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54章 侦探

  不知道度过多少回的干涩夏日如期而至,单薄的虫蝉为泫然衰败的落叶亢歌,蛰虫在眯眼的草色中盈盈作响和曲,两相对鸣,面泣喧喧。天地新季,骄阳普照,但始终教人心焦意燥。天地如此寂寞,却是无人见,唯有在红粉散乱中的细风会略略发颤,在去远的过程中留下片刻的温语,随后便一忽儿就不在。风吹起河道上几船空荡无人的复古式小舟,再刮过干涩的堤坝,钻进了堤坝下方那极其偏僻难觅的通道入口,衬得环境更加颓丧煞白。谁也不会料到这个极其难觅且黑暗狭窄的通道中,会有两个人类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江户川乱步深呼吸了一口气,理了理方才在书中世界弄得有些乱的衣领,小心翼翼地把书揣在怀中后,朝着通道尽头叫喊:“坡君,你出来吧。”回答他的,不是爱伦坡的应声,而是一记寒冷的触感,从脖颈上的大动脉位置传来。江户川乱步的双眼微微张开一条缝,用余光看向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面色凛然。“你把爱伦坡怎么了?”他问。“这种情况下还临危不乱,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朋友,令在下佩服。”“能找到这里来,你也不赖。”在听到“在下”这个自称时,他愣了一秒,随后便想通了一切,不仅没有了刚才的严肃与担忧,反而挂上了一抹兴致盎然的笑容,口气也放松了下来。

  “你所说的那位爱伦坡,他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暂时说不了话。”随着神秘人的话音一落,通道尽头的灯光也亮起。爱伦坡被绑在木椅上,旁边是一张洒满了文件纸的桌子。爱伦坡的嘴被封住,只能时而发出一些抗议的闷哼。“那我就放心了。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会一一回答的。”江户川乱步慢慢举起了投降的手势。

  神秘人压着嗓子,发出较为奇特的低沉笑声:“这里就是你和爱伦坡的秘密基地吗?”“是。”江户川乱步的回答果断有力,不容任何置疑,准确无误地传到了爱伦坡的耳中。后者不停摇头,挣扎了起来,让木椅一阵阵地喀嗤喀嗤响着,显然是想对江户川乱步传达“不要告诉这个人”的信息,但是江户川乱步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递给了爱伦坡一个自信且放心的眼神。

  “环境还可以,就是太潮湿了,得了风湿病可就不好了。你们打算在这里商议些什么?”“潮湿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除非你善心大发,愿意帮我们解决这个环境问题,那可以考虑一番,至于商议内容,就是如何得知敌人的真实目的,神威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我们又该如何去打败他。”“非常抱歉,在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帮忙解决环境问题,不过还是说回正题吧,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已经推理到神威就是政府里的人了,接下来我们在思索如何打入政府内部,抓出那个陷害侦探社的国贼。”“为什么要说他是国贼呢?他确实陷害了你们,可这并不一定要上升到卖国的地步。”“他联合外国的恐怖分子,陷害民间组织,难道还能是爱国行为?”“也就是说,你认为你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侦探社,也是为了这个国家?”“是,你没有理解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请谨慎言行,在下可以马上要了你的命,你确定不改变自己的说辞了吗?”“以毕生的荣誉,以武装侦探社的荣誉保证,决不。”“你觉得侦探社还有荣誉可言?侦探社现在是全国公认的罪犯。”“那是他们被误导了,他们犯了古希腊人的错误!我相信只要有智之士联合起来,就能把人民从这个错误中救出。”“但是拯救的过程会是多么艰辛啊,无论会牺牲什么,你都不放弃吗?”“你问这么多,其实已经被我的措辞和观点吸引了,并且赞同我了,不是吗?”

