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28章 花与爱丽丝

  时隔四年,芥川龙之介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森鸥外。森鸥外故作为难地叹气,轻轻用手指夹着文件卡片,三两下甩到他面前。几张陌生的面孔于纸面加叠,芥川龙之介在看到太宰治的脸之后别过了眼神。

  “我怕你会为太宰君放水。”

  他敛眉思忖,俄而又转为平稳:“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的,首领。”

  森鸥外佯作低面,无言地点点头,让芥川龙之介退下。

  芥川龙之介心思不安地退出去,在门口看见了立在那儿的芥川银,后者似乎是在等待着他。这不难理解,亲人之间离别如此之久,不能面对面独处交谈一会儿就实在是大伤人情。

  芥川银和他一路无话,仿佛只是单纯的上司与下属般,两人的神态都似乎那般冷淡且无神。直到走至尽头的内室,芥川银才忽然开口:“您不该那样说的。”她气息颤抖,面色稔白,双肩耸动着站在他前面,“首领已经在怀疑您对组织不忠了,怀疑您的心思已经从太宰先生身上移到了别人的身上,您那样回答,岂不是印证了首领的猜想没有错吗?”

  芥川龙之介这时才产生了一些紧张感。他细细地理着思路。确实,之前森鸥外让他做出选择,并且委婉地批评他感情用事,可是自己依旧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回来,森鸥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有叛变嫌疑。这么说的话,刚才森鸥外提到太宰治,也只是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意倾向死鼠之屋的首领。

  他冷哼一声,敷衍地应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虽然解决起来会很有难度,但是不去面对的话只能等死,一旦森鸥外完全认定他是叛徒,就只能乖乖等待着港口黑手党干部会议商讨以何种刑罚让他去死了。森鸥外很讨厌背叛和走私,而他没有太宰治那种人脉和手段,被处死后根本没有办法。这次人虎的任务必须完成来挽回森鸥外的信任。芥川龙之介难得紧张地这么想。

  “请您不要离开好吗?我总觉得您好像随时都要走了……就待在港口黑手党吧。”芥川银好似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断断续续地请求着,那副努力想要留住什么又担心碰碎什么的模样,像极了冬天饮雪水。芥川龙之介也有些愧疚了,虽然在组织里面隐瞒彼此的亲属关系已经是长久以来的默契和不成文的条约,但自己确实亏待了妹妹的期待。

  “你……不必使用敬语来称呼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芥川银点点头,却迟迟没有把去掉敬语的称呼叫出口。她张开嘴做出一个口型,然后又慢慢闭上。如此重复好几次后,她终于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话:“以后也请多指教了。”

  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确实没有顾及到她。小妹怕也是习惯了他的不告而去,也习惯了孑孑一人的黑手党生活,所以即便被丢下了也一个字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回来。她一直知道芥川龙之介不需要担心,却还是忍不住在卸去了伪装的角落里想起来他。或许是害怕芥川龙之介对她的好感只不过基于亲人与亲人之间的基本修养,又或许是害怕芥川龙之介连这点礼貌都遗忘掉,从此就要走开再也不回头看看她。她尊重芥川龙之介进退维艰的处境,接受芥川龙之介不能对着妹妹说好话的苦心,只不过现在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一点点犹豫,希望芥川龙之介能够留下来,再也不会跑去她够不到的地方多年不回来了。

  芥川龙之介亦是理解,知道感情不是说熟络就能熟络的,更何况他和芥川银之间是必须要存在着距离感的,一直在公众面前隐瞒着亲生兄妹的事实。不告而别这么久,不能强求别人对着回来的自己马上就展露出笑脸。

  “好。”他轻轻地允诺了,难得地微笑,“辛苦你了。”

  芥川银那被面具遮住的唇向下一抿,细眉紧拧,在看到芥川龙之介的微笑时,僵硬的身躯终于有了些动弹,好像长久以来压在身上的重石终于落下。星精般的泪滴裹挟着她眼中倒映的灯光翛翛游弋,无言地旋舞跳跃,如同她的眼里就有一条眠光卧晖的银河。这时刻,周围的一切在这条银河的耀眼之下都备显黯淡。银河倾斜而下,当头灌顶。兄妹两人同样纯正的黑头发在高亮下焕发出曜石般的色泽。

  一通突兀的电话打断了他们的叙旧。

  芥川龙之介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陌生电话,眉头蹙起,正想挂断,又收到了一则短信:墙后已经被安置了枪手。他一惊,抬头向芥川银背后看去,果然在墙面上看见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孔,孔的位置精准无误,如果有子弹穿透过来,可以正好命中芥川银的心脏。

  芥川龙之介眼中闪过愤怒的情绪,被芥川银敏感地察觉了,他马上把情绪掩盖过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让她先离开这里,自己要去调查人虎相关的资料。

  “您不让我陪着一起吗?”

