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佩姬·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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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姬·卡特不相信爱情。

  因为对女人来说,爱是牺牲奉献,爱是恒久忍耐;爱是重担,是枷锁,是基督背负而行踟蹰于骷髅地时的十字架;是一种激素的失调,是生物学本能对理性的欺诈,是脑部的不正常放电现象而已。

  爱情的本质是幻觉。

  是的,当它出现的时候你会非常快乐,但为了那瞬间的快乐,你要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一生。这交易就仿佛魔鬼的契约,满足你片刻的欲念,却拿走你永恒的灵魂,叫你万劫不复。

  最为可怕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差不多每一个女人或早或晚总要签一张这样的卖身契,以“传统”、“注定”以及“正确”之名。你的爱情一旦到来,就会吸干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以及你未来的全部可能性,塞给你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永远生不完的孩子和拴在脚踝上的看不见的锁链。

  所有人都把这叫做“女人的幸福”,但佩姬?卡特可不是那些只上过几天教会女中、小脑袋里除了新裙子和帅气男朋友之外空无一物的傻瓜,她早已看清了这隐藏在脉脉含情的外衣下、世界上最不合理的契约的真实面目。

  就如她看清了母亲的一生。

  她的母亲出生于查尔斯顿的法国移民家庭,十八岁上嫁给了她的父亲,一位光荣的海军军官。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因爱结合,母亲说起那些年轻时的故事,往往能令剧院里最时髦的爱情戏相形见绌。母亲的故事里有铸铁栏杆围拢的大房子,有南方湿润海滨常年盛放的玫瑰花丛,有舞会上连指手套缝隙间的小纸条,有月光下栏杆阴影里的吻……是的,那些都很美,美得就像是一个梦。母亲每次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那是她包裹在永恒光晕里的十八岁,她一生中如花般绚烂的光阴。

  可是,这段美梦的讲述者,却是个满身病痛、瘦骨嶙峋的妇人,爱情早已吸干了她所有的生命精华,只留下宛若枯骨的皮囊——永远过于忙碌时常不见踪影的丈夫,从早做到晚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琐事,一次又一次的怀孕、流产、怀孕、死产、再怀孕……母亲最终还是死于染血的产床,父亲抱着她冰冷而枯槁的躯体嚎啕大哭,他也终于想到了二十五年前住在海边白色房子里的美丽少女了吧?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佩姬清楚的记得,自己曾经在半夜听到过好几次父母房间内传出母亲绝望的乞求:“爱德华,求你了,求求你,不要再要求了……”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十六岁的佩姬?卡特站在母亲的遗体前,一滴眼泪也没有留,她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归根到底,女人的一生究竟能得到什么?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答案,但却已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想活的和别人不一样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就连最爱她的父亲也无法认同她的想法,他们因此而大吵特吵,直到三年之后佩姬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薪水,搬离了父亲的家。

  “我永远爱你,爸爸,”走的时候她吻了他——而他紧咬着牙,腮边的肌肉僵硬如铁,“但是我非走不可,对不起。”

  “你会后悔的,佩姬,”她的父亲断言,“我不会祝福你,因为你一定会后悔!”

  “就算我会后悔,那也是我的选择,我愿赌服输。”她这样回答。

  她提着小小的行李箱出门去,一直走到街道拐角也没有回头,任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风干在暮色里,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也许人只有在被逼到绝境时才能真正学会坚强,当那些冰冷眼神和风言风语第一百次出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内心再无痛苦,终于习以为常。于是她抬起头,对每一个说“女人滚开”的混蛋微笑,漂亮的红唇开合,回答那些孬种“该滚开的是你”。

  作为一个女人,你的每一步都是艰难险阻,佩姬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小心,整个世界都想让你停下来,而就这么停下来,你甘心吗?

  她不甘心。

  后来战争爆发了。

  或许她该感谢战争,因为唯有在死亡面前,男女才真正平等。当文明的世界摇摇欲坠,社会的规则自然而然开始分崩离析,至少现在,从来只能看见她的脸蛋和胸部的男人们终于开始看向其他地方了——不,当然不是指她的头脑或者勇气,或者其他什么不输于雄性的优点——但至少他们学会了注意她别在腰间的枪。

  权威没有性别,纯粹的力量也是。

  “喂,我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工作狂小姐。”霍华德?斯塔克惫赖地靠在书柜前,一个劲儿找话题和她搭讪。

  “……恩?”她正埋首于文件堆里奋笔疾书,只从鼻孔中发出哼声作为敷衍。她实在不想搭理他,他是个花花公子、集邮大王,可能和基地里三分之二的女人上过床,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不过她对此没兴趣。更何况他还是个天才、是个成功的商人以及个性张扬的混蛋,他是男人——他的人生顺风顺水,当然可以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无聊的追逐游戏上面;但她不可以。

  “我是说,佩姬,工作是做不完的,”霍华德走过来,一把抓过她桌面那叠文件,拿在眼前快速翻看,一边翻一边发出连声嗤笑,“这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休假排班表?体检记录册?耗损曲线图?呵,我说佩姬亲爱的,美人儿的青春绝不该浪费在这种破事儿上,懂吗?再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等老了你会后悔的。

  佩姬愤然起身,一把夺回文件,脸颊涨得通红,只觉得满心羞恼。是的,她何尝不知道,她经手的工作十有八九都是不折不扣的“破事儿”,毫无意义,浪费生命,她的青春正在故纸堆的尘埃中腐朽,可这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吗?事实上,为了得到现在的机会她已经竭尽全力——天生就拥有一切的人,凭什么嘲笑她?

  “嘘嘘,宝贝儿,别生气,及时行乐啊!”霍华德俯下身,把脸凑到她旁边,笑得贱兮兮的,“和我约会去吧?我找到了一家很赞的店,他们的牛排真材实料,吃完饭我们可以开车去兜风。”

  佩姬回给他一个飞快地假笑,毫不客气答道:“敬谢不敏,斯塔克先生,你可以滚了!”

