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斯蒂夫?罗格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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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斯蒂夫·罗格斯回到神盾局上班。

  他给了自己72小时的完全假期,这是从1953年他的蜜月旅行(事实上他们趁那场旅行拜访了MI6(1),所以那还是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小小奢侈。他允许自己暂时放纵,沉沦在一个绿色眼睛的迷境里,在怀恋、悔恨甚至近乎绝望的情绪大海中载沉载浮。管他呢,他想,大约此生也就这么一次。

  等时限到了,他打开他肋骨下埋着的小匣子,把这一切情感的狂潮统统锁进去。他睡了几小时,起来洗澡,退掉旅馆房间,回家换衣服,然后来上班。

  他相信他在衣帽间的动静吵醒了佩姬,但她没从床上起来,甚至没叫他的名字,所以他就可以当她还在睡。

  就在几天之前,他还以为他和佩姬即将破裂的关系是他42年人生中发生的最棘手的一个问题,不过此时此刻,佩姬的麻烦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他知道多年之后,自己也许会后悔,但毫无疑问,现在他必须应付这一切。

  神盾局也是1953年搬入现在这栋大楼的,在他和佩姬结婚的那一年,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神盾局就是他和佩姬的孩子,是他们今生所能拥有的所有最美好东西的结晶——至少他是如此希望的。

  他乘专用电梯从地下车库直上13层,这里是被雇员们戏称为“神盾三巨头沙龙”的专属楼层,一出电梯间,正在中堂三五成群闲坐聊天的人们全都向他投来目光,然后纷纷起身,他和他们每个人打了招呼,穿过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称呼他“局长”的基本就是最近几年新招进来的小伙子们;也有几个叫他“Cap”或者“Captain”,这些人至少已经是五级特工;只有尼克?弗瑞叫他“斯蒂夫”,他是个老伙计,多年来一直负责欧洲事务,并不总在国内。

  “嗨,斯蒂夫,假期如何?”他问。

  “很棒,大峡谷美极了,”他回答,同时确定尼克这老狐狸肯定知道他根本没去度假,神盾局真相之一就是:尼克瞎了的那只眼总是看到一切,“你怎么样?”

  “还那样,”尼克说,“不比昨天更差,也不比明天更好。”

  “你抢了我的台词,伙计,”他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拳,从他身边经过,“闲了找我喝茶。”

  他喜欢尼克。虽然不是那么喜欢。

  他走进办公室,刚刚坐定,莎伦便敲门进来,一手端着只小茶盘,另一只手则抱着一大摞文件夹,每次斯蒂夫看到她这样都忍不住思考她究竟是用身体的什么部位敲的门,不过他从没问过,也许他有个超能力秘书也说不定——现在这世界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惊讶了。

  “早上好,Cap,”莎伦说,“假期愉快。”

  好吧,她也知道了,斯蒂夫想。

  “谢谢,”他回答,“希望在我休假的这几天没发生什么麻烦。”

  莎伦将茶盘放在他左手边,里面是滚烫的红茶和巧克力曲奇饼(赞美她惊人的平衡能力)——作为他秘书的一项重要职务就是不间断的给他投喂高热量食物,想想其实也蛮辛苦的——然后将一大摞文件夹摔在他右手边。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夹子,指着其他的对他说:“的确没什么麻烦,就是你需要再练练签名——这些只是三分之一。”

  “噢,上帝,我恨这个。”斯蒂夫用手支住额头,佩姬肯定把她所有不愿意看的流程性文件全都推给他了,以报复他的离家出走,好吧,这还真是十分给力的复仇手段。

  他决定先跳过这部分,一会儿再说,他对莎伦道:“我们来讨论一下日程表吧。”神盾局局长当然是日程表的奴隶。

  莎伦打开她手中的那个粉红色文件夹,读出里头的文字:“今天没有超A级事项,A级事项有两个:请您10点整去8楼进行例行体检,以及11点整斯塔克先生邀您共进早午餐,就在他顶层的实验室里。其他就是4个B级会议和11个C级会议,您看想要参加哪个,以及……这些。”她指指他的桌面。

