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入关秦王投降、得知自己只有短短两年时光、在祠堂夜流华毫无犹豫的拒绝……接踵而至的打击使晨曦一度消沉缩在屋中不喜外出,可近几日她却察觉到了谷中一丝不同寻常——她的屋外似乎多了一些人,隐隐在监视她形同软禁。

  晨曦大概猜到了这些死士的用意,只是不明白是谁派他们来的,夜流华还是……星魂?

  皱了眉头,晨曦有种不祥的预感,抓起凝雨剑起身出了竹屋。

  竹屋外一如既往的静谧,晨曦抬头环视一圈,却无奈自己毫无内力无法察觉周围的树上躲着多少死士。

  嘲讽的勾起嘴角,晨曦向前走了几步装作离开的样子试探,这下果然从树上窜下一个黑衣侍卫:“云姑娘留步。”

  “怎么,你要软禁我吗?”晨曦笑笑。

  “属下不敢,只是冬雨寒冷,云姑娘不妨先回去。”黑衣侍卫低头。

  关中不比燕赵苦寒之地,即便冬日里下雨也比下雪更常见。晨曦抬头看看昏暗的天幕,黑压压的乌云正如她此刻的心境,明明是正午时分却见不到一丝曙光。

  果然……要下雨了啊。

  晨曦目光落回侍卫身上,再开口已带了冷意:“谁派你来的?”

  “姑娘莫要为难属下。”黑衣侍卫躬身一礼避而不答。

  “若我一定要去呢?”晨曦冷笑。

  黑衣侍卫直起身看看她,伸手连拍三下,周围的树上立刻又窜下几条黑影堵住了晨曦的去路。

  “伤了我,你们公子饶不了你们。”晨曦威胁。

  黑衣侍卫沉默,这正是他至今没有动手的原因。

  “让她去。”旁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晨曦诧异望去,星魂负手带少司命缓缓走来。

  “少主。”黑衣侍卫行礼。

  “瞒住一时瞒不住一世,死心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星魂虽然在对侍卫们说话,却始终意味不明的看着晨曦,“夜流华总不能永远保护她,既然是嬴氏血脉,总要自己面对。”

  晨曦瞳孔微微一颤,继而无力的苦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啊……

  有了星魂的命令,侍卫们再不敢阻拦,任由晨曦一路奔向石殿。

  强闯到后院,晨曦看到那个跪坐在案边的白衣男子时脚步一顿。

  她很清楚,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楚军已经进入咸阳,那么深恨秦人的项羽不会放过嬴家任何人,如果让皇叔落到他手上将必死无疑。现在唯一能救子婴的,只有夜流华。

  可她同样明白,厌恶王室的夜流华不会轻易答应她,而她能拿出的筹码并不多……

  风子空抬手制止了跟着晨曦进来想把她拖出去的侍卫们,皱眉一礼:“云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不是来找你的。”晨曦没兴趣和风子空纠缠,死死盯着夜流华。

  “云姑娘……”风子空冷了脸。

  “子空,带他们下去。”夜流华打断他。

  风子空看看公子又看看晨曦,无可奈何:“喏。”

  “坐吧。”夜流华抬手示意。

  倾盆大雨从空中毫无预兆的落下,带着刺骨的冷浇到二人身上。风子空习惯性的想要上前撑伞却被随后赶到的星魂抬手挡住。

  “咸阳有消息了?”晨曦并没有坐下,而是握紧了抚在剑鞘上的手。

  “是。”夜流华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的来意却并没有拆穿。

  “那……项羽已经进城了?”晨曦颤抖。

  “既然你放弃了公主身份,那么现在你和嬴家并无关系。”夜流华避而不答,“早点休息吧。”

  “可我若执意要救皇叔呢?”晨曦猛然拔剑出鞘直指夜流华喉头。

  “你这是在威胁我?”夜流华笑了一声。

  “算我求你,临安哥哥,这对你来说只需要一句话不是吗?”晨曦恳求。

  “夜临安和云舒,都已经死在了七年前的乱世中。”夜流华不为所动。

  “我问你,到底救不救?”大雨中,晨曦拿剑的手微微颤抖。

  夜流华低头看了看抵在自己喉咙处的剑:“夜临安教给你的,你从来没有学会。”

