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时节, 竟没有蝉鸣虫叫,诡静夜色彷如泼洒的黑墨,浓稠的化不开。
陆羡这几日都在侯府, 她闭门不出, 连用饭都是下人送来, 外界传闻,陆侯爷要出征打仗,陆家女眷伤感忧心,谢绝访客。
可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有陆羡最清楚。
火烛摇曳, 噼里啪啦一阵, 突然灭了, 屋子顿时陷入漆黑, 皎月藏进云中,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唯有一双明亮的眸子。
半刻未到,阖着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随即而来的便是轻到几乎闻不见踪迹的脚步, 那人十分熟练, 就算在黑暗中, 也能避开一切障碍,精准无误的点亮烛火。
“主子,是灯芯断了。”
昏黄的光线再度亮起, 并不明亮的照着屋中人。
“青时回来吗?”
“还没。”
“嗯。”
青钰瞧了眼平整的床铺,思忖道:“主子, 要不您先睡吧, 若她回来了, 奴婢再来禀报。”
“不必。”陆羡甩了甩袖子,往上拢去几分,拣起长案的笔“白日茶用多了,现下不困。”
青钰欲言又止的蹙了蹙额,旋即退到案边,不再多言,替自家主子研墨。
五更天,青时回来了。
“主子!”
陆羡捏着手里的笔,一道浓黑的墨迹印透纸张,扭头看去,青时身着黑衣短打,此刻方摘下脸上蒙着黑布,露出真容——
因着急提高的声音,却又碍于此刻的情况,不得不压低“您说的果然没错,皇后他们动手了。”
“是什么人?”
“冯国舅的人。”
陆羡稍抬下巴,笔尖的墨迹又润滑起来“竟找了他,也对,冯国舅是皇后的亲哥哥,冯老将军一死,冯家就剩他们兄妹,如今朝中大臣一半都是太子党,冯国舅可是出了不少力,妹妹有什么事,自然会去找哥哥。”
“人呢?”
“死了。”青时道:“是个暗卫,可惜功夫不到家,我抓住他后,他就咬破提前藏好的毒药,自尽了。”
“主子,暗卫不会只有一个,这次不成,皇后不会罢休,一定会再派杀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不跟侯爷商量商量吧?”青钰攥紧手指。
陆羡将笔置在笔架上,紧蹙着眉“你们先退下,其余的容我想想再说。”
退出门外后,青时摊着手“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明摆着就是皇后跟冯国舅想要咱们主子的命,要我说——干脆告到天家,天家那么宠爱主子,一定会为主子讨公道的!”
愤愤不平的话语,只换来青钰的一个白眼——
“你真是榆木脑袋,转都不带转一下的,你凭什么告到天家那里?”
“自然是凭他们想害人!”
“证据呢?你亲眼见到那人是冯国舅的?还是那人承认是冯国舅派来的?”
“我亲眼见着他进冯府里...”
一句话还没说完,青时就没了声。
青钰又看了她一眼,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主子,是怕连累宣平侯府。”
/
宣平侯府——
“不好了!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呢,小小姐说要出去逛逛,走到正街处,又喊着下马车,几个店铺里转了转,忽然就不见了人,适才小的们挨个铺面的找,也没找见人。”
“会不会是跑哪玩去了,这丫头平日里就喜欢作弄人。”岳氏道。
“那...那不可能一条街都找不见啊。”老管家渗出汗来,抬手揩了把“夫人,近日京都城可不太平,都说...都说有什么强盗...”
老管家话没敢说完,岳氏的脸色骤然生变,猛地站起又猛地坐下,太阳穴突突的跳,陆羡握住岳氏的手,一字一顿道——
“母亲,我去找!”
“好,千万莫要告诉你父亲,别再让他操心了。”
“女儿知道。”
陆羡一脚踹开门板,向来不带兵器的她,取下墙上挂的宝剑,急急地冲出屋子。
“主子!”
“滚开!”
