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68章 喜剧之王(上)

  沉睡与醒来之间有那么几秒模糊且沉重的间隔,芥川龙之介在那间隔之中看到了广袤的黑暗,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丁点光明的漩涡。他抓住了那意味着生命的漩涡,睁开了眼,在对眼前的景象做出判断之前,他首先接收到的是胃里的翻腾感,于是难受地做出了呕吐的动作。他的胃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只能吐出来点粗米块,之后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吐出胃液和空气了,可那作呕的感觉始终无法散去,身体痛苦地痉挛着,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杯热水递到了他面前。他接过水杯,出神地望着里面浮荡的水涡,一字未说。

  “喝几口热水可能会好很多。”爱伦坡担心地看着他。

  他点头。

  “乱步先生呢?”

  “不知道,前几天开始就一直没有音讯。”说到这里,爱伦坡眉头紧皱,即使他的刘海比常人修长且厚实好几分,此刻也挡不住他眼神里面的紧张与猜忌了,“芥川,我觉得乱步君可能出事了。”

  “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和乱步君关系好如亲兄弟,所以有一种血缘上的相通性。如果你觉得可笑的话,就笑吧,但这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真的能和乱步君相通共鸣,就像流着同一血脉的至亲,所以我……”爱伦坡一下子就顿住了,赶紧切断了自己的话语。因为他看见芥川本就铁青的面色更加难看了,虚弱得难以恭维,显然是被他这番话所影响了。于是他赶紧打哈哈,一边摆手一边解释,让芥川不要再担心:“我只是随便说一说,抱歉,本来你就身体不太好,我还说这些负能量来急你。”

  “没事……”

  “到底怎么了,芥川?为什么你这么虚弱,这么难过?”

  芥川龙之介蜷在床上,把水杯握得更紧了,即使温热的杯壁把他的掌心都烫成了粉红色,他也没有松开。他把一缕鬓发挽到耳后,灯光因此照亮了他白皙的耳肉与漂亮的耳廓线条,包括那耳廓里每一处凹凸的小肉坑上都浮动着曼妙的高光。整只耳朵的形态与细节都清晰地被白光所勾勒出来了,显得那么娇美且脆弱。

  他对着杯口哈气,像是在给热水降温,也像是在吸吮记忆的余烬。吹完后,他一边喝着水,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被强了。”那般温吞吞的语气,没有意想中的格外激越的情感,顶多只能听出飘飘忽忽的讥诮和一些淡然漠然的疲意。

  爱伦坡还在那里愤怒地质问着,问他哪里疼,问他遇见了谁,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遭遇,他却只是重复着把鬓边垂下的那一绺绺黑丝白尾的头发挽上去的动作。那手腕慵懒且不厌其烦地抬起又下落,时而转个弧时而顿出一拍短促的间歇,就像是在来回翻动余温尚微的骨灰。优雅又悲伤地合棺,高傲又孤独地拾骨。

  吼了那么多次还是无果,爱伦坡也知道这种态度或许不利于芥川的心理缓和,于是放弃了,转而使用道歉与劝告,希望芥川龙之介能够把事情的始末如实告诉自己。但是芥川龙之介没有选择告诉他。

  芥川龙之介从衣兜里拿出了几张照片,说这是自己在事后特地去拍的,专门去洗出来了,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爱伦坡,似乎在说,你不信的话可以看这些,看了以后你就会相信了。爱伦坡忍无可忍,大声说,问题根本不是这个,然后把他递过来的照片直接拍到了地上,一脚踩在了上面,气氛地揪起了他的衣领。

  “你怎么能用那种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你都不关心自己吗?你这样岂不是对我和乱步君的侮辱吗?我们是那样重视你,那样关心你,可是你那种语气,好像在说我们关心的东西什么都不是,这不就是对我们的侮辱吗?”

  “不是的,您先听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告法庭,现在就去,把那个……”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情。”

  爱伦坡因巨大的惊吓而愣在原处,揪住他衣领的手也就放松了不少。他借此摆脱了爱伦坡的手。芥川龙之介一丝不苟地把衣服重新理整齐,再弯腰把地上的照片一张张地捡起来,又面无表情地把上面的灰尘揩去,理成方正的一沓,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为这一系列动作煞好尾之后,他又稳稳当当地捧起了刚才搁在床头的水杯,呷了一口温水,十指交叠轻放膝头,唇瓣紧闭眼棱轻动。

  “说当时的感觉并不痛苦,那是假的。”他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照片,平静地开口说。那张照片上是他的大腿狼藉不堪的样子,全是淤青和血痕,以及手指印。“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反而比以往经历的每一次痛苦,都要缓和得迅速得完整。现在我已经完全释怀了。”“怎么可能释怀那种事情?别逞强了。”“没有逞强,是真的。”

  芥川龙之介抬起头来,对着他绽放了一个凄美的微笑,重新把那些照片恭敬地递给了他。

  “把这件事传出去吧。”“什么?”“让更多人知道,最好是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不要说是被强,要说是主动靠这个上位,总之描写得越令人作呕就越好。我的形象还是有更臭的余地的。”

  星辰没有之前那么蔚为繁灼了,月亮在苍穹中突兀又显眼地显现完全,先前的箕斗之晖已逐渐淡化撤离,留下月亮再次于围绕着地球转动的轨迹中孤零零地重复着散光一举。夜鸟的叫声没有白天的那种浑厚的回音。

