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二十九章 BE·无尽之梦

  钢琴敲下第一个音符时谢衣以为是闹钟在响,从被子里伸手到床头柜上摸到闹钟连摁几下,不知从哪里流淌出来的钢琴曲愈发沉郁顿挫,琴键像在直接敲在他脑神经上,谢衣无奈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手背抵在额头上醒了醒神,这才发现循环钢琴曲的是枕头边的手机。

  昨晚睡觉时忘了关空调,出风口吹出冷热不均的空气塞满了屋子,让人胸口窒闷,嗓子干渴得沙沙作响,谢衣抓起手机起身下床,边接电话边去厨房烧水。

  对方省去寒暄,简明扼要地道:“谢衣,中午过来吃饭。”

  谢衣匆匆咽下微温的水,等待嗓子好过一些,心不在焉地问:“不好意思,请问你哪位?”

  那边停顿一下才开口,音调微妙地调凉了几度:“谢衣,熬夜熬傻了是没有药医的。”

  他后知后觉听出来是瞳的声音,忙道:“才睡醒,没听出来是你。”

  “哦,”瞳接受了他的解释:“睡傻了,也是没有药医的。”

  谢衣无言地把被子放进流理台,转移开话题:“瞳,有事吗?”

  ‘你哪位’带来的火气尽数还了回去,瞳见好就收,善良地没有继续吐槽他阿兹海默症先兆。

  “刚才说了,中午过来吃饭。”

  没等他开口,瞳接着道:“毕竟是过年,把自己毒死在家里这种事情,是不会上新闻的,死心吧。过来吃饭,十二都做好了,就这样。”

  流理台里的滴水声和忙音以同一频率在耳边响起,谢衣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瞳已经挂了电话。

  水龙头似乎坏了,他用力拧了一下,水珠不受干扰地径直坠下,嗒地一声摔碎在杯底,紧接着又是一滴,循着同样的路线粉身碎骨。

  谢衣只得放弃,待会儿出门,要记得去超市买一把新的。

  什么时候坏掉的呢?

  谢衣重新接了一杯水,端起杯子往客厅走时有些疑惑地想,然而横竖想不起来。

  他厨艺不好,进厨房的时间屈指可数。

  算了。

  放寒假之前,乐无异曾几次三番邀请谢衣去自家过年,谢衣十分感动,然后婉拒了徒弟的好意。

  乐无异在年初成功脱团,正式与闻人羽交往,今年要风风光光带女友回家见父母。虽然乐无异大大咧咧不介意,谢衣却很有自觉,不乐意在这关头凑热闹。

  何况,越是临近过年,谢衣越是莫名地心绪沉郁,连偃甲房也去得少了,原本就不愿意出门。

  但瞳的邀请是不能拒绝的,朋友之中,他唯独对瞳有些发怵。

  大概是由于瞳的嘴炮攻击带来的阴影足以让人乌云罩顶长达一年之久。

  谢衣搭乘公交车去瞳家,为了打发时间,途中一直看挂在车厢顶端的小电视循环播放公益广告,然而不知不觉神游天外,要不是司机师傅在终点站提醒他下车,谢衣恐怕要直接坐到公交公司去。

  结果只好步行往回走两站路。

  时节已过立春,仍是冷得滴水成冰,空气干燥得紧绷起来,似乎用手拨弄,就能蹦蹦作响,天边浓云低垂,是将要下雪的预兆。

  谢衣把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颈,拉起针织围巾遮住大半张脸。

  他近来时常不由自主地看着目光能触及的一切物体发呆。

  发呆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无法思考,思绪整个陷入了空白里。

  头脑当中仿佛被挖空了一块,不知道究竟是失落了哪一部分,更不知道被谁以何种理由拿去,然而手法粗糙,善后工作几乎没有,以至于他时时刻刻都能意识到那片虚空的存在。

  每当意识自发地潜入那片空白里,谢衣只能不思不想地发呆。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空白,不是黑纸上的白斑那样的东西,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

  就像屋檐底下空荡荡的鸟巢。

  你知道有什么在那里存在过,含辛茹苦地衔来一小块草茎、一小块泥土,经年累月才建筑起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然而那个世界所承载的宝贵之物忽然消失一空,去向无迹可寻,唯有空壳留了下来。

  逝去的不管是什么都重寻无处,他只能注视着那个空壳。

  瞳的家在一个僻静的中高档小区,谢衣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住在他家的小实验员,见他到来,连忙从鞋柜拿出一双棉拖鞋摆在地下,请他进门。

