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38章 侬(下)

  芥川龙之介看见太宰治推了芥川银一把。本来只是无心之举,但是芥川银要倒下的地方却突然长出了一个尖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来历的木桩捧着尖头型的杀人凶器从地底处升腾而起,从芥川银第二根胸椎骨之处直直刺入,胸腔膜一溃千里般哗啦一下就撕裂开来,芥川银生命中最后的这几下一呼一吸都能引起内脏的血液喷洒。

  从芥川银身上漫延出来的血与芥川龙之介断腿流下的血很快便出现了融合,带着亲缘命陨宿命意味的血滩和不断滴落的血泪不伦不类地亲吻结合,又在不久之后凝固如彩虹的色彩。当旭日东升的时候,上面反射出一百种光谱的颜色。

  自从芥川龙之介回日本以来,芥川银就没有叫过一声哥哥。芥川龙之介一直以为她是对自己有距离感了,如何也没有想到她愿意挡在自己面前,即便失去生命也无所谓。那时,芥川银被贯穿了身体,却蓦地笑了,好像完全没有感到痛苦一般。

  “哥哥……小银永远爱你……”

  构成这声呼喊的,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与令人动容的真情。

  地面上血淖相合,混成红黑相间的腥泥。芥川龙之介颤抖地看着芥川银的血扩散到自己的身边,看着那诡异的红色液面上被割划得五官畸形的自己,刺耳的尖叫声在这个密闭的森林里不断徘徊蔓延,狰狞的面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像断了脊骨的蛇一样,以扭曲的姿态滑动着并渐渐地再不能看见。那滚滚而来的波涛,那碧万千顷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顷刻间色泽鲜红!

  凶手,杀人犯!芥川龙之介被血腥味熏得头脑发昏,嘶哑尖锐地朝着太宰治怒吼,十指骨骼握得清脆有声。

  他的肩膀上下颤动,泪液翻动在眼角,嘴里不断发出嘶哑的哭喊,直至再也叫不出声,好似一边疯笑一边被弹珠塞入了喉咙里,口腔内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眼神黯淡地倒在一边,失血过多以及双腿被切断的疼痛让他已渐渐向死亡靠拢,可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动起来,不让刚才因大吼而卡入喉中的血块堵住气管,奈何疼痛已是整个口腔和喉咙壁的肌肉都开始抽搐,无法动弹。

  他用最后的力气张口,却只能嘘出一口带有浓烈腥味的甘血。可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只是在旁边看着他,没有回应。略带嘶哑的抽泣好似悲鸣,顷刻便化为柳絮纷飞一样的苦痛思念。柳絮纷飞毕竟不是雪。感觉再也找不回。

  伴随着内心的不甘与怒火,他眼前所见的一切开始渐渐模糊,意识开始由被血熏到昏沉变为清醒,仿佛是由梦醒到睁开双眼这一过程般自然又有张力的一种苏醒。他听见了呼唤。四周由芥川银和他的血布满的地狱开始逐渐推送为一幕幕纯白的空洞画面。不,他不能让这场景消失……复仇,他还没有复仇,怎么能醒来……

  “龙,冷静一点。”

  温柔又深情的呼唤扑向他的双耳。至于这一声呼唤由怎么样具体的深情构成,芥川龙之介并不明白,然而其一旦入耳便不绝萦回,令他寒颤连连惶惑不已,仿佛自己也是下一秒就会被尖头的树木贯穿心脏切开胸膛的人,只能不听控制地打着颤,嘴唇剧烈翕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从喉口扯出零零碎碎的呜咽。

  “小银,你在哪儿……”

  “傻瓜,我怎么会离开呢?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那穿透了小银肚皮和胸膛的满是血浆的树尖、暴露在空气中的蠕动的尸肉与内脏、在小银的尸体上不断冒出的肮脏血泡、外翻的脊骨与因死前未瞑目而没有闭上的眼皮,还有当着他的面推了小银一把造成这一切的太宰治,旁观着小银的死亡的太宰治,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痛死也没有伸出援手的太宰治。