  都是些例行程序,除了霍华德,他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你确定11点斯塔克先生能睡醒?”他问,这可不是他的正常作息时间。

  “其实斯塔克先生的原话是‘您的早午餐和他的夜宵’,所以我想他的意思是和您谈完了再去睡觉。”

  果然。斯蒂夫想。

  “替我把今天的4场B级会议加进日程表里,”他对莎伦吩咐,“如果和A级事项冲突,就在会后第一时间给我简报,纪要出来也先抄送我一份。另外把所有的C级会议议题提前列印给我,我视情况决定是否临时参加——从今天开始都这么做。”

  他一定是把那可怜的姑娘吓傻了,她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的:“可是……Cap,最后一场B级会议是凌晨两点,我们和远东有时差的,把这些全加进去的话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下班了。”

  “那就不下班,”他说,“告诉后勤组我要我的宿舍在晚上六点前准备好,六点之后我想抽空洗个澡,请他们去我家里搬一下我的衣服和私人物品。”他从兜里拿出公寓钥匙,递给莎伦。

  好吧,现在整个神盾局的人都会知道了——不过那又怎么样?

  -2-

  例行身体检查乏善可陈:他们把他塞进一个又一个机器里,读出一种又一种数值,最后抽了几管血。

  ——他假装自己没有去想这些血最后会被用来干什么。有时候他都觉得斯蒂夫?罗格斯这个存在,就像是实验材料的活体保存箱。

  “恭喜您,Captain。非常完美,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医生对他说。

  “谢谢。”他回答。这也是例行对白了。

  他坐在检查台上慢慢系他的衬衫纽扣,思绪不由纷飞,他想起那一年沃森博士说过的话,发觉自己依然因此而感觉痛苦。

  “……罗格斯先生,生殖繁衍的本能来源于我们DNA中的不完美,因为如果不将遗传信息通过生殖手段传下去,通过一代代几乎察觉不到的缓慢进化来适应环境,人类这个物种就会灭绝。但你不一样,你是完美的,你已经站在了进化的终点。所有关于你的身体记录都表明,从1943年到今天,你的各项指标几乎没有发生变化,所有器官的功能与活性如同十几年前,你是个几乎不老不死的超人,独一无二。繁衍后代对你的生物学本能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存在即合理,不合理便不会存在,这才是符合逻辑的。”

  你是完美的;所以严格来说,你已是个异类。

  ——是的,完美且孤独。

  如此孤独。

  走出医疗室,斯蒂夫看了看表,发现还有十分钟空当,于是他就拐回自己的办公室,用保密线路打给情报组的菲尔?科尔森。

  “啊!CAP!”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响亮。科尔森真的是个好小伙子,不管是外勤还是文职都能胜任,但他那爱激动的毛病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任务进展,简要汇报;使用普通密语,不要出现任何关键字。”他直接下命令,同时看了看腕表,“你有五分三十秒。”

  “啊……好的,稍等,”科尔森回答,电话那边传来哗啦哗啦纸页翻动的声音,“唔……我查了两个A类权限档案馆和一个特殊权限档案馆,经比对……关于目标的相关记录是相符的,但是,仍然有不少疑点……特别是已查实目标目前的工作信息是伪造的,而且伪造的很巧妙,我觉得这点会是突破口,不过我需要时间……就是这样,CAP!”