  她低头胡乱抓起自己的文件理成一堆,拿在手中转身离开,身后的霍华德发出一声轻佻口哨。那瞬间,她真的很想把文件夹径直丢在他脸上,狠狠砸破他的头。

  但是她不能够,因为归根到底,她的困境并不是他的错。而她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难道她真的错了吗?她是否应该像营地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一般,拼命抓住这个机会才对?她应该想办法笼络她、迷住她,让他娶她,然后她就可以借此摆脱狭窄的宿舍和永无止境的案牍劳形,她会被人惊叹羡慕,他们会把她奉为人生赢家。

  看上去很美,是吧?只可惜婚姻不是结束,只是开始、接下来会怎样呢?她依旧会拐回母亲的人生道路上去,那她这么多年的牺牲与奋斗又是为了什么?她的父亲宁肯孤单死去也不愿告诉她一声又是为了什么?

  那不是她想要的,当然不是。

  佩姬?卡特不相信爱情。

  特别是,当那爱情与这世界上最疯狂最混乱的战争搅合在一起的时候。

  满地硝烟的时代多得是这样的故事,身穿笔挺军装的小伙子与他休假后遇见的第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兴奋还未褪去,失去手足同袍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将那冲动命名为爱,他们被动物本能与生殖欲望怂恿,拥抱、接吻、共度良宵甚至直接去教堂发誓结合,然后几天之后男人再度赶赴战场,却再也没有回来……或者更糟,他最终回来了,而名为爱情的梦却早已失效破碎,他和他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妻子一起跌入了生活的旋涡,互相憎恨,互相折磨,永无停歇。

  人生原已艰难如斯,何必徒增烦恼?

  如果真要结婚的话——她想她还是应该结婚的,不为别的,只因这世界对已婚女性远比对未婚女性宽容许多。当然前提是她能找到正确的对象,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不会质疑她的理想,不会贬低她的价值,不会阻挠她的工作,不会将她锁在厨房里。

  诚然,她并非对霍华德?斯塔克全无悸动,他虽轻浮,的确也算是个颇具魅力的男子,但她的荷尔蒙只是所有事物中最不重要的那一件,爱情只是梦幻泡影,终有一天会随风而逝。

  斯塔克不会是那个人,对此她非常确定。

  她曾以为合适的那个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到来,可是,上帝总是自有安排。全无预兆的,在1943年,在某个被人嘲弄为天方夜谭的项目里,她遇见了斯蒂夫?罗格斯:一个无比强大的魂灵,却装在这世间最可悲的躯壳里。当整个基地的人都在背地里窃笑的时候,她并没有参与其中。他是弱者,正如她是女人,这世界对他们同等残酷,她嘲笑他无异于嘲笑自身。

  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事情,早已被写进了故事里,画成了漫画书,也许有一天还会被好莱坞拍成爱情电影。一夜之间现在她成了罗曼史中的女主角,成为了头条新闻里的幸运女孩,成为了全美国所有姑娘羡慕嫉妒的对象。她想她的确爱着斯蒂夫的金头发和蓝眼睛,爱他身体上那些穷极人类极限所能到达的平衡与完美,爱他永恒的坚定和宽容的心。在斯蒂夫?罗格斯的目光里,没有黑与白,也没有男与女,他欣赏她的成就,赞美她的工作,听取她的意见,他彬彬有礼地仿佛从上世纪骑士小说里跳出来的王子。

  而且他是爱她的。

  他们在那辆飞驰的汽车上接吻,双唇火烫,宛如烈焰。

  ——那个瞬间,他指给她一条崭新的路,她能看到那条路徐徐铺陈,犹如一卷华丽锦缎向远方延伸,犹如童话中通往翡翠国的黄砖大道。那条路将带领她走向广阔天地,去往她原本无法到达的地方,那将是与母亲迥然不同的瑰丽人生。

  所以多年之后,当他终于向她求婚时,她点了头。

  所以爱情不是关键,从来都不是。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的人生堪称完美。而那件事的起因纯属偶然。

  那是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箭在弦上。那时的神盾局尚无多年后的声名煊赫,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儿,与它相类的竞争者不知凡几,各个强大无比。佩姬的每一天从睁眼到闭眼,几乎都在和钱打交道,早已心力憔悴——这方面绝非斯蒂夫所长,霍华德的耐心又从来很有限,而“那个项目”则花销如流水。当然两个男人也不曾闲着,他们各有一摊自己的事情要忙,也全都忙到焦头烂额不可自拔。即使办公室只隔一条走廊,佩姬和斯蒂夫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约会过了——假如坐在一起花五分钟啃个三明治然后立刻赶回去加班不算约会的话,当然,一起过夜的日子则更为久远。

  那一日,天空毫无预兆下起了雨,佩姬从外面返回办公室,正巧路过斯蒂夫的公寓。她临时起意上楼找雨伞,他们多年前就互相拥有对方的公寓钥匙。斯蒂夫当然不在家,不过屋子里依然有人在,他雇用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房间。那人见过佩姬好几次,知晓他们的关系,看到她时表情突然一怔,旋即露出诡秘的笑容。

  “啊,女士,等等。”那中年妇人出声招呼。

  佩姬颇感意外,她当然知道这个人,出于谨慎,神盾局也曾为她做过背景调查,毫无可疑之处,但是她们之间的交流从来只限于礼节性的招呼而已。

  那妇人是个才到美国不久的新移民,口音很重,教育程度也不高,她很用了一番功夫才叫佩姬明白,自己无意中发现了公寓主人的某些“小秘密”,而这秘密绝对是佩姬关心的,值得她付出真金白银。

