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七章

  黑色风衣的修长人影从对面街道走过时,谢衣正跟一群人挤在公交站台下,忍受着湿闷的空气。

  沈夜出现时,他正试图挤上想要搭乘的那路公交,然而他一贯温文儒雅谦谦君子,捋袖子扒开人堆杀出一条血路豪放做派谢衣怎么也做不来,于是意料之中的连车门边都没摸着,人被挤到了站台边上不说,中途还被一虎背熊腰的哥们儿不小心带了一拐肘,连眼镜也碰歪了。

  谢衣在冷风里艰难地举着伞,一手取下眼镜试图揩去上面的雨水,不经意间抬眼一瞥,那道身影隔着连绵细雨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模糊地映进他的视线里。

  起先他只觉得很熟悉,眯着眼睛注目片刻,等意识到那是谁谢衣差点惊得跳起来。

  沈夜?!他不在家里待着,雨天里跑出来晃荡做什么?!

  谢衣立即就想跑过去,然而交通灯恰恰恶作剧似的亮起绿灯,秒表慢悠悠地从六十秒开始倒数,车流如同开闸洪水汹涌而前。

  他被困在这边,心里发急又无法可想,只得紧紧盯住沈夜的动向,唯恐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沈夜并未撑伞,一袭黑衣在撑开各色雨伞的往来人流里显得尤其突兀,他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走过街边一排橱窗,径直往前,一步也不停留。

  谢衣猜不出他要去哪里,眼见沈夜快要走到街道尽头的拐角,他再顾不得什么交通法规,趁着车辆较少的空挡,抬腿就往对面街跑,把协管员尖锐的哨声和喝斥远远抛在身后。

  所幸授课这些年他没荒废锻炼,在转过街角五米远,谢衣几步赶上,一把抓住了沈夜的手臂。

  衣裳已经被雨水浸透了,又湿又冷。

  沈夜挥手将他甩开,力道之大远超过谢衣预料,他竟倒退两步才站住,谢衣惊愣地看着他转过身来。

  雨越下越密,沈夜沉默地站在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的神情和笼罩整个世界的幽暗雨幕连在了一起难以看清,一身黑衣像是要融进夜色里去。

  路灯迟缓地点亮,昏晦的光将他侧脸照得朦朦胧胧,长睫上沾着的雨珠闪着细微的光,眼睛则笼在更深的阴影里,晦暗幽深,像是秋夜里灰色的水雾浸了进去。

  沈夜冷冷地愣愣地看着谢衣,眼神空漠又抗拒,竟是陌生得很。

  谢衣惊骇得呆在原地,连伞也忘了撑,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呆站在冷雨里。

  一阵凛冽寒风刮过长街,谢衣冻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回过神来出声叫他:“阿夜?”

  沈夜怔了怔,皱了眉头有点疑惑的模样,他半垂了眼睫抬手按着眉心,隔了许久,才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渐渐回暖过来,表情也不再木讷冰冷,有了人的活气。

  “谢衣,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伞,在两人头顶撑开。

  他态度自然得挑不出差错,仿佛他们真的是街头偶遇一样,但从事实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谢衣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喉头蠕动几下,最后牵强地笑了笑:“本来在等公车,正好看到你,就过来了。”

  沈夜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蹙着眉从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递过去,有点生气地道:“头上脸上都是水,你带着伞为什么不撑?”

  谢衣头一回应付这种状况,脑袋几近短路,只能凭借本能做出反应,沈夜递给他手帕,他就呆呆地接过来往脸上抹,吸饱了雨水的碰到脸上的皮肤,冰得他又是一哆嗦,然后他总算想起,沈夜没有撑伞不知道在雨里走了多久。

  沈夜却浑然不觉寒冷似的,稳着伞柄的手指很稳,站立的身姿也是笔挺,脸色却苍白得发青,嘴唇微微泛着浅紫。

  谢衣赶紧脱下外套,不顾沈夜反对强行罩在他肩头,一手拉着他的腕子就往前疾走:“阿夜,你看你身上都淋湿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他们运气不坏,刚到出租车载客点就有空车停靠过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家,谢衣率先把沈夜推进浴室,让他赶紧洗热水澡去一去冷气,自己换下湿衣服,随手扯了根毛巾擦干头发,然后去厨房煮酒酿圆子。

  两人都淋了雨,胃里一团冷气,总要热热地喝点什么才好,谢衣万般皆好唯独厨艺怎么练都是灾难一场,酒酿圆子是他唯一不会煮成生化武器的东西。

  东西都是现成的,材料也简单,一碗米酒五分水,等水煮开,放进珍珠大小的糯米圆子,一刻钟之后起锅就成了。

  谢衣看着锅里一粒粒的白色随着沸水载沉载浮,忘了开抽油烟机,热腾腾的水汽装庸塞着厨房不大的空间,他茫无所觉地被湮没其中,顶灯的光被散步在空气中的细小水珠几经折射,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水一样翻滚,又像是绞缠成团的乱麻,抽不出头绪来。