  小实验员背景不详,姓名不详,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生着一张五官清秀却过目即忘的脸,唯有眼睛光彩照人,顾盼间流光盈盈,璨如珠宝。

  瞳与他如何相识谢衣不得而知,小实验员像是突然出现在瞳家里,瞳跟前来拜访的所有人介绍说他叫十二。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种闹着玩的名字一听就不是真的,更像是实验体编号,那个小实验员居然没有反对意见,乖顺一笑,好脾气地认了。

  谢衣道了谢,在玄关换鞋时,十二两手合在身前,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恭敬中带着点拘谨。

  可谢衣不经意抬眼看向他时,他就会飞快别开视线。

  谢衣故意盯着他看,十二果然局促不安起来,脊背绷直,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索性转身走开,轻声招呼他去客厅坐。

  谢衣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从初次见面,谢衣就觉得十二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在尽量避免和他视线接触,偶然地目光相接都会让他慌张。

  简直像是怀揣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隐姓埋名的潜伏者,遇到了碰巧知道真相而不自知人。

  谢衣某一次跟瞳这样玩笑道。

  瞳手指撑着下巴,默不作声地把他看得脊梁骨发冷,然后不凉不热地道:谢衣,脑洞过大,是病得治。

  前脚刚走进客厅,迎面而来的惊吓就让谢衣顿住脚步,瞳坐在轮椅里,手法熟练地转过椅子,膝盖以上如同所有腿脚失去知觉的病人那样盖着厚毛毯。

  谢衣吃了一惊,迟疑地道:“瞳,你的腿……”

  瞳语气平淡地道:“风湿犯了,懒得走动而已。”

  谢衣松了口气,看瞳坐在轮椅上一脸风轻云淡,不禁腹诽懒也是病。

  瞳盯着他薄薄地笑了笑,忽然问道:“你有药吗?”

  ……

  谢衣讶然看向瞳,怔怔地张了张嘴,最后决定不予反抗,反正论嘴炮,没人能扛过瞳的战斗力,输了也不丢人。

  瞳对他立即收声感到满意,罕见地没有乘胜追击,朝十二吩咐道:“人到齐了,开饭吧。”

  菜一道道端出来,过年传统菜式八道,蒸煮炸炒兼备,还做了一些花式精巧的小点心,用梅干烫了壶黄酒。

  三个人吃是太丰盛了。

  谢衣稍微表达了意见,瞳接口说,剩下的是给你打包回去的。

  十二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嘴炮,微笑着斟上酒,热气腾腾的醇厚酒液满至杯口,馥郁酒香混着梅子的酸甜味道蒸上来,谢衣愣了一愣,又有些晃神。

  瞳的筷子在面前的碟子边沿轻轻一点,谢衣倏然回神,瞳坐在他对面目无表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而且讳疾忌医的病人。

  谢衣有点局促地端起酒杯,梅子煮过的滚烫黄酒沾到下唇,他又忽然不想饮酒,放下酒杯随意夹了一著冬笋入口,慢慢咀嚼。

  瞳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他眼下两片阴影,语气平和地道:“谢衣,要节制。”

  谢衣脸色变了几变,匆匆咽下冬笋,哭笑不得地抗议:“瞳……”

  “你自己照照镜子,黑眼圈快把眼睛盖住了,晚上要是睡不着,我这里有药。”

  谢衣底气不足地道:“没有,不是睡不着。”

  瞳别有意味地往谢衣脸上打量,音调微扬:“哦?所以还是……”

  谢衣连忙打断他:“整夜做梦,睡得不好。”

  “做噩梦?”

  谢衣握着酒杯摇摇头,眼见瞳嘴唇一动,一个‘春’字就要脱口而出,他不等他开口立即说道:“很平淡的梦,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老是梦见。”

  瞳以目光示意他继续。

  谢衣只得无可奈何地道:“梦见我走在学校的主干道上,时间是夜晚,路边的梧桐上缠着彩灯,很远的地方有摇滚乐声传来,还有学生叫嚷声笑闹声,像是在过节。天气很冷,下着小雪,我走出校门外,去搭乘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不知怎么回事,左等右等就是不来,我只好一直等到梦醒。”

  瞳一双筷子专注地在汤里挑挑拣拣,兴致索然地评价道:“听上去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谢衣抿了一口杯里暖热酒液,梅子的果味中和了酒的辛辣,柔和地顺着咽喉滑进胃里,热气渗进血液,瞬间流转至四肢百骸,他闭上眼睛喟叹一声。

  “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有什么出错了。”

  瞳从汤里拎起鸽子腿看了看,放进十二碗里,问道:“比如?”

