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并没有料到父亲所谓的出去玩, 是叫她用力量摧毁一个村庄。

  男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 以完全随机的方式, 笑盈盈地拦下了行人。他谦和有礼地向行人询问了附近的村庄, 然后找了辆驶向目的地的马车。

  术士在车上扭过头,以愉快的声音向神明下达了命令, 说:

  “听到了么莲?就去那里,跟着夜斗把所有人都杀光就行了。”

  “方式随你喜欢。”

  “不过想到这是你第一次出来玩,被我看着的话,可能会有点紧张, 那么就让夜卜哥哥陪你好了。傍晚的时候我会回来接你,玩的开心哦!”

  这完全是他一时兴起的行为。

  ……这个人根本没有把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若说通过昨夜与父亲的接触,莲还认为他只是个薄情又狡猾的男人,现在他表现出来的漫不尽心则让她感到无比胆寒了。

  然而术士命令下得如此干脆,离开又非常果断。他说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就半路跳下了马车,完全不给她一丝反驳的时间与余地。

  莲只能坐在车厢内与被父亲称为‘夜卜’的神明面面相窥。

  ……

  她潜意识里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心生抵触,对于能让他大声称赞的夜卜也连带着有些戒备。

  所以在父亲在的时候, 面对这个据说“帅气又靠得住”的哥哥, 莲收回了在童磨那里自由散漫的行为方式。

  她像个常年静养于闺阁的小姐那样,面容平和微笑甜美, 非常乖巧地颔首冲他喊了句“兄长大人您好, 我是莲”。

  善于安抚人心的神明宛若无色无味,清澈柔软的流水,而他人的眼眸就是她得以栖身的容器,她十分擅长伪装出别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这已经是刻在她灵魂深处, 保护她的一种本能了。

  名为夜卜的神明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和散发着珠光宝气奢华感的童磨不同,夜卜看起来要符合当今对男子的审美。

  他黛色的长发利索地扎成了一个小辫,那双湛蓝的眼眸像是仲夏的湖水,但又因为武神所带的杀气泛着刀锋似的锐气。

  夜卜环抱双臂坐在车厢的一角,他最大限度地避免与父亲多做交流,再看见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妹妹后更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

  然而在听见她的初次问候之后,这位全身紧绷的“兄长”仿佛是被吓到的猫一样,蓬松地炸起了全身的毛发,差点没有直接从座位上弹起来。

  夜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会儿莲,然后他飞速地收回了视线,垂着脑袋不断嘟哝着“居然叫我兄长大人么”“她不是神器么?”之后,他又用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反复看着莲确认了几遍。

  出现在夜卜身上的,比起排斥更多的好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毕竟除了本土几位大神,像他们这种从愿望中诞生神明,之间是没什么亲属关系可言的,除非——

  “妹妹……你是认真的么?她也是从那个愿望诞生的么?”

  神明的确很擅长捕捉到他人的喜好。

  她那种贵族女子端庄的坐姿、脸上纯真的笑容,以及萦绕在周身安宁的气息,都让夜卜想到了曾经的神器樱——

  像是阳光下绽放的春花一样。

  ……她真的和我一样是斩杀人类的祸津神么?

  怀着这样的疑惑,夜卜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很好的理清父亲的意图,也没法很顺畅的和莲进行进一步交流。焦灼的他只能直接开口向父亲寻求答案。

  在得到父亲那句“是哦”之后,夜卜望着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眼里的复杂几乎满溢而出。

  ……

  这些便是莲和夜卜在知晓任务之前的全部交流了。

  夜卜在知道她是从父亲愿望中诞生之后,重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用那双蓝色的眼睛不带感情的看了莲很久,久到她觉得夜卜可能是讨厌被父亲牵连的自己了。

  也就是看上去而已了……

  事实上在父亲离开之后,夜卜并没有忽视自己的“妹妹”。

  “跟上我。”威风凛凛的祸津神冷冰冰的这么说着,带着自己的神器‘绯’,先一步下了车,然后又耐心地守在旁边等她。

  看到有人站在车边等自己,这位矜贵的小姐望着那黛色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她喃喃说了一句“哥哥,扶我一下”后,朝着夜卜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如果是兄长的话,一定会扶我的……

  莲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是如此自然,夜卜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把她扶了下来。

  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因为男人的严厉她还有所收敛。但放松下来之后,女人那种被人养在庭院深处,被包容宠爱,被细心珍藏后的特质,便从言行举止中不自觉地流淌了出来。

  原先僵硬的相处方式因这样的互动有所缓解,夜卜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反正父亲已经不在,夜卜干脆将自己的困惑向莲托盘而出——

  “你杀过人么?”

  “没有……”

  “你想杀人么?”

  “不想。我之前只用力量救过人……我可以让人好好睡一觉,或者给他们做些药……”

  “那你的道标,或者说神器有和你聊过这些么?”

  ……

  果然如此。

  这次对话彻底落实了夜卜的猜想。面对这位“不谙世事”的神明,他挠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连道标都是人类的话,怎么可能再亲手杀掉不认识的人?