  瞳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他不由得想起在冷雨里站着目光冷漠抗拒的沈夜,然后想起他们初见,也是在相似的雨夜。

  那是三月初,谢衣与叶海接手的项目进行到尾声,最后一天,两人废寝忘食泡在偃甲房做完收尾工作,时间已经接近午夜。

  北方的初春天气,冻雨没日没夜的下,空气潮得抓一把都是水,他跟叶海完成任务兴奋过头,边往外走边相互调侃几句,等关上门走到外面冷雨浇头,这才想起钥匙和雨衣都给落在房里了。

  叶海住学校的教工宿舍,冒雨跑回去也就换身衣服的事,谢衣就略惨了些,他租住的公寓离学校三十分钟车程,就这么一路淋回去肯定得冻出冰来。叶海从乱成狗窝的家里刨了半天,没翻出雨具,给谢衣带了张塑料桌布过来,透明的,薄薄一层,餐馆里最常见那种。

  谢衣看着那张剪出个脸大的洞的塑料桌布,冲叶海温雅地笑了两个字:呵呵。

  叶海把桌布往他头上罩,笑得肚里打滚,面上还陪着小心说聊胜于无,聊胜于无嘛。

  谢衣当即想把桌布糊他满脸,最终还是屈服于冻雨淫威,顶着张桌布骑自行车离开,背后叶海的狂笑震得冷空气都颤了几颤。

  路上行人稀少,谢衣这一路还算平静,雨水迎风往他脸上扑,眼睛被雨水浸得刺痛不已,视线一片模糊,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车速,抄近路拐进两座居民楼之间的一条小巷,前轮子拐进巷口,一道黑色人影将将凑到他车前,谢衣大惊失色急于补救,掠过小巷的一道风猛地吹翻桌布劈头盖脸地把他罩了个严实,他视线报废,车龙头一偏,结结实实将人刮倒在地,自己也连人带自行车扑街。

  谢衣心里擂鼓似的狂跳,吓得摔了都不觉痛,把缠在身上的塑料桌布两三下扯开,他一身泥水地爬起来,急忙跑过去查看被自己撞倒的人。

  是个青年男人,细白手指撑着又湿又脏的地面,试图借力站起来,谢衣连声道歉,满怀愧疚的低身扶他,男人摇头示意不必,谢衣尴尬地站在旁边,看他自己撑了几下才勉强起身。

  男人站起来之后也不理他,掏出手帕擦手和大衣上的污水,然后把帕子团起来捏在手里,自顾自往前走,步子迈得很慢,人也是摇摇晃晃的。

  谢衣惊恐地想着完了肯定把人撞伤了,他跑回去扶起自行车,然后紧跟上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建议去医院看看。

  男人低声说无事,让他快走,音质低沉醇厚,如冰层下的一道暗流潺潺过耳,静、净、冷,实为惊艳。谢衣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头尾漏进来微弱的光,男人的眉目看不太清楚,谢衣只看到他脸和手都是白生生的,在夜色下愈是夺人眼目。

  他步履缓慢,应是受了伤,他越是不在意,谢衣就越是愧疚,执着地劝他到去医院,两人各执己见,男人干脆闭口不言,任谢衣在旁聒噪。

  一直走出巷口,走到路灯底下,男人突然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怔怔地站住了。

  谢衣也懵了,他是给吓的,这一撞不要紧竟然还撞到认识的人,A大化学系明星教授沈夜。他研究生时期还选过对方开的选修课,后来因为人数爆棚遗憾地被排位系统刷了下来。

  沈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谢衣也不敢动,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口,他自我安慰着沈大教授一定不认识自己这种小助教。

  路灯在沈夜脸上投下阴影,他眼睛像是不见光的古井,沉黑得让人惊悸,睫毛滤下一丝丝的光,映进瞳仁里,光的碎末浮泛着,像是沉在水底下的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往上涌,临到水面又被生生压抑下去。

  沈夜以这种微妙的眼神凝注他半晌,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末了他微微一笑,眼底里光华一掠而逝。

  “谢衣,”他说:“你是谢衣。”

  汤水“噗”地溢出锅沿,强行把谢衣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他抓过帕子手忙脚乱地擦流到炉台上的水,沸腾的液体更多的涌流出来,溅上手背,他才想起来一把拧灭了火。

  手背烫红了一片,谢衣拧开流理台的水管,让冰凉的水源源不断流过手背。

  那时沈夜喊出他名字,他只是惊吓过头,而后又欢喜过头,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出其中古怪。

  他才任助教不久,又是不同的学院,沈夜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还准确的叫出他的名字?

  谢衣心下混乱不减反增,还搅进去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或许,就连他们的初识,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和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