  刀刃缓慢地从江户川乱步的脖颈上移开,神秘人的声音也渐渐沉下,直至完全没有了声息,就连呼吸声都不复存在,仿若失去了一切生命力一般。在爱伦坡的疑惑和惊讶中,江户川乱步放下了做出投降手势的双手。刚才还用刀威胁他的黑衣神秘人也砰地一声,直愣愣地朝后倒去,倒在地上时发出了类似于瓷器碰碎的清脆音响。原来是被控制的假人。江户川乱步蹲下身,看着假人偶脖子上的小型扩音器,陷入了思忖。

  “能这么自信地肯定我被您吸引了,确实是您才能拥有的底气。”可称陌生亦可称熟悉的声线从阴暗处响起。

  江户川乱步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虽然在刚才,他便有了这个猜想,但真正看到芥川龙之介从阴暗处慢慢现身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潮涌动。上一次见到芥川是多久了?饶是他破了上千悬案,解了上万谜题,也无法将这样一个小小的日期算出个底。芥川龙之介杵着腋杖,趔趄地向前方蠕进,以便能够让江户川乱步看见自己,看清自己。那抹优美的淡淡的纤影静矗于江户川乱步的面前,蕴含着一种恬静的浮萍短聚似的忧愁与物哀。一句“乱步先生”,吐词嗫嚅,回音暗哑,声响凐没的速度远非记忆所能追踪,却足以带着那悲悲切切的思绪咬啮他的心房。

  “好久不见。”像是为了缓和这莫名伤感的氛围,芥川龙之介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接着又可能是觉得笑得有些丑,不太好意思,于是他双颊有些泛红,目光慌乱地流转,但最后还是发现了试图转移视线也无济于事这个事实,于是又将目光落回了江户川乱步的身上。

  江户川乱步还在如静止了一般凝视着他,一种温热的气息迅速裹着莫名的情愫卷袭而来。很微妙的卷袭,几乎如同雪化无息泪滴无痕。江户川乱步一半为再次见到芥川而欣喜难耐,一半又为芥川如此落魄伤残而钝痛不开。当年他再三地对芥川进行劝说,为的就是能够让芥川好好活下去,活得健康,发现生活的美好与价值,虽然芥川很脆弱,但他依旧希望芥川可以越来越幸福。现在看来,希望之所以能称之为希望,果然是因为这对于祈愿者来说本来就是异想天开。他正在酝酿如何回复,便见芥川的身体似乎踉跄了一下。于是他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没来得及考虑什么,就上去想要扶住他。芥川只是拐杖磕到了小石子,毕竟这种地下通道的地面,肯定不是平整的,并不至于摔倒,所以他制止了江户川乱步想凑上来的双手,自己重新稳住了重心。

  “谢谢您……我有重要的事情说,我们三人慢慢谈吧,不必过于上心我的身体状况。”

  江户川乱步扯掉了封口布,爱伦坡在嘴唇得到自由后夸张地呼吸着,深呼吸几次后马上问道:“他是谁呀,我还以为是发现了我们行踪的敌人,差点就想咬舌自尽来个壮烈殉道了呢,结果你们认识?”

  “很早就认识了,我没有对你说过。”

  “这么说他是你的朋友?”

  “他是我的,我的……”他割开了绳结,“好了,解绑了,你坐起来吧。他说有要事要讲,最好是我们三个都到书的世界去,这样比较安全。”

  “这样的话,我的异能力会完全暴露在他眼前,如果他背叛了你,以后我的书内空间可能就不是最安全的藏身地点了。”

  “看我的态度还不能明白吗?你完全可以信任他。”江户川乱步轻轻地把芥川扶了过来,“他叫芥川龙之介,是一位共产主义者,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一位值得我们信任的、从小到大都没有向压迫与跌打屈服过的反抗者,真正的盖世英雄。”

  芥川略有羞赧,那没有任何装饰与打理痕迹的双颊色泽浑然,长脖颈通体雅艳,微微地绯红了起来。他本想让江户川乱步不要这么夸张,却意外地对上了爱伦坡的眼神。那个眼神已经改变了之前的情感倾向,全是信任。爱伦坡信任江户川乱步,因此只是为了情谊,他也会跟着对芥川报以信任,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于是芥川龙之介放弃了矫情与推脱。

  “之前对您所做的行为多有失礼。”“好好,那也没什么,反正我半点皮肉伤都没有,就原谅你了。我们到书里面去吧。”

  江户川乱步将手放在了芥川的面前,手心正对着他,芥川不解地看着这只伸过来的手。

  “坡君的能力可以让我们进入书内的世界,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只是穿越进去时可能会有些动荡,我担心你……担心你会跌倒。”