陆羡一把抽出宝剑,阴森的寒光闪过眼睛——
“舒窈要是有事,我宰了他!”
话音未落,陆舒窈就回来了,站在侯府的影壁处,瞧着慌手慌脚的家丁,手里还握着三个五颜六色的小糖人,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奇怪道——
“你们在做什么?”
“我的小祖宗啊~你跑到哪里去了?!”
老管家从小厮中间挤出来,一把拽住陆舒窈,上下左右的查看,见她好端端的没有事,悬着的心才落地——
“你快把大家都急死了!”
“急什么?”
“我们以为你丢了...”
“怎么会,你丢了我都丢不了。”
陆舒窈笑笑,挽住身边人的手——
“林姐姐,你喜欢吃涮锅子吗?不嫌弃的话,留下来用饭吧。”
这时,老管家才注意到自家小小姐旁边的人,拱了拱手——
“这位姑娘是...”
“林瑾禾。”
话音刚落,便与迎面那个双目喷火,手持宝剑的人,撞上眼神。
陆舒窈贪玩,闹了这档子事,自然少不了被训斥,岳氏这回是一点没给她留面子,当着林了了这个外人的面,拧起她的耳朵就揪回了屋子,不仅骂,还拿戒尺打了手心。
一声连着一声,林了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捅了捅身边的家伙“哎~你不是她姐姐吗?要不去劝劝?戒尺打手心可疼了。”
陆羡绷着脸——
“这丫头总这样闹,是该好好打一顿。”
“咦~你是亲姐姐吗?好狠心呐。”
林了了不知道的是,但凡陆舒窈再晚上一刻回来,京都城今日怕就要酿下一桩血案来。
转头看去,喷火的双目已经平静,现下神情柔和,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怎么会和舒窈一起回来?”
提起这个林了了耸肩笑了下——
“你这个妹妹,可是个人精,在集市是跟人玩套圈,把人家的东西套了个遍,那摊主瞧她年纪小想赖账,她就喊着要报官,我刚好经过,她就冲出来将我拉住了,得亏那摊主也不是胆子大的,不然估计现在还在纠缠呢。”
“胡闹!”
陆羡皱起眉“看来等会儿我得跟母亲说说,这几日不许她出门。”
“别啊,小姑娘性子活泼嘛,再说这又不是大不了的事,干嘛那么凶?”
陆羡喉咙一梗,紧抿的薄唇拉成一道直线,不等想出什么话回她,腰间的绳带忽然被勾起,顺势向上望去,是小姑娘纤细嫩白的手指——
今日的林了了穿着身浅碧色的衣裙,胸前绣着白色兰花,整个人气质清丽。
“舒窈说让我留下吃涮锅子。”
...
热腾腾的涮锅子,林了了在碗里调了些芝麻酱,可惜没有芹菜碎,不然会更好吃。
“嘶——”
陆舒窈被牛肉丸烫到嘴,鼓着腮帮子,舌头来回倒腾,每回吃饭就属她怪样子最多。
“慢点儿。”
陆羡脸上严肃,手里却把提前冰好的酸梅汁递去。
旁边一只手这会儿探出来,也朝酸梅汁伸去,却被另一只更快的手先拿走,林了了愣了下——
这人做什么?
陆羡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的瞥了眼——
“你喝那个。”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说完,陆羡把右手边的茶水朝林了了推去。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能喝冰的?
现在是大夏天!
餍足后,林了了不打算理陆羡,和陆舒窈有说有笑的玩去,陆舒窈人小鬼大,林了了与她出奇投机,肚子里许多‘坏点子’都能想到一起。
陆羡被彻底晾在旁边——
“咳咳——”抵开门,清了清嗓“舒窈,母亲刚刚找你。”
“啊?还找我?我都已经认错了。”
“可能有别的事,去看看吧。”
“哦,好吧,那林姐姐你等我回来。”
陆舒窈苦哈哈的一张脸不情不愿出了屋子。
啪一声,房门被阖上,陆羡直直的走向那个别扭不看自己的人——
“不就是酸梅汤嘛,生气了?”
