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越发冷了,比起往年同期都冷,也不像在北方拍戏的冬天那样易守难攻,沿海地带一旦大幅降温,海风一起,拍到海边的戏就要咬紧牙关,但三人坐在沙滩上喝酒聊天的场景并不少,所有人都很难捱。好在按照拍摄进度来看,一切都在预期内,新年之前大家都能杀青,张哲瀚开始在拍摄间隙计划过年要带妈妈去哪里旅游。据说明年春天来得晚,或许可以去个暖和些的海岛,要么南半球也不错。

  他和龚俊之间,像是因前男友的套近乎而有所缓和,他也算得上能想开,这个人虽然不再亲密但至少熟悉,这样也好,知道对方好在什么地方,又狗在什么地方,熟悉可以为他省去很多对未知的戒备,搭起戏来也更顺畅。为角色考虑,生活留下的遗产还是很有用的。

  前些时候拍孟想在厨房里帮倒忙的场景,其实剧本上只是在强调他生活的低能,他只是弄洒了装盐的罐子,龚俊就接下去,自然而然地拍掉了他又要去抓青菜的手,又随手往他嘴里塞了块番茄,才转回身继续搅和锅里的汤,三个动作,弟弟的那股习惯性照顾人的劲儿就烘出来了,贾导也直呼真实。龚俊演得高兴,但张哲瀚心情很复杂。

  这个处理并不是属于电影人物的真实,而是张哲瀚与龚俊之间存在过的真实。他不擅长的事并不多,唯独在厨艺一道上,能被龚俊拉出来嫌弃,在厨房帮倒忙是常事,龚俊虽然在吃辣这件事上废了,但不得不说,做出来的东西是能让他夸一声过瘾的,所以被喂食也是常事。当然,在料理台上让人给干了也是常事。演出这么一幕,真实是理所当然。

  那头贾导说了这条过,他就看着龚俊晃晃悠悠端着碗过来,问他张老师吃道具吗。张哲瀚拍拍沾了面粉的手站起来,气定神闲接过碗。他是一直在害怕什么呢,想想往事再看看现况,他彻底痛快了,原来兜兜转转,还是你龚俊在伺候大爷我。

  温馨日常的情节并不多,很快就全部拍完。眼见着新年就快到了,电影也拍到了急转直下的沉重期,张哲瀚说不上来为什么,后面那些情节尤其演得自己难受。

  他是认同演员要痛苦这个观点的,但越接近原本最期待的高潮,他越是焦灼得毫无来由却难以抑制,总是有种预感,角色的深渊可能又会成为他的深渊。

  这天讲的戏,是孟想在擦拭父母遗照时突然想起,最近来到民宿的米儿长得和小时候隔壁家的孩子一模一样,只是年岁大了且总是化着妆,他一开始只是觉得面熟才没认出来。他因此开始慌乱,回想父母去世时那场大火,似乎殃及了隔壁的房子,或许那里也死了人。那么,米儿到这里来的目的很耐人寻味,他想问清楚一些事情,谁知刚走到米儿房间门口,却听到了弟弟孟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张哲瀚抓着属于孟想的衣角,突然意识到,顶着龚俊那张脸的孟醒,即将爱上别人,而那个人或许掌握着他最不能为人知晓的秘密。无论这是孟想的心态,还是自己的心态,即便内外两个人正在虚空中对峙着,他们共享的难受也全浮在了脸上,是只有疯子才会有的,与人之常情格格不入的苦闷。

  监视器后一聊,贾导对这样的演绎评价很高,认为他完全体悟了孟想对于孟醒的感情,颠倒事实,如父如母,暗地里又滋生出归属权的执念,不会呈现在白纸黑字上,更不会印在日后售出的电影票根上,这一层的解读,只在人心与忖度中。

  他听了却黯然,这不是他对孟想本人的解读,而是张哲瀚面对龚俊的本能反应,哪怕他再如何抑制,一旦目睹了这个人除他以外的选择,苦涩的本能都会自然流露,将那根使他疯狂的引线越烧越短。见他迟疑,贾导捻了捻指尖夹着的烟,并不多说,只是紧锣密鼓安排下一场的拍摄。他想知道的答案,连问题都尚未出口,就被接踵而至的忙碌踩在了脚下。