  “好的,我明白了,”斯蒂夫看了看表,离十一点还有三分钟,而他不想迟到,那将是场战斗,“明早带着详细报告直接来我办公室,我已告诉莎伦你无需等待。”

  他立刻挂掉电话,以免尴尬地听见那小伙子兴奋过头的声音,他出门上楼去。

  “所以告诉我,斯蒂夫,第三次世界大战什么时候开始?我还够时间吃完我24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然后去睡个觉吗?”准点走进斯塔克实验室时,霍华德正大口吞着煎蛋,食物塞了满嘴。

  “如果美国政府再那么蛮横的处理古巴问题(2),幸运的话,两年之后吧?卡斯特罗可不是个普通人物,科尔森的情报显示古巴已经倒向我们的老朋友了。”他回道,坐到霍华德那张工具桌的对面,屁股地下垫着一个整理箱。

  “你该给白宫打电话,Cap,他们也许还想听听你的意见。至于国防部那就别指望了,咱俩都了解那些混球,全都没救了。一想到广岛和长崎的烟花他们没有福分赶上,个个都恨不能早生十年,做梦也想着战争呢。哼,有核武器在手就失去理智了,如果地球毁灭都怪他们。”

  “没用的,白宫也一样。”斯蒂夫摇了摇头,在这事上他们的影响力实在太有限,神盾局还是太年轻。

  他们开始埋头吃东西,他的夜宵和他的早午餐,内容倒是一样的,单面煎蛋、培根还有土豆泥三明治。

  “三天前佩姬给我打电话,她恭喜我,说我以后可以摆脱我最恨的文件地狱了。”霍华德的游说正式开场,斯蒂夫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疼了。

  “噢,这样啊,”于是他干巴巴回答,“我算知道为什么我一回来上班就被文件纸淹没了。”这回答真是有不如无。

  “然后就在刚才,我亲爱的玛利亚告诉我你打算把铺盖卷拎到神盾局的会议室去,好缩在角落里变成一朵蘑菇。老天,你日程表上的会议安排会比我一天之内喝的咖啡还多!你认真的吗?那些破会我也去过几次,坐不了五分钟就想逃跑,事实上我也真的逃跑了。老兄啊,有时候我真的羡慕你。”霍华德指了指自己鬓边早生的华发,“咱俩一年生的吧?你还有这么充沛的精力处理那些破玩意儿,而我只想躲在我的实验室里最好到世界末日。”

  “你比我大一岁,”斯蒂夫指出他的错误,还有半句话吞在心里:巴基才是和你一年生的,“其实会议也没什么,我可以带上我的文件夹慢慢看,还可以在空白记录本上画猴子。你知道的,Boss做什么都没人管。”

  “噢天哪,可怜的佩姬!”霍华德叫道,“她老公对画猴子的迷恋已经超过对她的了,等我睡醒我要给她打电话,她会后悔没有嫁给我的。”

  说不定她已经后悔了,斯蒂夫心想,然后努力把这个思绪赶开。“你确定你要打电话?那我也会告诉玛利亚。”他说。

  “你这家伙!”霍华德大笑,“为什么没有一本书告诉我美国队长其实是个混蛋呢?”

  没人规定美国队长不能是个混蛋啊。

  谈话至此已经渐渐无味,像是嚼了半小时的口香糖,干涩粘牙,并且隐隐发苦。霍华德丢下叉子,伸手抹了一把脸,他看上去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了,他漂亮的小胡子乱糟糟的,显然缺乏打理,他像是仅仅依靠咖啡支撑才坐在这里——当然了,神盾局另一个真相就是斯塔克其实只靠咖啡就能活着。

  他也很累,也在为那件事而烦恼不堪,斯蒂夫意识到,就像是他和佩姬折磨他,他也在折磨他们。他们彼此折磨,这就是一场阵地战,一场反复拉锯没完没了的谈判——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好吧,寒暄时间结束,我们言归正传,”斯蒂夫道,“我不会签字的,这就是我的最终决定。哪怕佩姬和我大吵,甚至她决定和我分开,哪怕我非要当个混蛋和你在这儿打一架不可,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了——事实上,我建议这个项目立刻废止。”

  斯塔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一股恼怒的神色浮现上来:“你不能这样做,斯蒂夫,”他喊道,“我们为了这个项目已经努力了十五年!”