  灯光落在芥川龙之介的黑发之间,循着发涡的脉线从额前一路流淌到他优秀的颅顶,鬓发窸窣之间的阴影柔和地叠加在暖色调的高光上面,脖颈边缘在灯盏之下镀上了一层紧贴颈线的光膜,呈蜜色一路滑到胸口与锁骨中央交接的部位,饱和程度与深浅层次均让他的每一寸肌理都如水般滴落出一种甜美的倦意与媖娴的情态。

  他是真的没有悲伤。爱伦坡看着他,这么想道。沉浸于狭小的负面思绪中的人不可能具有这种至柔至圣的普度众生的美感。

  “我想了很多。最近异能特务科和异能军团一直在对我们反战党进行扫荡,我们不仅失去了大多数据点,还因此失去了完整的组织结构,现在已经是七零八落了。人民对我们丧失了信心,看不到我们反战党的希望,越来越低沉,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不到民心的支持了。很大一部分人还在讳忌武装侦探社,对我们持有偏见和排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反战党是真正的爱国党派,真正想要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党派,成员也几乎都是人民自发加入的,当一个以人民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组织失去了民心时,这个组织也就玩完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进一步把自己的形象往臭水沟里面丢弃。以前大家只是在造谣我,单纯出于对我的厌恶,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造谣带来的更多是跟风,而不是真正的反对。现在我想把证据让所有人都知道,让他们真正开始反对我,恨我,厌恶我,想驱赶我,然后我再把武装侦探社这些人放在我的敌对面。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讨厌我,那么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对我的对手产生好感,就会下意识偏向于反战党了。”

  “芥川。”爱伦坡呼唤他。

  “就这么做吧。我会继续藏在右/翼里面,让自己越来越招人厌,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可以代表右/翼形象的、人人喊打的恶人,从而衬托出武装侦探社一众的正义与亲民,以此来壮大我党的群众基础。”

  “你应该先走出心理阴影。”

  “没有心理阴影。我不会小题大做地去放大那些要死不死的伤痛和叹息。”

  “怎么会是小题大做?那可是你的贞操和底线。”

  “我的底线没有这么渺小。至于贞操,那就像是流浪狗,倘使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不得不死的程度,那么除了让它安乐死以外也就别无他法了。”

  “如果这个计划不成功呢?你怎么知道这个计划一定有效?”

  “坡先生。”芥川龙之介无奈地笑道,“您看川端康成吗?他在一片观赛记录文章里曾经写过: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也许是观众的一种嗜好,当然,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观众们也不会希望优势绝对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所以说,福地樱痴的优势有多么集中多么突出,那些试图通过异能力对世界其他国家进行扩张的右、翼有多么猖狂,就一定会有相对应的对立思想出现。即使是在喜欢安守本分的日本,也绝对会有不少数目的人会选择反对。早在1988年,巴西作家保罗.柯艾略就在作品中提到过了,世界是会讲很多种语言的。这种时候,我以牺牲我自己的形象……甚至可以说,牺牲我自己的一切,来充当反战派和扩张派之间的矛盾导火线,就一定会有人顺着对我的宣泄,上升到对整个右/翼的宣泄,揭露那些被吹捧上天的所谓的英雄。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人民对我的愤怒与反感上升到一个地步,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把武装侦探社当成朋友了。只用牺牲我这一个就够了。”

  “人民不会产生质疑吗?”

  “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时候,一群人聚在一起,是会成为乌合之众的。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也说过,我们更喜欢赞同而非挑衅,空想而非鼓励,麻木而非奋发,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选择了民谣而不是诗篇,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不会比羊有更多的质疑。我们不需要骗过那些有真理在手中的少数人,只需要骗过那些喜欢从众的普通人就成功了。”

  “那你确定自己不会有被人民杀死的那一天吗?”

  “等到被杀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先试图处理残局?比如说你的痛苦,比如说那个应该被绳之以法的强/奸犯。”

  “那得等我死了才能有空去处理它。”

  “好吧,我会负责把这些照片公布出去的,当作实锤的图证。”

  “请务必尽全力诋毁我,扭曲事实扭曲到极点,不要让任何人对我有同情。”

  “好。”

  爱伦坡没有再说什么了。他一边记录着,又一边哭了。这是芥川龙之介认识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

  “你曾经说,你只是想为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冰岛,才这么做,现在又是什么想法呢?”他抬着一双泪眼,看向芥川龙之介,“如果只是为了去冰岛,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是吗?现在做到这个地步,你真正是想为了什么呢?不在这里的你,又会在哪儿?”

  “当然是为了祖国了,还记得当初我们达成共识的时候,乱步先生说了什么吗?宁愿直接被枪毙,也不投敌。”

  “你愿意为了你的祖国付出一切,可是你的祖国和你的人民却永远不会感激你,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你为他们做了什么。你爱他们,他们不爱你。”

  “这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就算无奈也只能接受。不被人喜欢,我也没怨言。”

  “可是,你被自己爱的祖国亏待,被爱的人民从精神上流放,这就意味着你不可能在日本善终了,甚至可能会被赶出去,被自己人害死。换做是谁,这个结局都太残忍了,你也可能不会被平反。你难道不想回归我党的怀抱、不想一直留在祖国了吗?”

  你难道不想一直留在祖国吗?芥川龙之介有片刻的沉默。祖国,我的祖国,我的赎世地,我的黄金谷,我的朝圣地,我的安魂所。

  “只要能让那些想着扩张侵略、想着统治世界的战争分子滚出日本,我什么都可以做。付出一切却不被感激,总好过什么也不付出却被拥戴。今夜我把自己献给国土,今夜如此,夜夜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