  跨年夜剧组还是忙碌,回酒店电视机播到演唱会的倒数时间,但张哲瀚累得几秒就着,醒了看到各种微信群里大家互道新年快乐,连着发了几个红包出去才后知后觉,原来新的一年真的到了。龚俊同他也不例外,仿佛真有什么在新生似的,在他注意不到的角落开始萌芽。他还在洗漱就听到有人砰砰敲门,微信也收到消息,龚俊让他开门,他实在不想开,又怕吵到别人,还是放了人进来。

  快要上戏,龚俊也知道不能久留,递过来的不知是什么小玩意儿,仔细一看是毛毡扎的大白狗,他嫌弃地丢回去,狗又被塞回来。龚俊皱着脸,说弄了好久呢。张哲瀚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有点意外龚俊竟然还有时间搞手艺活,正在心里琢磨还能想什么理由拒绝,龚俊已经祝了他新年快乐耍赖跑了……他好像没跟龚俊说新年快乐,想着等会儿到片场再补上,无意识地捏了捏手里的狗,软绵绵的看似好欺负,真用力捏下去了却还挺扎手,他被手心的刺痒弄得一激灵,于是捉着耳朵把狗提起来。这么一看,还真和龚俊一模一样。

  到片场也没空补上早晨没说的新年快乐。这一天的戏重,讲戏的时候张哲瀚就觉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这会儿更是满心里发堵。

  孟醒带着米儿到了孟想平日写作的房间,墙边支着手工制的木架,除两盆花外只有一些书,两本属于孟想的诗集搁在毫不醒目的位置。张哲瀚坐在门外的地上,用手指划着地砖的隔线,替孟想听着房内的两人松散地谈话,以从中窥得一些真相。

  “你哥这些诗,你都看过吗?”

  “看不懂。”

  “哎这首有意思,我读给你听听。”

  孟醒想出声制止,张了张嘴却放弃了。米儿沉静缓和的语调不啻于死神的亲吻,她看了孟醒一眼,逐字逐句读了下去:

  “海水不是我的历史/潮汐的历史在于/消灭渔场的无名氏/再将我从鱼的绑架中救出/涨时我在夜晚的门后/落时四大皆空/双双再会的生命迹象/不忍心追问/是谁在水中纵火/跫音更有见地/就叫我/声名扫地的普罗米修斯。”

  “什么意思?”

  女人将头枕在弟弟肩上:“你知道什么意思。”

  她全知道。孟想心中大骇,本该隐藏的记忆也全数浮出水面。父母死于大火的那晚,正是他玩火后丢下了炉灶,十岁的纵火少年携弟归家,在夜晚的门后目送父母离开人世。或许在他不知情的角落,还有隔壁米儿的父母。

  那么她是来寻仇的,可孟醒是什么反应?

  他望过去,见弟弟只是合上书,抬手摸了摸米儿黑亮如瀑的长发,台词很短:“哥哥已经很煎熬了,如果你还是恨,可以让我来代替。”

  向孟想复仇的枪弹,是一纸结婚证,由孟醒和米儿共同完成的复仇。

  被击中的尽头,演员张哲瀚,捂着腹部渐渐从墙根滑了下去。如果可以,他希望就此滑向地心,可他没有,反倒在瞬间撑着自己站起来,朝着一楼跌撞下去,在被人发现之前,一鼓作气扼住了弟弟的脖子,两人四目相对,孟醒只是笑着不出声,只有他在独角戏似的流泪,手上越来越紧。

  掌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这套动作过于一气呵成了,那头龚俊的颈上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痕迹,比起他来东山岛的路上掐自己的那把,看着触目惊心多了。

  他来不及去查看龚俊的情况,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他需要冷静,干脆甩了甩手大步远离了拍摄现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走了。

  很难想到,贾导这样的人会亲自来看他。但张哲瀚的脸色依旧难看,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适合再做演员,他情绪的爆发本该留在婚宴那场戏,在那之后弟弟和米儿的床戏,他的做法才将情节推向高潮。

  现在一切节奏都打乱了,他连结婚证这一关都过不去。

  更让他痛苦的是“过不去”背后的原因,他连该掐死龚俊还是掐死自己比较好都拿不准主意了,只知道这样下去,孟想还没真正发作,他自己要先疯了。

  贾导一开始只是一言不发地抽烟,熏得他眼睛越发疼,就抬手抹了一把。贾导将烟掐灭了,后背一塌也坐在了墙根,开始跟他说些难懂的话:

  “《四十二章经》里说,‘爱欲之人犹如之巨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但我一直觉得,佛也不是什么都懂。你想,人如果在暗处,哪怕逆着风,或者知道要烧手,那也得举着火把才能走清楚。你走清楚了,才知道这把火点得对不对,烧手值不值。”

  “这是,什么意思?”