  “十五年?”斯蒂夫也变了脸色,他几乎拍案而起,“从1945年开始?所以说‘重生计划’从来没有停止过?而不是你们一直告诉我的那样?你和佩姬到底都瞒着我做了什么!”

  “哦,不!不不不!”霍华德使劲摇头,他摆手示意他冷静下来,“听我说,哥们儿,军方的‘重生计划’是从厄斯金博士死时就开始的,这你知道。而我们神盾局的‘重生计划’确实始于1953年,我没区别清楚而已。你的情绪太激动了,这可真不像你……”

  ——1953年,就在他和佩姬结婚后,就在他和佩姬的第一个孩子流产之后……斯蒂夫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斯塔克,我的理由我都告诉过你了,如果你忘了那我再重复一次:我觉得你们的方案有很大缺陷,就你们拿给我看的实验记录——是,的确很难懂,很多专业词汇,但我看完了——第一次注射生存率是很高没错,生体强化幅度也很大,可是副作用更大;随着注射次数增加,生存率在直线下跌,第四次注射之后的数据全部都是零,没有一只实验动物能存活。然后你告诉我你们要将这样的实验成果推进到人体阶段?你们究竟想拿活生生的人命堆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九头蛇吗!我真是不知道你们还是不是我认得的霍华德和佩姬。”

  霍华德咬紧下唇,仿佛欲言又止。

  “如果你还有什么之前刻意瞒着我的事,现在可以说了,斯塔克。”他命令。

  “没有。”霍华德似乎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长舒一口气,狠抓自己的头发,站起身暴躁地在工作室内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停下,“说实话,斯蒂夫,我们认识十七年了,纵使性格不同,可我们一直处的不错,不是吗?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道德洁癖的傻子,你是个擅长审时度势的指挥官,带领神盾局,带领我们大家前进——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你突然钻了牛角尖:是的,那是需要牺牲,需要弄脏我们的手,但那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必要的牺牲永远不会白费,你为什么不明白?如果你非要求全责备,那几乎就意味着寸步难行,到时候神盾局还怎么走下去?我们共同的梦想怎么办?这些你想过吗?”

  “是的,我们的确做过会令良心不安的事,”斯蒂夫承认,“那些事有时候依然还在拷问我,让我无法安睡。但那都是迫于无奈,是我们没有选择的选择,因此我问心无愧,可以背负他们的牺牲继续走下去。不过,‘重生计划’不一样,没有它,神盾局还会是神盾局,它并非必选项,只是一个险恶的诱惑,无论你和佩姬多么狂热,我都看不到可能性,只看到了毫无意义的牺牲和不可避免的风险。有些事情是底线,斯塔克,一旦逾越就再也无可挽救;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就是底线——你以为如果我再一次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你和佩姬距离红骷髅还剩多远?”

  霍华德不说话了,他紧咬牙关,对他怒目而视。

  斯蒂夫强迫自己讲下去:“所以,请替我转告佩姬,我要召开中心会议,然后行使我的局长提案权和表决权。我会提议直接停止‘重生计划’——我当初就该阻止你们,我只希望这次还不晚。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音调,他相信霍华德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果然听懂了。

  “哦,老天,斯蒂夫!”他瞪大双眼,径直跳起来,“佩姬和我说你已失去理智,分不清公务和私人恩怨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可竟然真让她说中了!所以还是那件事对吗?你要为一个佐拉恨我们多久?已经快过去十年了!瞧啊,美国队长还真是永不宽恕。”

  那只是七年之前的事,斯蒂夫心想,不过他没说出来。

  “我没恨你们,我只恨我自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响在半空中,“我太信任我刚刚失去孩子的妻子,太信任你了,霍华德,我的朋友。我没有看完每一行字就签了名,我也没想着去参加一个根本未经标注的B级会议——该死的,谁允许你们把招录一个纳粹战犯这种事定为B级的?”