  芥川回以感谢的眼神,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却在快碰触到江户川乱步的掌心时停住了。他几度收回又伸过来,不断犹豫着,手指在空中无由地颤抖。爱伦坡打开了书本。于是江户川乱步没有再犹豫,直接抓住了他还在踌躇的手掌,轻轻裹住了他略显娇小的掌心,将他温柔地向自己身边拉近了些,与他一同掉进了绽放出亮白光晖的书页间隙里。猝不及防的吸力强制让芥川失去了支撑,在落地时,他无法自控地向前倒去,被江户川乱步及时按住了肩膀。

  “我就说吧,可能会跌倒。”

  “劳您费心了。”

  三人正好处于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头上有一盏较为明亮的灯。室内光线并不差,防盗栏将玻璃窗于视野中割成等长等宽的长方形,规整且沉默的几何图形之间挤挂着一轮素绡般的圆月。

  “已经天黑了吗?”芥川看着窗外的月亮,问道。“不是,书内的时间和外界是不同的,这只是因为这一页的情节刚好发生在晚上,所以我们进来时就是晚上了。”“那就好。”他这才松了口气。爱伦坡帮忙将他扶上椅子。他把膝盖上那些紧紧堆在一起的皱褶轻轻推散,让衣裳舒展开来。

  “你赶时间?”江户川乱步立马反应过来,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芥川点头:“如果不在傍晚之前回去,猎犬的队长就会发现我不见了,到时候不仅是我会被质问,包庇我的人也会被连累。”“是包庇你的人告诉了你我们在这里吗?这里如此隐蔽,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才对。”“确实没有人发现,只是有一位可以倾听万物的厉害人士,我和他做了交易,他提供给我线索,所以我知道了乱步先生有一个来自外国的帮手,之后再通过那位先生的帮助来寻找这位外国友人的踪迹,就大致摸到了这里。”“这样的话我们得换基地了啊。”爱伦坡和江户川乱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个决定。他们本以为这个地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却没有想到不过是猎犬并没有深入追究,只要肯花心思,使出真功夫去寻找,总有各种手段能够摸到他们的轨迹。

  “武装侦探社的其他人还在和猎犬对峙吗?”芥川问。

  “我的朋友们现在……”江户川乱步咬了咬牙,“情况不是很乐观。”

  “有人死亡吗?”

  “没有。”

  “那就好。”芥川说,“只要活着就有可能,就能继续走下去。”

  “除了有人被抓进了监狱外,总体还是蛮活跃的,应该可以继续反抗下去。”

  “我在神秘人的袒护之下进入了猎犬,对队长福地樱痴有些怀疑,你们觉得这次制作国内骚乱的敌方首领是政府里的人?”

  “不是觉得,而是推理得到的真相,我们已经肯定是这样了。”

  “也就是说当下的情况是,政府里面的人在酝酿阴谋?”

  “大致情况就是,有一批人打算利用异能力这种完全碾压普通人的特权,来满足自己的野心,破坏和平,剥夺平民的权益。”

  “又要来四十年代那一套了吗?”

  “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先观望着吧,如果真的有右翼分子要挑起战争,我们除了阻止和反抗外不会有别的选择,反正如果让我去加入右/派的异能群体,那还不如直接把我枪毙了。至于福地樱痴,我认识他好多年,他是和社长不相上下的高手,实力深不可测,确实有统率猎犬的资本。”

  “不相上下?真实情况如何怕是更加难以预料。福地樱痴似乎想要为猎犬争夺更大的权力,如果他成功了,你们侦探社会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被秒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有那么简单吗?不就是一支特种部队,还能随便抽取政府的力量?”爱伦坡问道。

