在怨恨。
可出院之前。
她还是以季青柚本人的身份,去到了齐小迷的病房,齐小迷的住院时间比她更长。
如她所料,齐小迷已经被病房其他人孤立,很低沉地睡在病床角落。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时不时在她耳边提起“神经病”这个词眼。
这当然会让齐小迷痛苦。
季青柚去到的时候,齐小迷正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盛放着的樱花,旁边的家属嫌她站在面前碍眼,她就沉默地移开,不发一眼。
看了一会,季青柚进入病房。
有病人和家属看到她出现在这里之后,惊呼出声,
“季医生你这么快就好了啊?”
“季医生你来这里做什么?哎,也不嫌晦气,你就是心太好了我跟你说,我都听说精神病史是会遗传的,她妈有病,说不定她也有病!”
“对啊对啊,好像精神病就是会遗传的吧,说不定这个19床什么时候也发病了,我还想换病房呢!”
季青柚没对这些尖锐的病患或者是病患家属说些什么,只微微颔首接受他们的关心,又走到齐小迷面前。
就算是听到这样的话语,齐小迷也没什么反应,好似只是习以为常。
看到季青柚过来之后,齐小迷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然后喊她,“季医生……”
“手术恢复得怎么样?”季青柚打断了她的话。
齐小迷愣住,没反应过来。
季青柚打量着她的状态,又轻着声音说,“听说你爸爸还没好全就出院上班去了,为了赔偿和你妈妈的治疗费?”
齐小迷紧绷着的嘴角松了松,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垂了下眼,眼泪就掉了出来,却又马上很慌乱地擦掉,低着眼不敢看她。
“其实上次我的情绪也不太稳定,而且你来替你妈妈道歉,我好像就有些把你当成你妈妈了。”
在安静的病房里,季青柚望着齐小迷,音量提高了一些,“但是你的确也有错,不是吗?”
“你是一个来住院治病的病人,来治病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没有料到你妈妈会突然发病不是你的错,你妈妈发病的时候把你爸爸捅伤你拦不住她不是你的错,你妈妈生病这件事更不是你的错……但是你仍然没有反驳过其他人说你的一句话,尽管有些话对你造成了伤害。”
“在这件事情上,你错了。”
“季医生……”齐小迷愣愣地看着她,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季青柚递了纸巾给她,语气放轻了一些,“既然妈妈在生病,爸爸又忙于生计,身边没有其他人可以保护你,你就要懂得保护你自己。”
说完这些,她打算离开,却又在注意到周围有些愣怔的视线之后,补充了一句,
“不要误会,说这些不是因为我善良,也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
“而是因为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同事,都是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才把你治好,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健健康康地离开医院,才能不影响我们,也让我们觉得没有白费力气。”
走出病房之前,她又路过刚刚那位说“精神病会遗传”的病人家属,对方正在愣怔地看着她。
于是她驻足,表情很平和地解释,
“虽然部分精神疾病是会受到遗传因素的影响,但是大部分都跟外部环境有关,以及,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可能都会成为她的外部环境。”
病人家属愣怔的表情开始松动,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您没有这个意思。”季青柚耐心地说着,又看了看他躺在病床上的女儿,“我记得小遥是我出事前做的手术,现在快出院了吧?出院之后也要多注意……”
小遥是他女儿的名字。
季青柚耐心地说着医嘱,看着这位病人家属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羞愧,便点到为止,轻微颔首,没再多说些什么,走出了病房。
刚走出几步。
就看到在病房门口双手插兜的纪西阮,朝她竖了个大拇指,这才走进病房去查看病人情况。
而在病房墙边靠着一个身影,穿着宽松的嫩绿色针织衫外套和及脚踝的牛仔长裙,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打底衫。夕阳从敞开病房里的窗户里弥漫开来。
虞沁酒松散地环抱着手臂,像不打招呼就入驻的春天。
“季医生。”她弯着眼,目光柔软,“你好酷哦。”
季青柚愣怔几秒,“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说好在医院门口等吗?”
“去你的病房听人说你在这边,于是就过来了。”虞沁酒解释着,声音很轻。
廊道前人来人往。季青柚看到虞沁酒身上的外套颜色,又想到昨天和虞沁酒约好今天一起去接小猫的时候。
虞沁酒问她,今天要穿什么颜色。
她想了想,说,绿色。
于是,虞沁酒今天也穿来了绿色。
像某种整装待发的仪式,仅仅是为了接小猫这种简单的小事。这一秒,季青柚突然有些羡慕那只即将被她们接到的小猫。
像是某种感应。
虞沁酒又弯眼笑了笑,“重申一遍,季医生真的很酷。”
季青柚双手插兜,有些无奈地挑了一下眉心,“走吧,我们已经放了小猫一次鸽子了。”
“等一下。”虞沁酒轻轻地说,没有跟着她移动。
季青柚停住脚步,观察着虞沁酒的表情,“怎么了?”
虞沁酒歪头看向季青柚,柚子色的夕阳映照着她饱满的侧脸,“我今天没戴围巾。”
她很简洁地解释。
季青柚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她住院时没带围巾,“我去给你买,或者我去找别人给你借,你在这里等——”
“春天了,天气开始暖和了。”虞沁酒打断了她的话,弯眼看向她,“我不能再戴围巾了,会热的,而且穿成这样戴围巾好像也不太好看。”
季青柚有些不知所措。
“我本来是想着要漂漂亮亮地去接我们的小猫,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我们,毕竟这也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戴着围巾好像有些不伦不类的,所以我任性地没有戴围巾,但可能是有点太任性啦,所以我现在的感觉不是那么舒适。”
“要怎么办呢季青柚?”她问着,又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廊道嘈杂,夕阳弥漫,她们中间的距离被春天弥合。
虞沁酒拉着她的衣袖,柔软地注视着她,
“这是信号,我想让你牵着我。”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每一次牵手都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