  ——也许那就是他的所有悲剧的起点,是今天的一切纷乱的肇始。在霍华德和佩姬走错第一步时他就该拉住他们的,他是三个人中的领导者,他应该是始终清醒的那一个,而不是一味掩耳盗铃,粉饰太平,任事态一步步发展下去,最终无可收拾。

  做错了事你就必须付出代价,或早或晚。

  他只希望还不算太晚。

  “我知道我们做的不那么地道,斯蒂夫,这就是为什么佩姬和我一开始犯了糊涂,没有和你正面沟通的缘故……但‘重生计划’需要佐拉,你得承认,他无可或缺。”霍华德试图解释,虽然他已经这样解释过一百次了,“而且你想拿他怎么办?送他去纽伦堡参加审判?你知道约瑟夫?门格勒(3)现在还在逍遥快活吗?如果你真的恨佐拉,你就更该签字了。毕竟‘重生计划’一旦成功,我们就不需要他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斯蒂夫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豁然起身,眉头皱成一团:“把你的胡言乱语录下来,斯塔克!录下来自己听一遍!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的观感,那我郑重告诉你:不,我不恨你们,这绝非私人恩怨,我说真的。我只是觉得在这件事上,你们两个都不正常了。你根本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而佩姬……”佩姬简直像个疯子,他想,“你们两个是科学狂人组合,而我呢?我什么都不会,我既不懂高科技,也不懂尖端生物学,我只是个普通人;但我有普通人的理智,在你们脱离轨道之前我必须拉住你们——而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普通人?你在开玩笑吗?我们才是普通人!”霍华德几乎是在对他吼了,“科学正是普通人唯一的武器——当然,也许再加上钱,以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别忘了我是谁,我是武器贩子,从来不是什么道德典范,更不是洁白无垢的国家英雄,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很清楚自己都做过什么。我们不是你,罗格斯,你有血清就够了,你凭借那个就可以站在神坛上不朽!而普通人需要钱、需要牺牲、需要弄脏自己的手,这样才能继续前进,懂吗?”

  啊,他终于说出来了……斯蒂夫想。他甚至并不觉得受了伤害。

  说不定他早已明白问题所在:一切根源都在于“重生计划”真的存在有一个完全成功的例子,那就是他自己。他这个异类存在的每一天,时时刻刻都是在提醒那些有野心的普通人,他们能够做到什么,他的同类曾经做到过什么,他是个奇迹,就像是宇宙的奥秘,那是至大的诱惑,他怎么能苛责霍华德和佩姬无法抵御呢?所以归根到底,他要拿什么来说服他们?告诉他们那些生命为之而牺牲其实并不值得?因为就算成功,你们也什么都得不到,你会失去一切,只剩下完美与孤独?

  ——他们不会理解的,他们已不把他当做同类。

  最后他发现自己当真无话可说了,只有拉门离开。

  霍华德在他背后冷笑:“你想过没有?假如你一意孤行下去,神盾局会分裂的,Cap……你在挑起战争。”

  -3-

  走在13层的走廊上,斯蒂夫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而上帝,这才是他回来的第一天,而这一天甚至才过了不到一半。现在是午餐时间,这一层几乎见不到人,他经过佩姬的办公室门口,看着门牌上写着的花体字母:佩姬?卡特?罗格斯,他停住脚步,踌躇着是否应该推门进去。

  他推了,门锁着,佩姬不在。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感觉究竟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佩姬邀请他共同建立一个组织来对抗九头蛇,来应对所有的超自然事件,以保护国家和平民的安全。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呢?