  “我的……我的……”

  “这么大了还会做噩梦吗?没事,别怕了,别哭了,我不会离开的。”

  还是刚才那股温柔又深情的呼唤,再次向他的耳边吹来,恍如一阵曼妙声色的芳香扑向芥川龙之介的双耳。其动听与真情无需质疑,极其温柔地在他的耳廓边萦回,在每一寸耳骨与耳纹的间隙里留下无形的烙印,刮起他的伤感与眷恋。这般强烈的感情的波浪尾随着他的灵魂追逐上来,令他不得不于这般温暖的波浪中服软着松开了紧皱的眉眼,睁开了瞳眸。

  他在睁开瞳眸之后看见了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紫色眼睛。那紫色的眼睛中映倒出了他的身影,复杂繁丽的瞳纹无声无息地变化。

  “我的妹妹被杀了!我唯一的家人不在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冲着这双眼睛的主人哭叫着,泣声消罄之后余下的只有泪水无力滑落叩响的最后一声哀戚。那双紫色眼睛静静地维持着令人动容的温柔,留下袅袅情韵种入了他那脆弱的心律里。

  “傻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只是做梦了。你睡着了,果戈里把你背到这里来的,你都忘了吗?妹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紫色眼睛的主人用一种如是如来和坦诚付意一起砌合的优美音调驱赶走了芥川龙之介的恐惧。

  “费佳?”他看见了紫色的眼睛,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见了窗外运转如旧的淡色长空,“这里是哪儿?”

  “一切都过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温柔地撩开他凌乱的黑发,“痛苦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我真的……”芥川还没有从噩梦中缓过来,依旧紧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领不放,支支吾吾地哭喊着,“那是现在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了,真真正正有血缘关系的,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陪伴着……”

  “嗯。”

  “而且我还梦见自己被活生生痛死了,血都全部流光了。”

  “嗯。”

  陀思妥耶夫斯基略带颤抖的五指掠过他的小耳,用温热的手掌去反复摩挲他的脸颊,似乎想将掌心中紧握着的某种东西透过肌肤种入他正痉挛着的身躯中,并深深嵌入骨髓。陀思妥耶夫斯基妥耶夫斯基的手心与目光仿佛浮出了一种堪称太古岩石的神秘火花,送来一种从骨质表层直染到左心房的温暖。

  芥川龙之介终于冷静下来了。他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抓住了温暖。

  “只是梦吧?”

  “只是梦而已。”

  “那……果戈里人呢?”

  “他回司法省了。他现在的身份是司法省斗南的秘书,目标就是把上司干倒然后攀升上去,不能时时刻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

  “秘,密,基,地。”

  说到这儿,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一个有点孩子气的笑容,捏了他的脸颊一把。那脆弱的皮肤很快便露出了一小片釉红的色泽。芥川捂着被捏红的脸颊,急促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我……在下……”他已经慌张到有些不知道如何整理自称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极富耐心地说道:“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不会嘲笑你。”

  “什么都不会嘲笑吗?”

  “是的。”

  “你用什么担保?”

  “用这颗心。”

  芥川龙之介惊讶地看着他。他没有继续说话,却至始至终用那铺着柔和深紫的双眼凝视着芥川,手掌永远那么温暖地托着芥川苍白冰凉的脸蛋。芥川龙之介最初感觉到的,是一种不同于任何东西的强有力的什么在心中扎根并萌生。像刚才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声声温柔的“龙”一样轻快地跃出,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雄辩有力的目光一样强硬且真实。那颗肋骨下的心脏溽热地收缩又扩张,一次比一次叫嚣得凶猛。当自己那不肯示人的恐惧与脆弱全权展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时,芥川龙之介就知道,之前那些所有坚强的把持都于此刻卸光殆尽了。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在想你。”他犹豫分秒后还是承认了。

  至于具体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怕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随时都无懈可击的温柔,怕是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刚才展现出的真心与意志使他无地自容。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传入耳中,那里面蕴含的力量与感情也抵达了他的体内。令他动容。他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思念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思念的情怀带有一种神圣的哀感。

  “果戈里把你说过的话都告诉我了。你们的关系似乎很不错。你觉得他怎么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始终是包容的。

  “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因为现在我是他的老大。”

  芥川尴尬地抿唇,略显心虚地眨了一下眼睛:“不谈这个了吧。”

  “好吧,为难你了,真是对不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摸了摸他雪白的脸颊,“那换个角度吧,你会决心一直跟着我吗?”