  而且她口中作为教团“神子”,说着“死亡才是救赎”的道标,听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正经的样子,还不如作为“兄长大人”的他来教教她哦……

  怀着这样的感叹,夜卜看着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妹妹”,只觉得越看越不放心,怎么也说不出“你跟我去杀人”之类的话语,于是他非常耐心地叮嘱道:

  “那我进村子好了,你就站在村口等我回来……不要乱跑,遇到妖怪就大声喊我回来。”

  先这样吧。后面可以找点“地痞无赖”之类的清除工作给她做……

  这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绝对的恶人呢?夜卜带着绯找了一圈,眼见的不过是些在村里努力生活的扑通百姓。

  满身血味的祸津神,违背了父亲的命令,在傍晚时分沉默地将一串鲜血淋漓的耳朵,交给因为父亲咒法限制无法离开自己太远的莲手上,说:

  “抱歉,我没找到适合你的人选,你先把这些交给父亲吧……”

  那是从死人身上割下的战利品,是要交给父亲的工作成果。

  然而这种举动被夜卜携带的神器“绯”阻止了。面色冰冷的女孩说着“不行哦夜卜,分给她的话你也会被父亲骂的哦”,毫不犹豫地揭穿了夜卜的谎言,也成功让父亲收去了脸上的笑容。

  不听话的孩子眼见着就要迎来惩罚了,但她好心的“兄长”还努力为她发出辩驳,企图将她拦在身后——

  “喂!她又不是武神,而且有没有神器傍身。而且我用‘绯器’速度比较快……”

  “她还是第一次出来……这样先看看我学习一下不可以么?!”

  只可惜这种包容在术士那里完全起了反效果,让他气极反笑了,甚至轻轻唤出了神器的名字。

  “螭器”两字一出,原本立于术士身侧的小女孩就化为了他手中的锡杖。手持凶器的男人,面露冰冷的笑意,说:

  “不行哦,全部交给夜卜不就没有意义了么。”

  “而且作为神明没有力量可不行哦,慈母多败儿,还是需要父亲严厉的爱的……”

  “过来,莲。如果不善武艺的话,就让父亲我一对一训练一下你吧。”

  他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金色的锡杖、轻佻的笑容、夜卜的背影,这些东西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令莲无比熟悉的画面。

  【如果我不乖乖听话,这把锡杖就会刺穿我重要的人……】

  【我又给身边的人添麻烦了么?】

  莫名的既视感充盈在莲的心间,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在听到术士那句“如果武力值不够的话,让道标变成神器不就好了么?”的威胁后直接笑出了声。

  又来了又来,又是这样的对白……

  我不想再让帮过我的人受伤了。

  我不想只是躲在他人的身后。

  莲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夜卜,主动冲术士伸出手掌,毫不犹豫地迎上了锡杖的尖端。

  她身形灵巧,动作翩跹若蝶,出手的速度极快。术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噗嗤”一声——

  尖锐的神器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女人柔嫩的手掌,飞溅而出的血液染红了她白皙的面庞。

  莲笑着讥诮道“你就只会这种伎俩么?你这胆小鬼……”。说话时,她白净的脸上还带着殷红的血迹,褪去了平时的纯真与安宁,那笑容宛若甜蜜的毒花张扬又疯狂,让她美丽的面容一下艳丽到了极致。

  先用话语刺激对方的心神,然后将痛苦的情绪转化为咒力,封住对方的武器……

  【虽然你不是很擅长武斗,但好在动作很灵巧,奇袭的话大概还有点赢面】

  【然后努力也不行的话,就放声尖叫】

  不知何处而来的教导,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使莲不顾疼痛聚拢手指,死死地抓住了锡杖杖身。紧接着,她催动仅剩的诅咒,从破裂的掌心处催发出无数细小的藤蔓,攀附着神器,以便进一步封锁住术士的行动。

  本来只是准备利用夜卜“稍微欺负下”莲的术士,因为这种破釜沉舟的举动,短暂地怔在原地。

  而做完这一系列举动,面无血色的女人利用术士失神的片刻,终于成功地将另一只手掌按在了男人的左胸上。

  还差一点她就能用尖锐的指尖挖开那层血肉了。

  然而这副仅仅具有咒花根茎的身体实在过于羸弱,并不能帮助她完成刺杀的工作。

  女人在用尖爪划破术士皮肤的那瞬,就被他用手掌狠狠劈在后颈,从而晕死过去。

  虽然有点可惜,但这点血也已经足够了,足够她与本体产生共鸣,释放出那个消息了——

  我在这里。

  这就是她的“放声尖叫”了。

  空气在那瞬间凝固了。

  作为掌管咒花本体的术士,很清楚地感觉到由于莲的触碰,缝在花朵上的咒术线与远处的莫名之物,产生了一次微妙的共鸣。

  傍晚之后便是黑夜的主场,皎洁的明月从血色的霞云后现身,慢慢挣开了双眼。

  不妙的预感浮上了术士的心头,他当机立断唤出掌控的狼妖,令它们将神明驮于背上,向远处飞奔而去,说:

  “小家伙们,把这位神明先送回家吧……”

  “夜卜和我留在这里。”

  “我们可能要迎接一下新客人了。”

  ……

  由于父亲在走之前答应过道标,晚上会把从他这里借走的神明按时交还。

  所以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神子”便在傍晚时分,耐心地等在了教团的门口。

  只可惜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并非是清晨离开的马车,他那漂亮的神明如今正面色苍白地躺在狼背上。

  自她身上淌出的血液,在面妖银白的皮毛上染出了一朵又一朵殷红的血花。

  女人是如此伤痕累累,了无生机,看起来竟然还比被童磨抱回花茧那会儿还要惨上不少。

  她那漂亮温柔的道标沉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