  晨曦很想大哭一场,他教她的,她并非没有学会,只是在他面前始终做不到啊。他白衣胜雪来去潇洒,却独留她一人在爱和怨之间苦苦挣扎。

  也罢,一败涂地的人,从来都是她。

  “晨曦公主,在下虽然没有明言,但想必有人早已告诉了公主在下为何厌恶大秦皇室。”夜流华平静开口,“三年前嬴政沙丘驾崩的时候我就料到扶苏逃不过一死,可我没有去救。这一次嬴子婴能否活下来是他的命数,我一样不会插手。”

  晨曦几乎要拿不住剑。

  原来她最敬爱的长兄原本是可以有机会活下来的,却因为这个她最爱的男子袖手旁观而最终和她天人两隔。

  可悲的是,她没有任何理由去责备夜流华什么,害他夜家几乎灭门的人是她的祖父,他本就没任何理由去救仇人的后裔啊!

  “动手吧。如果你有这个魄力,也不会画地为牢甘愿为囚,这么多年还放不下那个夜临安。”夜流华抬头看她。

  难道这就是晨曦让夜流华记住她的方式?

  远远观望的星魂偏头看了看一旁气定神闲的风子空:“现在你倒是不担心你家公子。”

  风子空微微一笑:“公子不会有事。”

  “为何。”星魂挑眉。

  “公子只是不想跟女子动手,并不可能任由晨曦伤害他性命。”风子空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何况,她根本下不了手。”

  星魂微怔,再看去时晨曦果然已经撤剑,垂手站在夜流华面前,浑身被大雨浇透颇为狼狈。

  冬雨很冷,可现在晨曦的心比冰冷刺骨的雨水更冷。

  “罢了,你是对的,我还是下不了手。”晨曦凄惨一笑,“从今以后,你自由了,夜流华。”

  晨曦这一次叫的是夜流华而不是夜临安,夜流华隐隐猜到了她想干什么,犹豫一下却最终缓缓收回了想要伸出去阻止她的手。

  是他让她断了最后的希望,是他的袖手旁观让她也成为了嬴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她?

  “我不想慢慢被你淡忘,也许这样,你会一直记得我?”晨曦看了看手中的凝雨剑。真是讽刺啊,这把剑是他赠予她防身的,最后她却要用它了结性命。

  “我不会忘,所以你也不必如此。”夜流华终于开口。

  晨曦笑笑,反问他一个问题:“你早就知道我活不久,对么?”

  夜流华有些吃惊的看了她一眼,再次沉默下来。

  晨曦捏了捏拳心底一片苍凉,她曾嘲笑少司命得到的只是愧而不是爱,不想真正可笑的却是自己。

  “你果然知道。看来你答应我重归于好,只是因为怜悯我。可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怜和愧。”晨曦讽刺的勾起嘴角,“你不肯救,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如果你答应我,日后便无颜面对夜家列祖列宗。天道轮回,说到底,都是我们嬴家自作孽,遭了报应。”

  “抱歉。”夜流华叹息,“你本不该对我……”

  夜临安也许会被云舒打动,但夜流华绝不可能答应晨曦。这点晨曦早就知道,却从未甘心过。

  “没有值不值得,你也不需要抱歉,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段时间所做的努力也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晨曦面向咸阳方向跪倒在地,“是我嬴家对不起太多忠臣,希望我能多少赎一些罪吧。黄泉路上,和疼我的皇叔做个伴倒也不寂寞。”

  嬴子婴早在昨日就已经被项羽处死,这个消息晨曦还不知道,夜流华也不打算告诉她。

  微微仰头合眼,夜流华任由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耳畔伴随着雨声传来晨曦最后的话。

  “如果不想那么快下来再见到我,就接受端木蓉的好意,治治你的伤。不必抱愧,我不想苟延残喘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晨曦亦没有回头看他,“我改变主意了,你值得更好的。夜流华,忘了云舒,也忘了我吧。”