  弄明白了她的意思,佩姬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实在是件非常滑稽的事,并不是说她断定斯蒂夫毫无隐私,只是即使他有,也没道理被这种头脑简单的庸人轻易窃得。于是她决定买下这个所谓的“小秘密”,权当一乐,也许下午喝咖啡时,她会将这故事告诉斯蒂夫,然后他们会为此大笑一场。佩姬从钱夹里掏出二十美元递出去,那是对方一周的薪水了。

  妇人显然很满意,她不住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将钞票折叠起来塞进口袋深处,然后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递给她。信纸曾被人撕成几片,又被妇人仔细粘了回去,字迹潦草,密密麻麻写满大半篇幅,满布涂改痕迹,不过辨别其中字句倒还不成问题。看来写信的人改来改去终究还是不满意,于是将之撕破随手丢弃在纸篓里,却不料有人以为奇货可居。

  那字迹虽破碎凌乱,却绝对是斯蒂夫所写,而且只瞟一眼最顶上两行佩姬就知道了,这封信肯定是写给那个人的。

  ——像每一次那样,每一次只要和那个人牵扯上,她轻松的心情就会不翼而飞。

  而那愚蠢的妇人兀自在旁边喋喋不休:“怎么样?女士,这点绿票子花得很值吧?先生有个情人住在布鲁克林呢,您瞧这信写的,您可要当心喔,啧啧……男人哪,都是一个样,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不过您放心,我可忠心着呢,要是再发现什么线索保准第一时间告诉您……”

  佩姬从信纸上抬起眼,她很想保持微笑,但两腮的肌肉却无端不听使唤。这件事当然是个误会,当然荒诞至极,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笑不出来。她的心思忽然化作千头万绪飞散开去,再也无法集中,她一边告诉自己下午回去神盾局,该立刻安排后勤部门将这妇人解雇,并且不能让她心生疑虑跑出去胡言乱语;另一边却又不禁埋怨起斯蒂夫,以他的身份怎能如此不谨慎?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斯蒂夫觉得这件事光明正大、天经地义,毫无需要隐藏的必要。

  那甚至更糟。

  她简直要生他的气了。

  佩姬满腹心事,拿着信纸离开了公寓,甚至忘记取伞。屋外凄凉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她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小跑着钻进车子里。她必须要赶回神盾局去,还有无数麻烦等着她呢。可是在接下来的那个下午和那个晚上,她的工作效率却差得惊人,最后甚至在一个重要会议上犯了低级错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直勾勾盯着她瞧,斯蒂夫当然也在看着她,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在地板上滑动,发出刺耳的噪音。

  “对……对不起,”她喘着气说,“我这会儿感觉……不太舒服,容我先离席。”

  她不等回应,匆忙转身走出会议室,尽量忽略背后那一片嗡嗡低语。冷静,她告诫自己,此时此刻,她必须冷静,事情根本不可能如她想象的那样,她究竟怎么了?何至于心乱如麻?三分钟后斯蒂夫追了出来,那时她刚刚打开了走廊尽头的安全门,正对着吹进来的夜风大口呼吸。

  “佩姬,你病了?”斯蒂夫问,“我送你去看医生。”

  天哪,他真温柔,佩姬想,他爱我,他当然爱我。

  可同时却有个声音在她耳中低语:他爱你——或者他其实对谁都是这样的?

  “没事的,”她回答,勉强挤出笑容,“我忘记拿伞,淋了点雨,身上有点发热。”

  斯蒂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不过他的绅士风度还是占了上风。“我送你回去休息吧。”他说。

  只可惜此时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陪伴。

  于是佩姬摇头:“不必了,斯蒂夫,我能照顾自己,今天这会可离不了你,不过是件小事,明天就好了……”

  她打发走他,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她转身下楼去,开车返回自己的公寓。

  一路上,口袋里破碎的纸张始终在隐隐发烫,仿佛那字迹是魔鬼用血与火写就。

  “……昨夜我又梦见了布鲁克林,我亲爱的、亲爱的朋友,我梦见我们并肩躺在你家的地板上,听着阿姆斯特朗的那首《All of me》,还记得吗?你曾经多喜欢那支歌啊!梦醒时它依然在我舌尖,我轻轻哼出那熟悉的调子,但你却已不知身在何方……”

  “……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我带着烦恼入睡,带着烦恼醒来,有时候甚至会满心怀疑。我怀疑我的选择是否正确,我甚至怀疑当年那个和你一起听歌的少年如果能够预知未来的话,他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吗?是的,如今我拥有的东西是当年的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我为自己的付出和得到而感觉骄傲。但为什么总有那样的时刻,我会突然感觉疲倦,感觉一切也许并不是那样值得,我会生出不可理喻的冲动,想拿如今的所有和当年的一无所有交换,而今晚可能就是这样的时候……”

  “……好吧,请当我在胡言乱语,可能我真的在胡言乱语,我此刻应该上床去睡觉的,我其实只睡了一小会儿,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我还有一整天要应付呢,你知道斯塔克的咖啡对我是没用的。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工作,但你知道,我的肩膀上担着许多人的生死,他们信任我,所以我该对他们负责,我必须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竭尽全力,为他们、也为我自己负责,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你,我必须写点什么……”

  “……我很想你,真的非常、非常想念你!让我猜猜看你现在在哪儿呢?也许正在某个法国美人的怀里看日出吧?是不是?你总有这种本事,真让人嫉妒啊!哦,我差点忘记了,法国这会儿还是白天,那也许你们打算一起去看夕阳呢,你总来这一套,不是吗?希望你知道,不管是日出还是夕阳,总之我现在非常妒忌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我很想念你,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我很想念你,你这永远也不肯停下来的混蛋!”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这封信,我甚至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我的信,因为你每次都懒得回复,你真是个混蛋。如果你还不肯给我回信,我向你保证,下次见面我会狠狠揍你一顿。”

  “……我有那样多的事期待告诉你,除了你,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给谁听。”

  “……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我衷心期盼你的归来。”