  谢衣思索良久,心绪寥落地转动手里的酒杯,眼睛看着杯里酒液泛起的细小涟漪,沉闷地道:“……我不知道。”

  其实这是为数不多他‘知道’的部分。

  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形容。

  每次回想那个梦境,谢衣都觉得那画面当中应该还有一个人,走在他的身旁。

  可那个人是谁?谢衣把自己认识的人挨个填入他梦中的画面,但是没有一个对的上。

  瞳挑起一块鸽子胸肋的部分,拿筷子尖剔下肋骨间薄薄的细腻肉质,把竹筷用出了手术刀的效果,难得诚恳地道:“谢衣,你最近不太对劲,这样下去,真的会生病。”

  “我明白,”谢衣苦笑:“瞳,我打算在明年停职。”

  瞳停下筷子,抬眼看向他。

  谢衣在他说出‘有病’之前解释道:“大概是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无论去哪里都行,想到处走走。”

  瞳低头继续方才的工作,剔下最后一丝肉,夹起光洁完整的胸骨摆在小碟子里,这才头也不抬地道:“也好。”

  饭后谢衣告辞回家,瞳没有多做挽留,让十二给他打包几碟刚蒸好的点心提上。

  谢衣本想推辞,话未出口,就在瞳看将死之人的眼神下闭嘴收声。

  十二送谢衣出门,然而推着瞳到阳台,不一会儿,谢衣提着装点心的方便餐盒走出楼梯口,午后下起霏霏细雪,谢衣到花坛附近停下来,微微仰头,虚起眼睛,看了看天色,然后转过身,面向楼上,微笑着抬起手臂摇了一下。

  天阴欲雪,谢衣嘴角柔和的幅度笼在暗沉天光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十二也笑着摇了摇手,瞳手肘拄在轮椅扶手上,撑着下颌轻点了下头作为回应。

  两人目送谢衣走出小区,好一会儿静默无言,瞳放下手在膝盖上轻敲一下,十二会意,推着轮椅回到客厅。

  瞳抬起视线,见十二低垂眼睫,闷闷不乐,了然问道:“十二,你想说什么?”

  十二握着推杆的手忽地攥起,微微抿唇,面露不忍:“瞳大人,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对谢衣大人来说……太残忍了。”

  “让谢衣现在想起来,他也不会好过,何况,这是阿夜的选择,”瞳顿了顿,伸出手去,血色淡薄的指掌覆在十二手背,温柔地抚了抚:“记忆是无法被夺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想起来,只在时间长短而已,你不必歉疚。”

  十二低声一叹:“是,瞳大人。”

  瞳松开手,看看餐桌上还没来得及收的杯盘,吩咐道:“你去厨房把鸽子汤煮热,盛一碗给我。”

  十二微愣,答应下来,神色有些忐忑地问:“瞳大人中午吃得很少,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瞳摇了摇头:“你的手艺很好,刚才没胃口,现在有些饿了。”

  十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眼角弯起,唇边绽笑: “那再把瞳大人喜欢吃的菜热一些吧,多少再吃一点。”

  “随你。”

  谢衣在搭公交和打车之间稍作权衡,最后选择了前者。

  比起小汽车,谢衣更喜欢公交和地铁,两年前他倒是买了一辆车,自己完全忘记了这回事,还是某天注意到钥匙扣上多出的钥匙才记起来的,大概是冲动购物的结果,如今崭新的雪佛兰正停在车库里生锈。

  公交车慢慢悠悠停靠在站台,谢衣走上去,在就近的位置坐下。

  车上的空位比乘客更多,放公益片的小电视也关了,谢衣落座后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搁置视线,只好看着自己的掌心,看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继续盯着手背。

  他看着属于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指掌,看不出它们与三年之前、五年之前有任何分别,皮肤上的纹路似乎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这总让他有时光停止的错觉,然而日历本上的时间的确是在年复一年的叠加,身边的人也多多少少变得比过去苍老,液态的时间长流不息,唯独到了他这里便静止不动,令他变得比一切事物都更加坚固。

  时间都无法消磨的,孤独的存在。

  谢衣按了下眉心,抛开那些奇怪的念头,朝窗外看去,初春下起霏霏细雪,站台上零星站着面目模糊的人,等待似乎仿佛永远不来的公交,仍是冬日的光景,但远处河堤上的柳树,已经长出了浅绿雾气似的新芽。

  冬去春来。

  又是一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