  “我对你的目标并不抱有期待。”

  “你不期待一个美好的乌托邦?”

  “从来就没有期待过,真正的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战争却是永远存在的。”

  “乌托邦是明日的真理,战争是昨日的手段。”

  “那你告诉我,你能在那个真理中找到一个完好无缺的我吗?能找到一个没有残疾过的我吗?能够找到一个没有在贫民窟里苟活过、没有在黑夜的街道上被血淹没过、没有差点被强/奸过、没有被这世界抛弃的我吗?你的新世界什么都不是,你什么罪孽也没有清理,那些无聊的东西什么都不是,只会又迎来新的秩序所需要的新的局势。到那时候,你所争取到的一切也不过是罪过罢了。全是罪,一切都是罪。我们的罪孽就在罪孽之中,罪孽就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是罪孽,你就是罪孽中的罪孽,因为这就在罪孽之中……你撒谎说自己是拯救人于罪之中的救世主,但是把这些人类从罪之中解救出来之后还是罪……为满满的罪孽欢呼。”

  “你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哩。”

  “早就醒了。而事实上,这些话只是以你的角度说的,并不是我的角度。因为我是唯物主义。”

  “这个可以理解,你们东亚没有上帝文化。”

  “去他妈的上帝,我只信镰刀锤子。无论是人还是物,一旦受过伤,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幸福的以前了。放下吧,费佳,然后我们可以……”

  “但是,已经收不了了。已经不可能停下了,我的黑眼睛的龙之介。我手下的异能者就在不久前偷袭了武装侦探社的社长。”

  芥川龙之介这才止下言语,盯着他良久,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悲戚,强烈到远非记忆所能追踪。

  “你知道刚才我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吗?”

  “不知道。”

  “撒谎。你从来都是什么都知道。”

  “真的不知道。”

  “骗子。”

  “你是我的意外。”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

  “然后我们就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逃到冰岛隐居起来,一起过完下半生。”

  “为什么非得是冰岛呢?邻近的中国就不行吗?我可以带你去看秦始皇命令修建的长城。我挺欣赏秦始皇这个人物的。”

  “因为曾经有人说想去北极以北的地方。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北极以北那里存在着真正的安宁。”

  “北极以北不是冰岛。准确来说,北极以北并不存在。”

  “总有一天会被找出来的。”

  “好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犹豫了一会儿,低下了头,修长的刘海带来的那一丛阴霾遮住了他的双目,让他的思绪变得无法用肉眼捕捉。

  “我可以选择适当的缓和。”他说,“如果到时候真的失败了,我入狱了或者说被杀了,你就去投靠别人吧。”

  “非得这样才行吗?”

  “是的。我说了,已经停不下来了。用这颗心保证,如果成功活下来,我就带你去冰岛看极光,可如果我被杀了,你去投靠另一个可以让你存活的人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在结局没有出来之前就说这种话?你希望我忍受着你的死讯去跟别的不爱的人生活?”

  “因为你迟早有一天会忘记我的。”

  “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每天都对我甜言蜜语,每天送我东西,带我去游逛俄罗斯的每一条街巷,带我去体验每一件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带我去体会我以前从不知道的感情,我该怎么去忘记呢?难道说你其实是不爱我的吗?现在你已经不能退步了,你完全不考虑我之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去忘记你,怎么去承受这种阴阳相隔的结局?你只考虑到你自己!”