  芥川龙之介缄默有顷,而后抬起了头:“愚民的战斗力是很可怕的,远有苏格拉底被流放,近有中国十年文/革,都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真实对象,真正强大的是政府还是人民,真正恐怖的是法律的冰冷还是民意的盲目?诚然,他不能明目张胆地代表整个政府,毕竟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队长,从本质上来说不过是特殊点的武警。但如果他能够代表人民,能够煽动民意,不停打磨自己的形象和人设,从而在群众中竖立起自己的威望,鼓起对他的个人崇拜风潮,那么他会是比所有领导者都恐怖的存在。只要他发表演讲,全国上下都听,大家都支持同意,都觉得他是对的,那么他就已经成功一大半了。大家都觉得他是英雄,觉得他不会做错事,觉得他会带领着群众前进,觉得他会保护这个国家,觉得他的一切举止都是为了保护人民。所有人都被这种观点洗脑,那么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支持。他想让猎犬成为独立的军队,人民说,好,于是就这样独立于管辖之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挑战法律与人伦道德的底线。他想让谁死,谁就是人民的敌人。他想实现什么目标,那就会被人民误以为是能带来光辉未来的目标。如果有一天他做错了事,思想拐歪,那这些盲目跟随他的人岂不都成了纵火者?福地樱痴是有问题的,既然有问题就不能姑息,让他在我们眼皮子下搞这种歪门邪道的主义真的好吗?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应该好好观察他,他的脸上写着野心,那种写着野心与占有欲的脸不应当在为国为民的领导者身上出现,况且他还是个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资本主义身上的狗屎味,粘着每一寸皮肉,附着每一滴血液,甚至根植于每一个汗腺细胞里,想装作闻不到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刚才乱步君说他和福地樱痴认识很久了。”爱伦坡颇为不解地耸肩,“可以一眼看透一切,居然会这么多年都看不出他的本质?”

  “这应该不是我能力的问题……”江户川乱步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应该是感情上产生了偏向,所以才没有正确结论。”

  他当然不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了,这份信心不仅建立于实力至上,也建立于所有人的认同之上,没有人会否认他江户川乱步的能力之强,可是正如爱伦坡所说,如果福地樱痴真的不对劲,他会这么多年都毫无所觉吗?究竟是芥川的疑心太重,还是他根本就……根本就没有过深入观察福地樱痴的想法?人都是一样,都只想看自己希望看到的,其他的能假装看不到就假装看不到。扪心自问,在福地樱痴笑着对他打招呼的时候,在福地樱痴与社长对坐共饮的时候,在这些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想去认真地洞察这个人,不会想去怀疑这个人。这恐怕就是他一直没有发现问题的根本原因吧。

  这时,江户川乱步的脑海中闪现出了太宰治曾经说过的:无论是人民口中的父母官,一身正气的政客,还是人设完美的公务员,甚至是你的好朋友,对你有恩的人,你的老相识,都不能完全放下警惕。

  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居然有了些对他的讽刺。如若他早在那些年就尝试抛下感情偏袒,去认认真真地洞察福地樱痴一回,选择了公正地对待一切,结局是否就会有所改变?江户川乱步闭上了眼。以往的记忆遽然袭来,曾经那般让人眷恋的温馨场面分分秒秒地倾斜崩坏,与之交叠显现的,是故人那明暗难辨的面孔。他的恐慌与踌躇更加强烈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手指甲嵌入了掌心的肉涡里,扣成了月牙形的印记,随着他一分一秒地运动手指关节骨,那些月牙形的指甲印就更加地明晰。

  “乱步先生。”芥川龙之介的呼唤于此刻传来,“您的脸色不太好看……请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迁怒于您,也绝对不是认为您没有尽心尽力,责任感是美好的品质,但也会相应的带来沉重的压力。您的责任感和对自身能力的期待太重了,所以只要哪里还不够好就会变得不开心,但其实您在我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我们是平等的,我们应该接纳并理解彼此的好坏,然后一起度过难关,不是吗?”

  江户川乱步看向了芥川。芥川的黑眼睛始终保持着切默,朝他投来坚定的目光,刚和这目光接触上,他便感觉有无数意味莫测的情愫于心尖处酿出一股股酥麻,从五脏六腑中浸压出来,无声无息地沉淀,对他的精神世界进行着温和的撼动,犹如蜡烛的火苗在人类肌肤察觉不到的细风微雨中猛烈又安静地摇曳,从不戛然而止。这种撼动缓缓地驱逐走了方才的恐慌与踌躇。

  窗外的月光缓慢地折射出极切极婉的白晖,密室内的熏香蜡烛一阵又一阵地飘出曼妙的腻香,在他们的身边静酥酥地萦消细散。月光凝在芥川龙之介的唇纹之间,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能跃动出几点纯美无暇的雪白。这种纯美的颜色给予了他方才不曾有的宁静与坚强,将他从负面的情绪中带了回来,重返人间。重返之时,他已不再畏惧。

  “芥川,”他无奈地笑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这句话或许有那么点肉麻,但是……我……哎,别人都认为名侦探是我,我是其他人的侦探,这没有错,但是在我眼里,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侦探,一个让我忍不住放下架子和姿态的侦探,一个总是在影响着我的侦探,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