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39章 地狱变

  若是忽略最近频发的恐怖袭击事件,横滨依旧是那个安逸美丽的港口繁市,当然,这也只是对于这个城市的某些组织或者公关而言。普通人依旧享受着身为一流发达国家里的发达城市市民生活,他们需要做的开始是起床与下床,需要做的结束是漱口与入眠。人类形形色色,各有所需,各有所求。

  不知哪里来的消息渠道,让芥川龙之介病重残疾并疑似被强/奸的流言扩散开来。先是疑似,再是听说,继之就是,最成肯定。芥川龙之介肯定被强/奸了。流言慢慢地扩大了起来。有些参与进去的人可能对芥川龙之介本身没有恶意,可是这些人在乎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声,只是单纯想满足自己背后议论他人的欲望,从众且爱煽风的人性使然。芥川龙之介的名声低到了极点。大家说他性取向歪曲,被路人奸/污,身心不洁,在港口黑手党靠杀人赚到钱之后就跑路,又对港口黑手党敌对组织卖出情报,依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里做兔爷,当双面间谍。

  少数人怀疑着这些谣言,怎么也不信,过激的人甚至直接投稿新闻,坚持着芥川龙之介的清白。这些人多是芥川曾经的手下败将,芥川龙之介清瘦却又坚韧的身影刻在了他们的灵魂里面,当初他们败得有多耿直干脆,现在就坚持芥川清洁的观点坚持得有多么矢志不移。奈何寡不敌众,言语无情,即便人人都知道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但是从众依然是绝大多数人类下意识的选择,太过于稀少突出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于是这些想要帮助芥川龙之介的人反而帮了倒忙,又让芥川龙之介被灌上了会蛊惑人心的罪名,在稚嫩孩童的口头相传中成为了一个神出鬼没美丽恶毒的黑眼人妖。

  芥川龙之介不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他而抛掷千金的顶尖黑手党,而是人民们嗤之以鼻的对象,是男女老少都唾弃的肮脏东西,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正映证了赫胥黎的那句:平淡的真相会被令人兴奋激动的谎言所掩盖。

  语言促成了人类从动物进步为文明意义上的人,但也激发了愚昧和系统性的极度可怕的邪恶,它们就像由言语激发的深谋远虑和善良仁慈一样是人类行为的特征。语言让其使用者专注于事物、人物和事件,即使那些事物和人物并不存在,而那些事件并没有发生。语言塑造了人类的记忆,通过将经历转变为符号,将直接的渴望或憎恶、仇恨转化为固定的情感和行为准则。

  没有人再在乎芥川龙之介何去何从,没有人再关心他在这个国家是不是无依无靠,没有人去想他到底正在经历怎么样流离又卑微的命运。没有人会忽然就想到说,芥川现在在哪里呢,怎么没看见他。没有人知道他正在与病魔做着怎样的挣扎。满城风雨,语言攻击,无形漩涡,将芥川龙之介无情地吞没。

  一切都仿佛刚加入港口黑手党那天一般,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也无视着他,怀念着他,也忘却着他。嘲讽。排挤。孤立。议论。恐惧。他曾形容自己的童年为沦肌浃髓的落魄,风霜刀剑的逼迫,和无休无了的孤独,谁想如今活了二十年,居然是一成不变,他还是这般地活在这个世上。曾经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在太宰治带他走的那一刻,芥川龙之介曾经想过,也许自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可是他却越活越痛苦,二十年后仍然无依无靠,一如诞生那天同样的寂寞。

  芥川龙之介以自己所制作的死亡为生命源泉进行着呼吸活动,只有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现时,他才会好像一具干尸被注入了一缕延续生命的仙气般,抬起充满了病态的黑眼睛,喊一声:费佳。

  事实证明,四年的医疗根本就是放屁。老实说,本来他在俄罗斯就没有真正的痊愈,只是在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点安心,又由于陀思那些年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认为他好得差不多了,包括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原形毕露,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就会重新变为一滩死水的状态。

  他早上时胸口苦闷,呼吸困难,中午时胃部胀痛,肠胃痉挛,晚上时心如死灰,对月嘘叹。从太宰治教导他那时留下的内脏创伤积累了数年,从没有及时医治,也没有得到过太宰治的在乎,已成旧疾,造成了现在全身的内脏与精神病症。抑郁症使他必须每天服用利培酮,严重的厌食症使他无法进行正常的生理活动,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门晒太阳,他也虚弱到没心情抬头接受阳光的恩赐。他的体重依旧轻得吓人,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劝告让他学会了调整,那骇人的数字也没有得到回升。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他重新买了一件外套,说样式尽力贴近原来那一件了,你试一试吧,有罗生门在,你会有安全感的。他坐在轮椅上,看着窗边盛开的月下美人,病怏怏地喊了一声罗生门,罗生门便慢慢由整齐的布料纹理伸张开,好像被洒了一把海盐的软体动物般凄惨地抖动,轻轻接住了凋落的花瓣。在花瓣飘到罗生门身上时,那微妙的触感传达到了主人芥川龙之介的身心。他感受到了自己对生物的眷恋,以及生物对他的冷淡的呼应,至于生死与爱恨,那是冷淡的呼应结束之后才能感受到的残酷事实。