  “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可以与你走到现在,毕竟你没有正面回应过我。”

  “你想要的正面回应,此刻就能得到了。”

  “感谢你的回应,我觉得现在可以把成功的结局考虑进去,并排除可以拆散我们的因素了。”

  “既然这样,那如果真的成功了呢?”

  “那你就是王的新娘。”

  “费佳……费佳,我必须得再一次承认,我真的在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他顺势跌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怀中,“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活着的意义很少,需要我的地方也把我驱逐出去了,有时候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好,但我始终有着一点执着……这份执着支撑着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具有意义的战斗可言,曾经,战斗下去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不战斗就一文不值,战斗这两个字刻在了灵魂,但是现在灵魂已经不值钱了,我在人世间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东西。除了这颗向往着和平的心。除了你。”

  “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少装假了,从一开始你就是抱着想让我非你不可的目的来,结果目的达成了反而要耍赖吗?”

  “不是的,只是单纯的惊讶。”

  “那好,你惊讶完了吗?”

  “完了。”

  “那就重新来一遍。”

  “好。”

  “除了你。”

  “容我再确认一遍?”

  “除了你。”

  “如果太宰治不允许呢?当初他不就拆开了你和那个叫……哎,记不住名字。”

  “中原中也。”

  “啊对的,当初他不就拆开了你和那个叫中原中也的人吗?”

  “你怎么知道的?”

  “不告诉你。”

  “少说废话,对于你来说直接回答正题很难吗?”

  “不难。”

  “那么,最后一次。”

  “好。”

  “除了你。”

  “你猜我会怎么说?”

  “滚。”

  “我不会对你说滚的。”

  “我是指你再不回答就滚。”

  “对不起。”

  “除了你。”

  “我也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话语刚落的那一瞬间拥他入怀。窗外形状分散的云体透来一道道尖锐而苍白的光,刺过窗身慢慢灌入室内,照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半边身躯,在极端的阴亮对比之下,芥川看不清他另外半边脸的眼睛,只是在光晖摇曳与心波浮荡间,也随那云体散开天上亮光般尖锐又剧烈地散开了自己。无论是情绪也好,心里阴影也罢,芥川龙之介想和这摇曳的日光一同绽开。

  他已经太久没有被谁触动过,却在此时觉得心里倏地被什么打中,如一根羽毛温柔地坠入溪河划开了纤巧的涟沦一样细微又明烈。他不明白,在暴力、力量、死亡面前,人心都有可能是麻木的,但在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拥抱面前,却能瞬间获得足够穷尽一生的执着与勇气。痛苦对于他来说来得太直接,幸福去得太洒脱,感动又持续得未免太过长久强烈到可耻。

  他脱力般坠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臂怀里,抓住了他的披风,似是已成废墟的楼院紧紧擎抓着最后一面旗帜,维持尊严那种死抓住不放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对他的这个动作给予反应,悄悄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芥川龙之介再次感到,那颗在希冀与颓落之间碰撞的心已经开始安定下来,之前它还在战栗着于这扑面而来的现实和自己沉溺的过去中游弋,现在它已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掌心的温度中永远安定了,再也不必如此艰苦地跳跃徘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呼吸与触碰传达来的促使他饱含希望的动力,与此刻他强有力的回应一起形成了一种信念。他的心开始分崩离析隆隆汇成一川旧雨摧涨的大河,一切脉动与河流统统软化成缱绻流转的清水,亦或清水上折射出的粲然夕晖,那样凄怆又壮丽,待那雨过夕下,那颗已软化的心依旧如此鸣啭不停叮咚不止,于河面上或河底下旋出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的水涡。是的,一点也不错。这便是他的心。

  于是芥川龙之介猛地钻出了他的怀抱,抓住了他的双臂,仰头直视着他那紫色的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就是我的心!”

  我的命中歌。我的海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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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

  改得更加直白了一些。因为这篇文节奏是偏快偏干练的,基本上十多条感情线最多八十多章全部讲完,会导致一些人物没有处理好感情始终。这次修改我把果芥和陀芥都改得更直白了些,不打哑迷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