  “每个人都恨权力机构,我也如此,但总有人要来做权力机构,总要有人发号施令,承担责任,收拾烂摊子。斯蒂夫,我知道你更想做个战士,我在强人所难,也许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恨我,但我还是觉得你就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你是天生的领导者,你果敢坚定,你头脑清晰,不会在权力中迷失,我们可以全心全意信任你。事实上,我只信任你,超过信任我自己——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说完,侧脸看他,红唇微勾,而他俯身吻了她。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悸动,他觉得自己终于遇见了正确的舞伴。他因此而爱她,他因此而向她求了婚。可是当年那个说这番话的女孩子到哪里去了呢?满怀着对这世界的希冀,而又不丧失自己的本心——他应该爱过的那个女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霍华德说错了,只有上帝才有权宽恕,美国队长只是不想忘却初心。

  接下来的半天,他像个提线木偶般严格按照日程表行动,参加会议,阅读并签批他的文件,以及在空白记录本上画他的马戏团猴子。直到晚上九点,莎伦又一次敲开他办公室的门:“嗨,Cap,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越权,但……你真的看上去不太好……要不要我帮你取消那场远东分部的电话汇报会?我仔细看了,那真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你熬通宵。”

  “谢了,莎伦,不用,你下班吧。”他把头从文件堆里抬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什么样,但那姑娘看上去显然快要哭了。

  他试图说个笑话:“别忘了我是超级士兵,”他说,“你看过漫画吧?美国队长不用睡觉。”

  这个笑话显然一点作用都没起,小姑娘的手紧紧扒着门框,紧咬嘴唇欲言又止,也许他真的没有讲笑话的天赋,更不会哄女孩儿,不像是巴基。

  他用手指揉揉额角,叹口气,低头把自己重新埋回纸堆中,试图去做自己能做的,掐灭脑海中那些胡思乱想:“去吧,好姑娘,快回家去,记得提醒我下次例会追加一个议题,我们该给你找个助手了。你还年轻,你该早点下班去谈恋爱。”

  莎伦终于走了,整个十三层除了角落房间那个正在打瞌睡的值班生之外,终于只剩他一人。他整整一天都没有看到佩姬。

  白炽灯管嗡嗡的低响在暗夜里那样清晰可辨,简直令人着恼。斯蒂夫终于无法忍受,他丢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椎和肩膀,他决定去地下健身房打打沙袋放松一下,然后再给科尔森打个电话问问他那边的进展。但他的手却违背了他的意志,自动拿起了车钥匙,他披上外套走出电梯,把车子开出停车场,在他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的时候,纽约的雨夜已又一次将他包裹,将他第二次拖入了一个同样的梦。

  他把车停在海军码头旁,然后沿着多年前走过了无数次的那条路走回家去——是的,回家,他感觉他正要回家。漆黑的雨幕如破碎的玻璃般纷纷扬扬下坠,他在那背后看到了秋日的艳阳,看到了撕去一半的画纸,看到了手拉着手的两个少年从他身旁追逐着跑过,他们放声欢笑,生命中全无烦恼,他们的眼睛里装着明亮的星光。

  然后黑暗到来,这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永不停歇的雨水劈头盖脸砸落,只剩下寂寞将他包裹。

  然后他就看到了巴基。

  他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一点亮,他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头顶有一盏昏黄的廊灯,把微弱的光辉洒在他身上,于交织的雨幕里幻化成一团奇幻的晕彩。他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伸出去,百无聊赖的接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水。

  他不知道自己期望从他脸上看到什么样的情绪。

  愉快?悲伤?或者一种思念?他有没有想起他?想起那手拉手的两个少年?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

  可是什么都没有,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无喜无悲,无思无虑,只剩下纯然的平静和一点点孩子气。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巴基?巴恩斯,那不是属于他的巴基?巴恩斯。

  ——他已不再属于他了。

  夜风吹过,将屋檐下垂落的雨帘卷起打在他身上,沾湿他的头发和赤裸的双脚,可他却毫不在意,仿佛一无察觉。在那一瞬间,斯蒂夫几乎就要冲出去了。他那么想冲过去,拥抱他,甚至吻他,那冲动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原来那就是从十六岁开始,始终存在于他的喉管中的那种情绪。