  原本贾导想拍拍他的背,却被墙挡住了手,最后只落在他的肩上:“很多话,你希望它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他越发云里雾里:“是说,我应该按照自己的理解演戏?但我理解的就是对的吗?”

  “你知道自己是好演员,如果你相信自己做了对的事情,那就很足够了,不是什么都要分得明明白白。替电影里的人多活一份,当然不是每个演员都做得到的,你有这点共情心,不管是因为什么来的,我都替角色高兴,电影结束的时候观众走了,他们就不会寂寞。”

  替电影里的人多活一份。张哲瀚张开嘴“啊”了一声,只见到贾导神秘不可测的笑容,以及眯着眼又点了一支烟的动作。

  他恢复了以往平静的样子,开始想到底谁是孟想,谁是孟醒,到底和张哲瀚跟龚俊有什么关系,以及贾导到底是不是知道了他和龚俊以前的事才会这样说。一直到回酒店,他都没回过神来,以至于忽略了两道担忧的目光,其一自然是小雨,其二是还捂着脖子的前男友。

  可能是之后觉得有些愧对龚俊的缘故,不管与平行世界的关系进展如何,他都确信,这晚出现在梦里的人是龚俊。

  他不远不近地看着自己躺下去,龚俊覆上来,赤条条缠成一股,热浪喧天,他也分不出哪个是自己,哪个是龚俊,只能听到淫靡的水声与肉体撞在一起的拍打声此起彼伏,明知自己在做梦,他也忍不住要脸红。实在是这样的场景,太陌生也太熟悉了,原来和龚俊在一起的自己是这样的,会有被快感扭曲成这样的一张脸,可是又看不出一丁点痛苦,分明也是快乐的吧。

  在情事上,“想要你”这句话有点直白和不美,但“你让我快乐”却使他无法抗拒。也只有在那段时间,生活呈现出对他的绝对慷慨,自我的快乐与共享的快乐交叠在一起,一夜一夜连绵不绝,龚俊或许并不像他那样懂得感情,但总能让他射到最后一滴。爱与欲,人总要占一条,他在事情的发展之外叹了口气,原来生活也并非一直像强行与爱欲两清的如今,但痛楚之处也在于此——我本快乐过。这才是最值得他花费情绪去填平的鸿沟。

  他走近了些,听到那时的张哲瀚与龚俊各自躺着,各说各话。

  是自己先开的口:“我妈说,我也差不多该结婚了。”

  “结呗,你也老大不小了。”龚俊说这话时含混不清,因为正口手并用把玩他的胸脯,很不老实。

  “我是想问,你要不跟我回家吧。”

  这个张哲瀚一点没有躲避的意思,似乎揣着最大的勇气和期待。自己也知道,当时说这句话前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要承认自己是真的爱,还要对龚俊奉上全心全意的信任,才能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但很遗憾,他已经知晓了结局。

  “……你不会是喜欢我才跟我睡的吧张老师。”这么回答他时龚俊还在笑,就是那种他见惯了的,用以拒绝别人的笑。

  明明是张哲瀚的难过更大声一些,现在自己听到的却是隆隆的春雷,龚俊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床上的张哲瀚沉默了一会儿,在他的默数声到最后一秒时,一下子坐起来,还赤着脚,步子却很稳,握着手机一直走到了玄关旁,取了车钥匙就开门出去了。张哲瀚只穿了薄薄一层睡衣,带来的东西全丢在了龚俊的房间,乘电梯下到地库开车疾驰而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有多冷,春雷妖异,晚风料峭,他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开了窗,让雨更多地灌进来,外面的万事万物正要蓬勃地生长起来,而他的一部分历史正在死去。

  他知道自己会重感冒一场,接着就成了后来的自己,但他并不想看到自己的不体面,因此退了烧、止了咳嗽,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再有多的联系。