  芥川龙之介用余光瞥着那个小孔,紧张之余不知道如何糊弄过去,只好含糊说:“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受伤。”

  只言片语,让她无话可应。他在说什么,已然化为无需。只用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便可直达内心,只用一个掠飞而过的眼神,便可欠下整条生命。芥川银不知道芥川龙之介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见识过了什么样的人,但此刻她确认了他变得更加可靠了的事实。

  芥川龙之介无奈又带着点心有余惊地回头对她微笑,示意她快点离开,下眼睑因此而温柔地弯起来。那是脉脉雨霖后一缕摇颤而秀白的阳光从阒然裂开的云隙间淋下来般的笑容,苹果肌聚起来的细小纹路悄悄像苞蕾一样裹起来,双眼里流露出美好的情绪,像是在给予她美好的承诺。芥川银第一次看见如此温柔的他。于是她全盘接受了,乖乖地走了出去,在临走前不忘了回头看一眼。虽然她不知道芥川龙之介在紧张什么,但他确实需要她离开这里。

  “阁下有何贵干?”芥川银出去之后,他脸上的表情马上又变为冰凉,接通了那则陌生电话。

  “真是区别对待。”从未听过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现在,走出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到后面的废弃建筑来。”

  芥川龙之介思考了一会儿,冷笑着回答:“你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吗?”

  “那你以为让那个女人走出去,她就安全了吗?”

  他不说话了。

  “只能你一个人来。”

  从电话里听来,对方的声音十分成熟沉稳,气息平缓,倒很像是一个冰冷地念着日程安排的上班族。芥川龙之介按照电话里面的指示做了,果不其然的,一位衣着正装的男子在那里站着,四周只有他们两个人。男子推了推眼睛,恭敬地朝他敬了一个礼,然后在芥川龙之介的惊讶中念道:“日安,先生,现在我将对您进行全方位的搜查,以确认手中的犯罪证据,如果您不想被抓进政府的牢狱,还请好好配合。”

  “装也装像一些。”芥川毫不犹豫地操控罗生门把他腰间的枪打落在地,冷笑着捏得粉碎,“真是政府人员的话,既然已经得到了港口黑手党成员的联系方式,怎么可能不知好歹地单独叫人出来,而且您也不是搜查队成员的装扮吧?”

  男子满意一笑:“确实,是很拙劣的谎言,我还以为能逗你玩一玩。这样未免太没有意思了,难得从俄罗斯来。”

  芥川敏感地捕捉到了“俄罗斯”这个名词,有些恼怒地咬着牙根,低吼道:“适可而止,费佳。”

  男子身躯一顿,木愣了半天后忽然放声大笑,声线一改方才的低沉,变得放肆起来,虽然芥川早有预料这个人在伪装,但还是被这么大的反差惊讶到了。不是费佳。渐渐的,那笑声听起来倒带了一些哭腔,好似在悲伤。

  “我没有听错吧?费佳?原来你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男子大手一挥,便把真实的模样从那件正经西装中释放了出来。

  芥川龙之介起先还提起了警惕,条件反射地用罗生门保护住自己,在看见对方的真面目之后顿时松开了警惕的姿态。他心里暗骂了几句,忍不住朝对方掷去一个白眼:“你真的好幼稚。”

  “我亲爱的达瓦里希,你又朝我翻白眼。”果戈里作哭泣状,“我好想你,思念着你,所以跟过来了,结果你直接给我白眼,还骂我,还背着我跟了别的男人。”

  “我没有骂你,更没有背着你干那种事情,请不要扭曲事实,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颤动的小叶子颤着颤着就颤到别人的怀里去了。”

  芥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自说自话的模样,用罗生门朝他脸上打过去,因为实在是太欠揍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红黑色危险物体,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又在只差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之下迅速朝旁边一躲,手臂将白色的斗篷一挥,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便从里面拉伸出来,撞上了罗生门,动作非常游刃有余,以至于芥川龙之介觉得虽然自己的异能力与他擦肩而过,却被他当遛狗一样地玩弄着。罗生门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与巨物硬碰硬,有些迟钝,却也把玻璃窗劈成了两半。

  果戈里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站直了双腿,满脸欣慰的笑容,腰板挺得笔直,尽显风度,不疾不徐地拍起了巴掌:“如果我移动的是树干,你也能砍断吗?就旁边那个,超级粗的那一棵,我想看一看,为我表演一下嘛!”