  呵,他终于懂得了,却已经来不及。

  他没有动,因为巴基身后的房门打开了,那个他见过的黑发男人走了出来,赤裸着上身,嘴角叼着香烟,手里捧着一条大毛巾。他抓过巴基给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就那么一边擦着,一边推他回屋里去,他似乎在絮絮念叨着什么,但雨声太大了,他听不清。

  尽管心中有毒焰在烧,斯蒂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看上去非常恬静平和,非常幸福安宁,就像他曾经幻想过的那些日常生活。

  他曾经想过的,他记得。多年以前,也许就是站在这里想的,很多很多次。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影,时不时再吵个架,然后和好如初……他想和巴基在一起,就用这么琐碎到不值一提的方式生活着,直到耗尽自己的一生。

  ——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一生有多长,更不明白什么叫做“共度”。他以为不会有战争,他以为不会有分离,他以为最好的当然永远都属于自己。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当年那个傻傻的少年到哪里去了?

  一夕之间他突然变得完美;身边最漂亮的女孩子突然只对他微笑;他成了英雄;他们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他美国队长……

  他终于明白了,巴基其实一直在那里的,在布鲁克林,在咆哮突击队,在那个小酒馆,他承诺会和他在一起,直到最后。

  ——而他那时在做什么呢?他在想,他应该去请佩姬跳他妈的舞!

  他被这绚烂夺目的世界迷住了,就像是他的血清迷住了霍华德和佩姬,他走错了路,他已走得太远太远。

  ——而他回头对他说,巴基,战争胜利了,我已经不需要你的守护了,我要娶佩姬,你呢,你什么时候去结婚?

  那栋小小的房子有蓝色的围墙和白色的瓦,它白色的大门关上了。那曾经懵懂的梦,那个斯蒂夫之前从未想象过的可能性,已经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被自己奢侈地挥耗掉了,于光阴的流水中湮灭无踪。他已经无法进入那个小小的光圈,那里已经自成世界。

  他感觉一颗心正被极慢极慢地撕成两半,脚下的大地如冰层般四分五裂,他正缓缓沉入幽寒无尽的汪洋之中。原来痛悔到了极处,身体的感官会一点一点近乎麻木,那简直就像是渐渐包裹上来的一场沉眠。

  ——如果可以,他宁愿就这么睡下去,也许径直睡个七十年,等醒来再去面对这一切;也许到那时,他能够学会面对一个没有巴基的未来——但是他不能够那么做。

  他转身,向来路而去。他的日程表还没有走完,他还要回去开那场凌晨两点的垃圾会议。

  在开车回神盾局的路上,肋骨下的小盒子摇摇欲坠,快被撑得爆开,而他一直在祈祷:祈祷时间终究会带走这一切,让最深的爱与最饥渴的欲望全都消蚀磨平、波澜不惊。

  无论那烈焰有多么炽热,它终究会烧为灰烬,只剩下一明一灭的星火,用平稳而可控的方式照亮他的余生。

  只要仰望着那颗星,他就可以度过余生。

  最沉重的责任,超负荷的工作,不再拥有的正常生活,不被允许的小小快乐。

  他知道自己能做到,因为他必须做到。

  他是美国队长,他是神盾局局长,他必须战斗。

  DO THIS ALL DAY.

  ——战斗,以及漫长的永远没有尽头的日程表,这就是他所能拥有的一切生活。

  (第三章 完)

  注:1,MI6:军情六处,英国情报机构,负责与英国国家安全有关的海外情报。

  2,古巴问题:古巴独立之后,1960年和苏联恢复外交,立场从之前的偏美转为偏苏,并于两年后直接导致了古巴导弹危机,核战争的阴影一触即发。

  3,约瑟夫?门格勒: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刽子手,送超过四十万犹太人进毒气室,同时还做了大量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但是,他的结局却是逃脱了对纳粹战犯的纽伦堡审判,被美国人释放,终身从未接受惩罚,逍遥到1975年才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