  回到公寓,佩姬将那张纸丢在炉火里,看着它迅速烧为灰烬,心中却不能轻快半分。

  是的,这只是斯蒂夫午夜梦回意识不清时的胡言乱语,他太累了,最近他们都太累了,他自己都这么在信中承认。何况他未曾真正丧失理智,并没有真的把它寄出去——佩姬知道近一个月以来他都没有寄过信,她当然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是她依然感到恐惧,几乎要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那感觉就像是站在一口深邃的古井旁边,尽管明知道什么都看不见,可你总忍不住往黑洞洞的井口里凝望,然后被自己臆想出的怪物吓出一身冷汗。

  没错,那只是她的臆想,佩姬拼命对自己说。但这没有用,那些已经灰飞烟灭的文字全然化作了一个个可怖的幽灵——那的确是斯蒂夫写的,但那又不该是斯蒂夫写的;她所知道的斯蒂夫,礼貌中带点严肃,温柔中带点笨拙,总是沉默地微笑着,如同滋润干涸田野的潺潺溪流。她是真的无法想象字里行间那些如火的热情会出自他的手,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斯蒂夫,那不是她的斯蒂夫。

  她的斯蒂夫永远冷静而坚定,他值得信赖,他总有答案,他从不动摇;他更加不会如此渴求别人的慰藉,如同沙漠之中将死的旅人祈求一杯水。那不可能是她的斯蒂夫。

  ——也许那从来都不是她的斯蒂夫。

  佩姬的眼泪如今日的骤雨般突如其来,她哭着,慢慢蹲下身去,在孤寂的公寓冰冷的地板上缩成一团。她一直哭到嗓音嘶哑,几乎难以喘息。今天晚上,只有今天晚上,她放纵自己的软弱,如古往今来所有啜饮爱之苦酒的笨女人般软弱。她祈祷这一夜能令她的泪腺烧灼,能让她的眼泪流干。

  是的,佩姬?卡特不相信爱情,更不需要它——爱情从来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她告诉自己比起因爱结合奉献终身的婚姻,她宁愿要个志同道合相敬如宾的伴侣。

  那要好得多,那要好得多。

  可是你只要看过澎湃翻涌的大海一眼,又如何能够满足于细弱的溪流呢?

  她恍然间明白了,自己其实早已非常非常爱他,自己终究还是重蹈覆辙。

  而现在,她几乎要因此而恨他了。

  -2-

  那件事她早该知道——或许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从没有真正去思考过而已,就像是当你沐浴于皎洁的月光之下时,不会刻意去寻找月面上的暗点,尽管那伤痕亘古永存。

  斯蒂夫在她面前第一次提到那个名字时是这么说的:“巴基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佩姬,抱歉给你添麻烦,但我真的必须去。”那时候他的神情庄重严肃,话语坚如磐石,惯常的温和与谦退统统消失不见;后来人人都知道那是一张“美国队长脸”,每当那张脸出现,就代表着Captain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一定会去做他认为该做的事,不问难易,不求结果,连死亡与上帝也无法阻挡——多年之前佩姬会因为那样的他而心神摇曳,多年以后她则为此而恨极欲狂。

  那一次他真的去了,真的穿着滑稽戏装拿着道具盾穿越火线,单枪匹马深入敌后三十英里,去九头蛇的老巢寻找一个有很大可能已经死掉的人。战争给予有勇气的女人选择道路的权力,同样的,它也给予有勇气的男人英雄的光辉;斯蒂夫成功了,他回来了,他成了货真价实的美国队长——他带回了他,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真奇怪,她为什么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呢?至少在那一天,当她走进医疗帐,看到斯蒂夫守在病床前,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愿松开的时候就该明白点什么了。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刚想要开口说话,斯蒂夫却快她一步,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他的手塞回薄被下面,站起身带着她走到营帐后。

  “斯蒂夫,上校找你,有紧急……”佩姬的话只说了一半,整个人忽然陷入一副强健的怀抱。他紧紧搂着她,将炽热的呼吸吐在她颈后;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发抖!

  “他差点掉下去了,佩姬,差点从那列见鬼的火车上掉下去了……他为了救我,差点被打下去,都是为了我……我真不敢想如果没有抓住他会怎么样……”他几乎语无伦次,她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软弱。

  她应该挣扎的,甚至该直接给他一巴掌,就像多少次对那些想要占她便宜的大头兵们做过的那样。

  她为什么没推开他呢?

  相反的,她几乎没有犹豫就伸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背,搜肠刮肚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干巴巴道:“你该尊重巴恩斯自己的选择,他肯定觉得为你牺牲心甘情愿。”

  斯蒂夫笑了,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笑了,他的笑声里有一道长长的泣音。“是啊,”他说,“巴基就是个笨蛋,他一直都那样……我可不愿他为我牺牲,留下我一个可怎么办……”

  “嗨,斯蒂夫!”佩姬打断他的话,“别胡思乱想,已经没事了。”

  “……谢谢你,”他回答,他松开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一抹红晕爬上他的耳朵尖,“你真好,佩姬,”他将头微微侧向一边,“你真好……”

  ——那时候她怎么会觉得他很可爱呢?

  十七个小时之后,在那辆飞驰的汽车上她吻了他,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吻一个男人,也许因为她觉得他很可爱,他值得一个吻;她忽然觉得假使他一去不复返,也许有一天她会为没有给他一个吻而后悔——也许那就是战场的魔法,死神在逼迫你作出抉择,没有深思熟虑,只有生命本能;当然,也可能她在送出那个吻的同时也送出了自己的心,谁知道呢?