  哪怕他每天都关注A股,也无法将感情当做资本,这里不适用追涨杀跌的策略,他却必须有清仓离场的魄力。只是他始终不知道龚俊在他离开时到底作何反应。

  他在醒来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龚俊,这个人迷茫地坐着,没有追出去的打算,但也彻底没了睡意,那张脸慢慢转过来,转到与他对视的角度,但视线却穿过他的身体,追到了自己消失的那一点,视线里漫上无穷的水意,接着透明的液体从那双眼里溢出。龚俊像是还在疑惑不解这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终归弄清楚了一个事实,自己正在失去,“失去”本身使这个人流泪。他就这样注视着龚俊的泪水不断冲刷那张漂亮面庞,直到自己真正的肉身睁开了眼睛。

  站在阳台上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你也为我哭过。

  不管是自己内心的投射,还是确有此事,他都觉得似乎长久以来,自己头一次被具体地抚慰到了。

  不知为什么又在下雨,被几盏不知具体方位的灯映出清晰的水线,心情在被淋湿的昏黄光线里游移不定,张哲瀚想到这晚可能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将头伸出栏杆去让雨给自己醒醒神。只淋了几秒,头上的湿冷就停住了,可楼下地面上的涟漪还在一圈圈向外扩散。他抬起头,看到开机仪式那天看到的大黑伞,接着是笑眯眯的龚俊伸出头来在雨里看他。

  “几点了?不睡?干嘛呢你?”

  他向后一仰抬起头,接连几个问句丢上去。

  楼上的声音因为低着头而有些闷地落下来,听起来缥缈不真实,也很简短:“练歌。”

  张哲瀚想起来了,第二天这个便宜弟弟得在“婚礼”上给自己献歌一曲。想到龚俊的歌艺,他忍不住要幸灾乐祸,但想来想去还是抬头冲龚俊说了句“加油”。楼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说孟想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是为了接下来的剧情,还是为诗人孤独的晚年?张哲瀚也不得而知,冬夜看雨的兴致也弱了,道了晚安就回房间补眠,醒来时却惊觉自己突然睡了个好觉,尽管被梦打扰了前半程,精神总体却是好的。但今天都是重头戏,张哲瀚还是猛灌了些冰凉的茶水。

  电影已接近尾声,日子也过到了农历年的最后几天,渔民们都在忙着张灯结彩,氛围倒和最后的剧情神奇地融为了一体。龚俊西装笔挺,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站在民宿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宾客不多,大都是群演凑数的邻居。喜宴却很热闹,张哲瀚坐在离新郎新娘最近的一桌,默默吃着桌上的道具。孟醒在走完婚礼流程后要过了主持人的麦克风,“喂喂”了几声就看向他的哥哥,眼神悲悯又怜惜,说和孟想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很不容易,今天哥哥终于看到自己成家,也该表示表示,就唱首歌吧。

  工作人员一开始在憋笑,听着听着却都在落泪。龚俊总把所有歌都唱得正义凛然,可唯独这一首,他听出了些让人不是滋味的东西。

  唱的也是电影定好的插曲《晚春》。

  “哥哥你今回的北游,觉悟了生命的充实,领略了友情的真挚,社会阵场上的勇将,别忘却身心的和睦,奋勇呀,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龚俊唱得那么认真笃定,越唱越激动,像是透过面前这个瘦削憔悴的孟想对上了他:“奋勇呀,然后休息呀,完成你伟大的人生。”*

  他的确做了一员勇将,迄今为止都算得上自得其乐,为角色痴,也为情所迷,若说想完成什么样的人生,他早已想好,尽管有些插曲并不动听,他想要的无非是永远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很显然,如今还不到休息的时候,他还得奋勇。

  宾主尽欢,孟想跟着闹洞房的几位来到新郎新娘的蜜巢,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屋里关了灯,他站在窗前凝视着床上起伏的影子,忍不住遐想,龚俊那具让人爱不释手的身体,正暴露在里面的摄像机前,与另一个人翻被叠浪,而他正被近距离地拍摄下此时此刻面上的怨妒与恐惧,米儿正是要用这种方式,夺走他生命中唯一的支柱,比起直接让他一命抵一命更具杀伤力,他真正地替人、也替自己,愤怒了起来。

  是该到了诗人变疯子,喜讯传丧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