“我才没有,不喝就不喝,我回家喝。”
“小气。”
陆羡勾了下她的鼻头,含着热气的呼吸,登时凑过去——
“快月中了,少用些冰的,不然回头肚子疼。”
“你——”
“你记得我的,我总得礼尚往来吧。”
林了了不气了,肩膀顶了下她,两人便抱在一起。
只是还不等温存半刻,陆家的小小姐又跑了回来,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呼呼生风——
“姐姐,你怎么骗人啊,母亲根本没叫我~”
陆羡靠着桌沿,微微挑眉,丝毫没有骗人后被拆穿觉悟,淡淡道——
“是吗?那我听错了。”
“啊??”
林了了嘴角憋笑,余光瞟了眼那个鬼扯的人——
真坏,小孩子都骗。
晚些时候,陆羡亲自送林了了回去——
“你看什么呢?”
陆羡的目光向右,林了了顺着望去,是一处拐角,什么都没有。
“没看什么,上车吧。”
之前碍着陆舒窈一直在,两人没法太亲近,这会儿在马车里,倒是温存了一路。
快到林府时,林了了突然推开她,坐直了身子——
“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不走心。”
“你指什么?”陆羡逼近她,露出坏笑“这个吗?”
手指点在她的唇珠,逗她。
“你就坏吧!”
林了了张口就咬,陆羡指尖猛地一疼,上下两排牙印就印在了指头上。
这人——
“你是狗啊?”
“我不是,你才是。”
陆羡目光一顿,嘴角忽然咧开,别有深意的笑了笑——
“好吧,我是。”
林了了被她逗得脸颊飞霞,,拍开她的手——
“我走了。”
“嗯。”
等林了了走进府中,都绕过了影壁,脚下霎时停住,没好气的咬了咬嘴角,让她搅和的,都忘了问,到底是不是有心事?
待府门阖上,原本笑着的人,蓦的顿住面容,意气风发的眉眼,蒙上一层晦暗。
“主子有人在跟咱们,现在回哪儿?”
“侯府。”
说罢,陆羡放下帘子。
马车绕了两圈后,一直假寐的人,忽的睁眼——
有些事,或许该下决心了。
/
府外灯火通明,街边小贩吆喝不断,时有小儿来回窜动。
只有宣平侯府,门前吊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风都未曾吹过,陆羡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父亲,母亲。”
“羡儿?”
陆征与岳氏瞧见她来十分诧异,平日里陆羡鲜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可是有事?”
“有。”
陆羡立在屋内中央,正对面的软塌上,坐着陆征与岳氏,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清冷的声音瞬间又沉下几分——
“我想跟父亲,一起随军。”
“什么?!”
陆征嘭的一掌拍向桌案,怒道——
“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已经想好了。”
“混账!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你——”
“父亲,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必须去,侯府养育我十七年,我不能连累侯府。”
“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都糊涂了?”
不等岳氏说完,就被陆羡打断“母亲,我知道,我都知道。”
陆羡是个聪慧的孩子,孩童时她或许不懂,为什么母亲与父亲,对待自己从不打骂,即便自己犯错在先,最多是说两句,也不会被责罚,以前她以为这是爱,直到有了舒窈,舒窈调皮会挨骂,犯错会被责罚,哭着认错时,母亲又会替她擦去眼泪,一边嫌弃着一边宠溺着,而不是像对自己那样,时时刻刻都好像供着敬着,连说话都不敢过于大声。
她渴求能被同等对待,于是故意闯祸犯错,直到有次她将首辅大人的小孙儿推进池塘,那是陆征第一次打了她,挨了打的陆羡仍旧嘴硬,可心里却不知有多高兴,当晚她就跑去正房,想跟爹娘认错。
也就是这一次,让她无意间撞破了自己的身世——
“你怎么能打她?”岳氏声音急切,仿佛一股快要绞断的粗麻绳。
“我打她怎么了?难道她不该打?!”