  斯蒂夫没有回来。

  又过了七十二小时,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摊坐在基地的餐厅里,红肿的眼睛茫然盯着面前半满的餐盘,油脂已经在上面凝结成恶心的白花,她却连举起叉子的力气都没有。

  忽然,有个人走到她身边坐下,呼吸声又急又重,她讶然回头,只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双眼凹陷,下巴上生满胡茬,两颊有不正常的潮红。那人穿着病号服,左臂打有厚厚的石膏夹板。

  “……巴恩斯?”她怔住。他不该醒的,更不该自己走到这里来,他已经昏迷好些天了,手臂骨折,严重肌肉损伤,高烧不退,意识恍惚,随军医生已表示无能为力,决定安排最近的班次送他回本土。就连斯蒂夫走的时候他都没有醒。

  “斯蒂夫呢?”他问她。他的嗓子破碎嘶哑,仿佛塞满了砂砾,天气这么冷,可是他的额头却在流汗;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是出奇的明亮,就像是转瞬即逝的焰火,“他们都不肯跟我说,卡特,你是个好女孩儿,你告诉我吧?”

  佩姬一下子就想起了斯蒂夫曾经说过的话:“巴基和我可不一样,巴基很擅长对付女孩子的。”她恍恍惚惚竟在想,斯蒂夫说的没错,那笑容会让多少姑娘心碎啊。

  佩姬握紧了手中的餐叉,用力到整条小臂都颤抖起来。“斯蒂夫死了……”她努力吞咽喉间的苦味,“他掉到了……掉到了……他去追红骷髅,然后……飞机掉到了格陵兰……”

  巴恩斯没回答,他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好像变成了石头。许久许久,久到佩姬几乎都要恼怒了:斯蒂夫那样看重你,你为何连滴眼泪都不肯为他流?

  巴恩斯终于站起来,身子摇晃,颤颤巍巍,他用他那只勉强还算完好的右手扶住桌角。“斯蒂夫没死,”他静静对她说,“你们找到他的尸体了吗?如果、如果他死了,我会知道的……他在等我们去带他回来。”

  上帝啊,她早该想到的!

  也许就因为那两人的态度都太过自然了,太过……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连生与死都不值一哂。你很难将他们与那些躲藏在黑暗里,阴湿有如虫豸的精神异常者们联系在一起。

  那可是斯蒂夫啊,超凡的人类,美国的精神,完美的化身,怎会有人这么想呢?

  为了寻找斯蒂夫,也为了SSR高层的意志,1944年底,重生计划再度启动。这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从此他们再也不能回头。

  “你若做不到,现在还可以退出,佩姬,”霍华德对她说,他的手按着那份计划书,“毕竟对女士而言,心软是可爱的魅力,并不是缺点。”

  佩姬几乎要被他逗乐了,她都快要搞不清霍华德是在激她,还是他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世上,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男性和女性都没有什么分别,霍华德,”佩姬告诉他,“如果你实在无法理解,麻烦从现在开始,就把我当成一个男人好了。”

  霍华德耸耸肩,显然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不过他依然还是松开了手,任佩姬打开那本计划书,从第一行开始读下去……直至突然抬起头来。

  “没错,是他,”霍华德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是他自己来找我,是他主动要求的;事实上我们这次实验成功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你知道的,佐拉对我们帮助很大。”

  几乎是下意识,佩姬立刻说:“斯蒂夫不会赞成的……”

  霍华德沉默片刻,回答他:“也许吧,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但是他不在,不是吗?佩姬,在人类进化的道路上,我们何曾拥有过选择权?一旦落后就会被淘汰,我们只能往前走。何况……”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何况巴恩斯全身的脏器都已开始衰竭,即使不参与这个项目,他也活不长了;而参加的话,总还有一线生机——佩姬,我们不是红骷髅,我和你,都不是,对不对?”

  她轻咬下嘴唇,她签了字。

  三天之后她拿着那份计划书赶去重症监护室,巴恩斯躺在病床中形容枯槁,身上插满了管线,连接着各式各样的可怕机器。他醒着,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睁开眼,他困难地抬起手指指口鼻,佩姬明白了,走上前取掉他的呼吸器。

  “我帮你读一遍吧,”佩姬提议。

  巴恩斯微微摇头,“拿来,”他轻喘着,“还有笔。”

  佩姬帮他把床摇起一半,将钢笔递在他手中,然后打开那本计划书翻到签字页,放在他身前。他完全没有去看上面的内容,而是看着她:“你们会去救他的,是吧?不会让他一个人睡在冰底下?”他哑声问。

  “当然,”佩姬回答,“我们会竭尽全力。”

  巴恩斯长长叹息一声,点了点头,他的手指全然不听使唤,努力了好几次,终于在计划书的签字页写下了一个字母,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写的S。

  “这……”佩姬想要发问。

  “要是我死了,而你们又找他回来……斯蒂夫,斯蒂夫会看到这个的……别告诉他,别告诉他真相,他不会高兴的……答应我……这是我的条件,唯一的条件……对他说参加实验的只是个普通的Soldier就好……”

  “我们不会让你死的。”佩姬忍不住说,那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说的是真话。

  “别傻了,”巴恩斯笑起来,就连病痛也无法削减他笑容的魅力,他一笑,又会有姑娘为他心碎了,“我知道我会面对什么,如果可以,我倒宁愿死了的好……斯蒂夫的好姑娘,答应我,什么都别和他说。”

  多年之后的佩姬?卡特总是会想起那个场景,她想要遗忘,却没有办法遗忘。那个人一直都是斯蒂夫的朋友,从来也不曾是她的朋友。她很难理清自己对他的观感:她同情过他,敬佩过他,也许后来,还恨过他:她恨斯蒂夫写给他的每一封信,她恨斯蒂夫和他那些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笑话,她恨他面对命运时那种可怕的坦然、那种圣徒般的承受力——起初她恨他随时有能力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幸福生活,后来甚至恨他竟是真的不想要毁掉她的幸福生活。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滑过,他很清楚,他们都很清楚,只要他想,但是他自始至终没有这么做过。

  多年之后,佩姬终于醒悟到他是真的爱着斯蒂夫,虽然那种爱是畸形植物上结出的腐败果实,为世俗唾弃,被神明诅咒,是理应洁白无垢的斯蒂夫身上永远擦不去的污点,但那依然是爱,他的确爱他,爱他胜过爱自己,胜过爱这世间万物,然后她明白了这就是她恨他最大的理由。

  1953年,神盾局遭受了自成立以来最为重大的一次挫折,当那场见鬼的战争终于结束,她接受了斯蒂夫的求婚。

  她当然会嫁给他,他是最优选择,她没有理由说不。

  “……你会后悔的,佩姬,”听到了这个消息,霍华德对她说。

  ——与此同时,在已逝的光阴里,有一个老人也在说着同样的话:“你会后悔的,佩姬,我不会祝福你,因为你一定会后悔。”

  那时候的她是如何回答的呢?