  “你还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力完成。”夜流华沉声,“是我欠你。”

  “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晨曦笑的释然,“此生所做一切我不后悔,但来生……愿从不曾认识你。”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

  “多谢。”

  听到什么倒地的声音,夜流华才睁眼看去。

  晨曦真的能狠心自刎在他面前,从脖颈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混着雨水融入泥土之中,原本洁白的衣裙也混着血泥污秽不堪。

  夜流华深吸一口气,俯身拾起沾血的凝雨剑,掏出一块绢布仔细擦拭干净,又从晨曦腰间解下剑鞘小心归剑入鞘。

  风子空小心翼翼上前轻声:“公子……”

  “处理掉吧。”夜流华背转过身淡淡开口,声音异常冷静,“都回去,我想静一静。”

  风子空不敢多问,连忙挥手招来不远处待命的影翊侍卫抬走了晨曦的尸体。

  刚要跟着侍卫去火葬之地,风子空忽然又被夜流华叫住:“子空,寒英剑给我。”

  风子空怔了怔,大概猜到了公子要干什么,伸手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

  夜流华接过剑摆摆手:“你也去吧,我一会就到。”

  “……喏。”

  直到周围一个人都不剩,夜流华忽然半跪在地,拔出寒英剑在方才晨曦自刎处挖开一个刚好能放下剑鞘的深坑。

  亲手将凝雨剑放进深坑中,又填上了土,夜流华擦净寒英剑后起身,低头盯着葬剑之处久久沉默。

  这是他第二次葬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就当是夜临安送云舒的最后一程,此生……终是我负你。”夜流华的叹息很快淹没在雨声中,“愿你来世不要再生于帝王家。遇见谁都好,不要再遇到我了……”

  转身来到火葬之处,星魂和少司命都没有来,只有一众手下齐齐候命。风子空果然是最了解夜流华的人,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一切,却一直等到他到来才下令点火。

  风子空躬身行礼后,接过夜流华丢给他的寒英剑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公子会把寒英连同凝雨一同葬下。

  看着夜流华,风子空小心翼翼开口:“公子,晨曦的碑立在何处?”

  “她是嬴家人,不可在逐风谷立碑。”夜流华打断他。

  “公子的意思是……”风子空琢磨着公子的心思。

  “嬴子婴葬在何处?”

  “这……项羽并没有葬他。”风子空无奈,“现在项羽烧了整个咸阳宫,我们想要找他的尸首也不可能了。”

  夜流华沉默半晌,望着火光缓缓开口:“既然她爱着大秦,便把她葬在咸阳郊外的山上,让她能看到咸阳宫吧。不管最后变成什么样子,终归是嬴家曾经辉煌过的地方。”

  “喏,公子放心,属下亲自去办。”风子空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递过一张绢布,“还有,公子,这是在晨曦房中找到的。”

  夜流华伸手接过来,绢布上的字并不多,只有区区十个字——愿君长安乐,延年寿千秋。

  看过晨曦的绝笔,夜流华什么都没有说,风子空却清楚的看见那张绢布被公子死死攥在了一起,而他被火光映衬的明灭不定的脸上似乎也在隐忍着什么。

  仰头望向天空,一只孤雁刚好啼鸣着飞过,夜流华喃喃:“鸿羽纷飞,雁过无痕。辞过秋殇,便成孤怜。”

  “公子说什么?”风子空没有听清。

  “没什么。”夜流华笑笑,“盖先生和端木姑娘还在无妄楼?”

  “是。”风子空点头。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何盖聂和端木蓉会如此上心公子的伤,是有求于狱网,还是豪杰之间的惺惺相惜?

  “准备一下,我去见见盖先生和端木姑娘。”夜流华忽然吩咐,原本攥着绢布的手也同时松开,看着洁白的绢布随风落下,最终被笼罩晨曦的火光吞噬。

  “公子终于……”风子空惊喜,生怕夜流华反悔似的连忙躬身,“属下马上去准备!”

  “嗯。”夜流华微微应了一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