“她若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随便打,我半下眉头都不会皱,可她不是!她是陛下的孩子,身上流着皇族的血!你打她就等打天家!”
陆羡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一切,犹如晴天霹雳,脸色煞白的瞬间,浑身的血液都一同冻住——
原来是这样。
难怪...难怪每次爹娘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好像藏着什么说不出的东西。
那日天蓝风清,陆羡在槐树下站了许久,她望着枝头的停歇的鸟儿,望着脚边挺立的绿草,又抬头凝视这座侯府——
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夫妻两个如遭雷劈,重心不稳,惊诧的连连后退,岳氏瞬间濡湿眼眶,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征到底是身经百战的人,此刻虽震惊,但很快便稳住情绪,纸包不住火,从领陆羡回家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她迟早要知道,只是没想到竟瞒了这么久。
既然说了,那不如都说完吧——
“我的身份皇后已经知道,前几日冯国舅派了暗卫杀我,这几日,但凡我出门都有人跟踪,我想了...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离开,侯府就是安全的。”
“那你也不能随军啊!况且,陛下是绝不会同意的。”
“父亲,若是陛下同意,您是不是就同意?”
“....”
“我有办法让陛下同意。”
“羡儿,不要胡闹!”
“父亲,您觉得我做这些不单单是为侯府,我亲娘跟我阿兄的仇,总是要报的。”
曾几何时,陆羡也想过算了,可冯宛欺人太盛,若真叫赵康坐稳天下,只怕宣平侯府就要永远消失了,已经失去过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你连这个都知道?”
陆征的声音颤了颤,他看着眼前的陆羡,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当了人家父亲这么多年,居然半分都不了解,此刻心绪复杂难辨——
“罢了罢了...若是陛下同意,我就随你。”
“多谢父亲。”
陆羡走后,岳氏搀住自己的夫君——
“你怎么能答应她?战场上刀剑无眼啊!”
“你还看不出,她根本就已经想好了,就算我不答应,她也有别的办法,她身上始终流着赵家的血。”
....
一连数日,陆羡日日进宫,直到第五日,天家传召陆征,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赵兴竟然同意她随陆征一同去随军,赵兴嘱咐陆征,一定要照顾好陆羡,言语里带着帝王的威胁。
陆征深知赵兴的为人,他会同意,一定是陆羡同他做了什么保证,虽不是自己的亲身孩子,可毕竟养育了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
“你与陛下说了什么?”
“他是帝王,君心难测。”
“你....千万不要想的太天真。”
陆羡笑意平平,是淡定的模样——
“爹,您放心,我都明白。”
唉....
/
沈国公府——
“今日怎的有空来找我?”沈宜看向棋盘,提前先开口“先说好,今日我可不下棋,上回你留的残局,我还没破呢。”
“巧了不是,今日我也没打算跟阿姊下棋。”
“哦?那你这是找我喝茶啊?”
陆羡从袖口掏出一只长条锦盒,里面是一颗上等珍珠——
“送给阿姊。”
“无端端送我东西?怎么...找我办事?”
“是啊,的确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沈宜好奇“这么大的手笔?”
陆羡顿了顿,瞬间收起笑容,神色严肃起来——
“我要随军跟南国人打仗,求阿姊帮我照看个人。”
沈宜嘴角的笑容僵住——
“你说什么?你要去哪?”
“随军,圣人已经应允。”
消息太突然,沈宜愣了半晌,才缓过神儿,她看着锦盒里的珍珠,又看向陆羡——
“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六,与爹爹一起出发。”
沈宜阖上珍珠,推了过去——
“自己的人自己照看,等回来——”
“等不了。”
陆羡勾着唇瓣,笑的星月摇晃——
“我怕她嫁人,阿姊您一定得帮我。”
作者有话说:
最近重温少年包青天,超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