  “不会比嫁给你更后悔。”她告诉霍华德。

  “哈!也许吧,这我不否认。”那花花公子摸了摸他的小胡子——十年了,他们认识十年了,“不过你真的觉得嫁给斯蒂夫是个好选择?我不是说他很差劲,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完美无缺,他还是我们的朋友。但嫁给他?天哪!你当真确定要和块盾牌睡一辈子?”

  佩姬长吸一口气,她感觉受到了侮辱。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她冷冰冰回答,“我觉得他比你强,特别是在床上,如果你当真想要知道的话。”

  她没看霍华德的表情,话一讲完就转身离开——十年之前或者十年之后,她的回答还是一样的,她愿赌服输。

  婚礼的前一天,她和斯蒂夫去阿灵顿看她父亲。那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就安眠于石碑之下,沉睡在整个世界的凄风冷雨之中。忽然之间她很想知道父亲会怎么说。

  她挽紧斯蒂夫的手臂,斯蒂夫叹息着把他的大衣解下来披在她头。

  ——生命就是一座充满了岔路的大迷宫,在结果到来之前,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你唯有愿赌服输。

  他会为我骄傲,佩姬想,父亲一定会为我骄傲。

  她结婚了。

  在婚礼结束的当晚他们离开了美国本土,斯塔克非常大方的将他的私人飞机借给他的朋友们(“现在你们留下一个倒霉鬼孤家寡人啦,真不公平,我也要去结婚。”他说。)飞机载他们跨越重洋,多年之后再度回到欧洲大陆,回到他们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

  那大概是佩姬一生中最为快活的光阴,他们去了英国,和MI6的几位先生女士共进晚餐;他们穿过重建于废墟之上的伦敦城,试图寻找那间曾经一起庆祝过圣诞节的小酒馆,只可惜一无所获;他们还去了法国,在巴黎的蓝天下,佩姬和西蒙娜?德?波伏娃一起喝下午茶。

  “您是女性之光,卡特女士,”波伏娃说,“自身发光,而不靠反射男性的光辉,您是这样的女性。”

  “谢谢,我是您的忠实读者。”她微笑,“那时我就有预感,我们会成为朋友。”

  她们全程用法语交流,那是母亲的语言,佩姬想,妈妈,你也会为我骄傲吗?

  那是多么完美、多么完美的日子啊,她的生活远离阴霾,只有阳光,甚至连斯蒂夫都鲜少提及那个名字。只有一次,那是在旅程的最后,他们钻在巴黎的古董店里寻找伴手礼。他们给霍华德买了一副古董墨镜,给尼克?弗瑞买了一支和他完全不相配的夸张的包金手杖,他们几乎给所有的朋友都买了礼物,佩姬自始至终咯咯直笑,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斯蒂夫从柜台上拿起那个漂亮的工艺摆件,那是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鹿和背景茂密的森林,瓷釉白如新雪。“这个可以等巴基结婚的时候送给他,”斯蒂夫说,他的手指爱怜地抚摸着光滑的鹿角,脸上带着那样温柔、那样温柔的微笑。

  在那个瞬间,佩姬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漆黑的冲动,她差一点就要对他说:“别傻了,巴恩斯不会结婚的。”她差一点就要告诉他一切——也许她真该告诉他一切,她将享受他脸上的表情,然后把接下来的命运全都交给上帝来决定。

  可是,那是男人的上帝啊,她苦笑,上帝给予女人的命运是炉灶和产床,祂才不会照看她。

  佩姬掏出钱包,冷静地开始数钞票付账——冷静一如她打开那些黑色封皮的任务报告之时。

  没错,上帝从来不会照看她。就在从法国回来的第二个礼拜,某天清晨,她忽然感觉下腹一阵刀割般的剧痛,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汩汩流下。“斯蒂夫!”她想要尖叫,声音却哽在了喉管里,细弱犹如悲鸣。千万年来蚀刻于遗传因子里的知识已然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不是从没有见过血的温柔淑女,她的梦里有哭嚎的亡灵,她的手上从不干净,但那并不是这样的血!

  “斯蒂夫——”她再次呼叫,然后才想起他昨夜在神盾局加班,他根本没有回家。

  血一直在流,她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佩姬眼前只见一片雪白,鼻端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她艰难地挪动头,没有找到斯蒂夫,却看到了他。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哦,不,当然了,他当然会在这里。巴恩斯穿着一件纯黑的丝绸衬衣,在他手边,床头的柜子上摆放着一支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插着朵纯白的玫瑰花。

  呵,他是来参加葬礼的吗?她的孩子的葬礼,连名字也不会有的小宝贝的葬礼。

  “你醒了?”他看到了她,把身子凑近了一点,“斯蒂夫在外面和人说话,我去叫他进来。”

  不知为什么她竟摇了摇头,她艰难地张开口,她看着他的绿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是你把死神带来的吗?Winter Soldier?”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被人打了一枪。

  “……我去叫斯蒂夫进来。”他站起身,出门去。

  佩姬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只觉天旋地转。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混沌中她能看见他们俩,她能看见他拥抱着心碎的斯蒂夫,分担他的失去,抚慰他的伤痛,他们两人便可自成世界。十年了,她已经34岁了,霍华德的鬓角甚至已能看到根根银丝,可他们依旧还是一副青春模样,光阴残酷地掠夺了所有人,只放过了他们两个。

  一个念头忽然钻入佩姬的脑海: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久,到了下个世纪,当她垂垂老矣,鸡皮鹤发,衰朽如同风中残烛,他们是不是依然会保持着今天的模样?于时间中永恒?