  于是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笑了:等我死了后,请把尸体丢进焚场,火化掉我。我不愿那象征着自己曾活过的温热骨灰被关在永不得开封的雪松木盒子里。我寻求的是黑暗中的尸灰余烬,而不是玫瑰色的绚丽骨盒。

  “不会的,坚持下去。”陀思安慰他说,“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心吗?我还好好活着,你的心还好好的在这里,不会死的。想想冰岛。想想极光。想想生命。”

  “好。”

  冰岛。极光。生命。这三个名词及其背后意味着的感情成为了支撑芥川唯一的动力。前一段日子他还是这样半死不活的,但过了几天,他肉眼可见地开始努力了。他向病魔发起了挑战,向死亡发起了昭告。

  冰岛。极光。生命。费佳。只要挺过了这些,就能向往北极以北的地方。北面那里是全人类目前都没有得知过的神秘彼岸,是一穹之下正等待着他和费佳前往的极光。是更加百转千回的一道命运之路。是又一个通往真正安宁的北方。是希望。是生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芥川龙之介振作了起来。他会每天与芥川银手机或者纸张通信。得知樋口一叶当初被紧急召唤回去,被勒命离开他后,他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表态。芥川银不时慰问他,告诉他港口黑手党的风声。即使他已经被辞退了武斗派首领的位置,她还是在信里称呼他道:您。芥川大人。

  芥川龙之介没有介意,他相信等自己痊愈后会回去,与妹妹延续过去多年未照顾到的亲情,到时候妹妹会对自己卸下这些礼节的。芥川银坚持说,就算您不在了,在我眼里,您也是唯一的领导者,我不会认同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樋口小姐也在不停地为您求情,希望首领不要放弃您,您不是孤单一个人。

  那个时候芥川龙之介觉得,太好了,幸好自己选择了抗争,否则就没有福气看到小妹说这句话了,多么可爱多么真挚的话语啊,这一串日文字符,简直如同有生命的雀鸟在这张信纸上跳动啊。这些雀鸟,唤醒了他对自由自在的天空的眷恋。

  另一边的芥川银在收到回信时,写下回复说:哥哥,小银永远爱你。但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又马上把这句话划掉,在后面跟上了下属对上司那种尊敬刻板的回答。写完后,她又觉得,好像没有划干净,依稀能从那一团乱墨中看出来自己写的是什么。于是她小脸一红,把信纸揉成团丢在一边,又拿了一张新纸重新写了一遍。

  芥川开始尝试着让生命像阳光滤过三棱镜一样度过,把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苦痛都分解成最简单的白色,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种原色一样。

  他尝试出门去走一圈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中岛敦。当然他不认识后者,是后者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笨拙地操纵着轮椅,不敢抬头去直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他感觉全世界都在看他,都在议论他,这般的心理压力让他如坐针毡,酷暑烈焰淋于周身也仿佛六月飞雪。眼看着轮椅就要因为他不看路而撞上电线杆了,路过的中岛敦马上一把扶住了他。芥川龙之介有些意外地抬头。

  中岛敦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叫他一声芥川,还是现在疯传的肮脏的畜生,还是太宰治做梦都会呼叫的人?罢了,反正芥川龙之介都是第一次看见他。最终,中岛敦欲言又止多次,只是说了一句:“小心点。”

  “嗯。”芥川有些不自在地点头。

  “前面有斜坡,你要过去吗?我推着你走吧。”

  “不需要。感谢你的关心。”

  “可是你这个样子……”

  “不需要。”芥川执着地重复着,甩开了他的手。

  中岛敦不懂,为什么芥川龙之介要拒绝自己的帮助,明明已经到了不被帮助就不行了的程度不是吗?难道说,他宁愿一个人跌在这里,用下巴撑着在地面上爬行,也不愿意被别人伸手搀扶一下?他不求刚才路过的那些人指指路吗?不去拉一个看上去温柔善良的人的衣领乞讨些什么吗?中岛敦胡乱地想些不着边的东西。在他想的这期间,芥川龙之介早就正好了轮椅,慢慢地离开。

  下一站他会去哪里?是路过那一带很开阔很开阔的那个河堤,还是停在某座已拆迁了的房前看着满地瓦砾破砖出神?他从哪里来,又是否是与谁走散了呢?中岛敦想不出来。

  看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影,他又想起了当初在太宰治手机上看见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上的芥川龙之介,面部胶原蛋白饱满,神色情态静美非凡,肌肤白皙又透着浅红色,整个人都处在温暖的色泽笼裹之中,那张清丽又鲜活的年轻脸蛋,看上去像北海道的封雪寒峭头在夕晖下赤皎交映一样。想到这里,又想到刚才看见的芥川龙之介,中岛敦不知道为何,竟觉得自己有些想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