  那一刻她醒悟到无论她能拥有他多久,终有一日她注定会失去斯蒂夫,喜乐荣华都会在她口中化为灰烬——或早或晚。

  -3-

  佩姬?卡特知道自己毕生都会记得这一刻,记得1960年这个深秋的夜晚。

  人的一生也许真的是座岔路众多、盘结纠缠的巨大迷宫,你可能误入歧途,也可能转回起点,不走到出口不能判断正确与否;但总有某个瞬间,你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一旦跨过这个点,云雾般飘忽不定的未来就会瞬间塌缩成一个凝固状态,再也不可违拗,亦将无法挽回——她想,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时刻。

  “……斯蒂夫不会赞成的。”佩姬几乎是下意识地说。

  霍华德冷笑一声:“这话现在还有意义吗?他已经背叛了我们,他已经抛弃了你。”

  佩姬想要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手指却颤巍巍不听使唤,钢笔从指间滑落于地,眼泪也同时夺眶而出,冲掉她脸上的脂粉。

  “别这样,佩姬,”霍华德心烦意乱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时间有限,等搞定了这件事你大可以哭个够。”

  “如果我签下了我的名字,霍华德,”她告诉他,“斯蒂夫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就真的完了。”

  “难道你现在还在心存幻想?”斯塔克愤怒地咆哮,“别自欺欺人了,佩姬,你又不是傻瓜,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们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啊,他听到的每一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还有那个叫莎伦的小丫头,这点你甚至连我都瞒着!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但它还是发生了,你又能怎么办?我们又能怎么办?”

  ——是啊,她又能怎么办?恍惚中佩姬想,她已竭尽全力,难道就该愿赌服输?

  她的人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呢?

  没人想要那样对待巴恩斯——纵使她恨他,恨他的存在令斯蒂夫不能完美,恨他是他的弱点和先天缺陷,恨他们之间那种不名誉的热情宛如地壳下汩汩流淌的火红岩浆,随时可能喷涌而出,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毁灭所有人辛辛苦苦努力的一切——但她从来没有想要折磨他,想要让他痛苦,当然没有!对此她可以发誓。

  那只是一种合作,各取所需,事实上,他们也一直合作的很好。实验进展着实令人鼓舞,他们得到了大量数据用以血清,而巴恩斯也得到了他的第二次生命。也许他们的确不该轻信皮尔斯,不该被他的夸夸其谈蒙蔽,不该给他那么多不必要的权力,那个决定实在糟糕透顶;但皮尔斯已死,他已付出了代价,整个1953年神盾局几乎都在收拾他留下来的烂摊子,他们全都付出了代价,难道不是么?是人总会犯错,唯有万能的上帝才能幸免,难道不是么?

  但是没有用,对斯蒂夫而言,这些理由全都没有用。佩姬悲哀地想,他从来都活在理想的世界中,那个非白即黑的世界,他只要看到了就无法装作没看到,他苛求他人亦如苛求他自己——但是这世上只有一个斯蒂夫?罗格斯啊,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美国队长。

  霍华德?斯塔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佩姬,我们无路可退了,你知道的吧?我们要是回头,一切都完了。‘重生计划’走到现在,早就不单纯属于神盾局,就算我们现在放弃,就算我们说‘不’,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家伙,他们会答应吗?才不会!与永生的希望相比,花多少钱,死多少人,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知道你爱斯蒂夫,佩姬,我可怜的姑娘,我也爱他,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几乎没有朋友,你和他,你们就是我仅有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呢?当然,偶尔我也恨不得打碎他那口完美的牙,”霍华德苦笑,“他有时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归根到底我是个凡人。”霍华德说,“我没办法符合高贵的美国队长的标准,但他是高踞于神坛之上的英雄,英雄有一个就足够了。人类从来不是靠大义和良善占据食物链顶端的,靠的是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生存下去才进化到今天,这才是凡人的路,凡人靠血前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兔子被猎豹吃掉,它会怨恨吗?它有资格怨恨吗?同样的,如果我因此而死,也不会指望我的儿子替我报仇——我当然会有儿子的,不过生死有命,愿赌服输。”

  “就算我们不考虑这个,就算我签字,整个委员会统统签字给你最高授权,”佩姬提醒他,“你确定就能找到他们吗?一个巴恩斯已经够难对付了,你和我都清楚这一点,现在还要加上斯蒂夫,他熟悉神盾局的一切就像你熟悉你的咖啡杯。”

  “我当然清楚斯蒂夫的能力,还有巴恩斯,我仔细想过了,唯有超级战士才能抗衡超级战士,我们现在没有,但不代表我们就不会有,我们总要试一试,”霍华德说,“哪怕就试最后一次。巴恩斯身上的‘锁链’并没有断掉,所以我们还有机会……佩姬,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走了那么远,眼看着胜利在望,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佩姬沉默,她付出的不比他少,她甚至为此失去了婚姻与爱人——她真的能甘心吗?

  “……其实我也想过停下来,”霍华德继续说着,“事实上,玛利亚也希望我停下来,我们谈过了,谈过很多次。对,我是在说辞职的事,在说退休,不做这个了,管神盾局怎么样,我要去环游世界,去做什么都好,也许我会让NASA把我的名字刻到月亮上去,我可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呢,管他的!我有钱,我有足够让我甚至让我儿子孙子花天酒地一辈子的钱,我有钱,我乐意!可是,佩姬,”霍华德俯低身子,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声音在说话,它让我不要停下——我不想停止,尽管玛利亚会为此伤心,为此生我的气。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有意义,有意义、并且那样迷人,未知永远令人迷醉,永恒的滋味甜如蜜糖,更何况我们真的只差一步了,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到达成功。”

  霍华德弯腰捡起佩姬掉落的钢笔,发现笔尖已经摔折了,于是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皮盒,打开,推到她面前。在盒中的绒布上,两支旧钢笔并排放置,尖端闪着黯淡的铜色。

  “这是我收藏的小玩意儿之一,”他告诉她,“有点年头了,但依然好用,也很有意义:1941年,罗斯福就是用它在租赁条约上签了字。”

  佩姬从皮盒中取出一支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就是它带来了战争。”她轻声说。

  “不,它带来了胜利!”霍华德断然道,“它带来了美国今日的繁荣——繁荣始于战火,正如同进步源于牺牲,世间之事尽皆如此。”

  是啊,尽皆如此,佩姬悲哀地想,正如同失去乃是凡人的宿命,所以人类追求永生,才宛若飞蛾扑火。

  她用那支笔在授权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只有两个单词,她已多年未曾这样签过字:

  佩姬?卡特。

  她只是佩姬?卡特了。

  六个小时之后,霍华德?斯塔克拿到了委员会所有成员的签名,暂时拥有了对“重生计划”的最高权限。佩姬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她太了解他了,她也是这世上最了解整个计划的人之一: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唯有超级战士才能抗衡超级战士,他们是天选之子,是人类进化的希望。

  厄斯金博士唯一一份完美血清给了斯蒂夫,而基于其初期配方和九头蛇的秘密知识制造出的缺陷版血清则塑造了巴恩斯,或者说塑造了Winter Soldier这个幽灵传奇。而这些年来,按照佐拉博士的想法,神盾局也在研制自己的超级血清——却不是基于斯蒂夫的血样。初期实验早已证明,那对普通人来说太过强力,副作用大到不可接受,攻克这一难关的方法随着厄斯金博士的死业已失传。不过皮尔斯的突发奇想给了他们崭新思路,目前神盾局研发的血清便是以巴恩斯现有的血样为蓝本进行改良和提纯的,这无疑安全得多,也迂回规避了大部分副作用问题。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个天才的想法,就在半年以前,试验成功了——或者说,几乎已经成功了,作用于各种生命体都能带来极其显著的效果,副作用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现在只需要将之用于人身。

  五份神盾局版本的超级血清,意味着五个潜在的超级战士。五个对两个,这就是霍华德的信心所在。

  血清注射的时候佩姬就在现场,正如同多年前她亲眼目睹发生在斯蒂夫身上的奇迹一般。这一次没有各种轰鸣作响的机器,亦没有满地的电缆和意义不明的射线,一切安静而有序,在无影灯亮白的光辉下依次发生。五位志愿者,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将经历四十八小时的反应期,然后脱胎换骨,超凡脱俗。

  当痛苦的嚎叫声响起时,她转身离开。

  佩姬?卡特走在萧瑟的秋风之中,孤独、寒冷,一如多年之前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多年之前她的心中有无限渴望,有幼稚的野心和永不熄灭的火焰,多年之后她唯有迷茫与虚无。二十三载光阴从她指间倏忽流走,她握得越紧它们就消失得越快,最终掌心里只剩迷茫与虚无。

  ——曾经有个小小女孩儿,她不愿守在高塔上,做个呆等王子来拯救的笨公主;她梦想成为英雄,跨骑白马,仗剑屠龙。

  可是命运最终拐过一个弯,她嫁给了英雄,自己却变成了恶龙。

  佩姬忍不住笑起来,直至笑出眼泪。她伸手擦拭,皮肤上突然感觉到了一粒冰凉的星点。佩姬抬起头,发现有雪花正从纽约阴霾不开的铅灰色云层里纷纷扬扬落下,原来冬天终于到来。

  Winter,她念着这个词,突感一阵莫名心悸。

  别回头,她对自己说,你已无处可去,无路可退。

  所以,千万别回头。

  十二天之后,在神盾局十三层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是那部鲜少响起的红色电话机。刺耳的铃音回荡于空旷的楼层中,犹显得往日里熙熙攘攘的此间冷寂宛若坟墓。斯蒂夫已经抛弃了她,而血清实验结束后,霍华德也带着那五位超级战士踏上了追捕之旅。

  “一旦他们离开美国,我们就满盘皆输,”临走时他对她说,“没时间做后期测试了,只好在实战中慢慢来……佩姬,还记得你告诉我的话吗?你对我说过这世上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也可以做到,对不对?那么,证明给我看,证明适合你的位置不在厨房——我去把斯蒂夫带回来,在我们回来之前,神盾局就交给你了。”

  她拿起电话。

  那一边信号很差,断断续续的,线路里都是杂音。打给她的人不是霍华德,而是尼克?弗瑞。

  “卡特女士,”他对她说,声音里有鲜见的急切,“事态已然失控,你必须立刻离开神盾局,我叫希尔特工接应你……记得,不要走在开阔地点,在建筑物中也要远离窗户……你随时可能身处危险之中……”

  “等等!”佩姬抓紧听筒,向着线路里的那个家伙叫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斯蒂夫呢?三天前霍华德不是说找到他们了吗?霍华德在哪?”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死寂般的沉默,死。唯有滋滋的电流声刺痛她的耳膜。

  “……情况很复杂,”终于,尼克?弗瑞开了口,“希尔特工会告诉你一切……斯蒂夫逃脱了我们的包围圈,他和Winter Soldier……至于斯塔克先生,他已确认死亡……”

  死了?佩姬的眼睛茫然睁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玛利亚怎么办?他们有没有告诉玛利亚?她该怎么告诉玛利亚?

  “实验失败了,卡特女士……我们放出了怪物,”尼克?弗瑞的声音渐渐没入背景杂讯里,“冬天将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