  “别闹了,我很忙。”

  “我也很忙。”

  “你每天都在疯,没见你忙过。”

  “你对我的偏见好大。”他委屈地撅起了嘴,“我要生气了。”

  “要生气就快生,我不奉陪了。”

  “这就走了?这么讨厌我吗?话都不回一下。”语毕,一只持枪的手又凭空出现,温热的枪口正抵着芥川的脑门,“倒数三声,我就开枪。”

  三。象征着生命进程的倒计时从男人口中有节奏地响起,芥川的瞳孔都缩小了一圈,枪口那真实又烫人的触感活生生的贴着自己的头盖骨位置活跃着,让他无法无视自己马上就要被子弹穿过脑门了的事实。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起生前的一切,那一刻,芥川龙之介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情就是方才小妹那差点流出泪水的美丽双眼。没有让她跟着来,真是太好了。那时,芥川龙之介觉得这真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不过的决定。画面再一闪,他看见了一幕紫红色的天穹。那好像是自己上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看的电影中的画面。好像是大结局吧,那个时候他还埋怨过这个镜头没有处理好。再也不会陪你干这种愚蠢的事情了,费佳,自己好像这么对他说过。

  二。那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他的回复微微一笑,不作评价,嘴角那点翘起来的弧度在荧屏的光晖逡巡下推出一层层冷色调的渐变,而自己则在电影院的黑暗与屏幕周围的光点交接点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部轮廓。黑暗与光明之间缄默地相互映射浸沁,滋生出奇妙的亮暗相叠深浅互补,过程浑然天成且极富色观美,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知不觉,已经满脑子都是那个人了。如果这位正要夺去自己性命的名为果戈里的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真的关系不错,他会在这之后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明一切吗?“芥川龙之介死前在想你呢”,他会这么说吗?

  一。“砰”地一声,枪声准时响起,而开枪的人那兴奋的声调居然扬得比枪声都还要高亢一些。

  几只咕咕叫的白鸽从枪口中扑翅飞出,直直飞向芥川的眼睛。芥川下意识地闭上眼。稀稀落落的碎花从枪口中扑飞出来,迎面吹了他一身,他在碎花盖面之间抬起一个惊讶的眼神,木愣在了原处,恍若静止。时间绵长又温柔地铭刻着那一瞬间黑发碎花一同扑散、羞面润唇一起飘红的美感。头上的鸽子调皮地啄着他的头发,莫名很痒。

  “锵锵锵锵!”果戈里很满意,开心地甚至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把抢丢在了一边,朝他弯腰敬礼,“怎么样?这个打招呼的方式是不是很可爱?”

  芥川龙之介忍住没有发火:“突然觉得你果然就是费佳的朋友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种神经病一样的作风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相径庭,但却让人觉得莫名很和谐,甚至会让人觉得这两个人很像,就算这个人突然说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兄弟,芥川龙之介也会觉得挺符合的。

  “NONONO。”他同时摇着头与食指,“我才没有什么朋友。”

  “看出来了。”

  “好伤人心,我都要哭了。”他抽泣了几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和你做朋友,不过这个形容要拆开,‘做’和‘朋友’要分开解释,后者是不单纯的,前者是有点色的……”

  “滚!”

  果戈里的眼泪收得比流得还快,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轻轻松松躲过了攻击,又跳到了他的身边:“别这样,心脏受不了。我是特地来帮助你的。”

  “帮助我?”

  “你和你的首领闹僵了?”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这世上只有我会为你操心这个了。”

  芥川无言以对。他找不到证据反驳这句话。思考了一会儿后,他面露苦涩地微笑,目光悲切,因近些天消瘦而稍显出轮廓的颧骨线横在鼻翼两段,进行着一种苍白无力的对称。果戈里用右手拂开了他发间的碎花。

  “我不知道如何留在这里。”

  “你想留在这里吗?”果戈里问。

  “想。”目前来说。芥川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好吧,那么,依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把你们组织最底层的职工们都集结起来,用无产者联合的力量把你们首领推翻了,把这个党变成为人民服务的党,而不是一人执政的资本主义结构的团体。”

  “那实在是太理想主义了。”

  “共|产|党不就应该是理想主义者吗?建设起社|会|主|义的,不正是那些理想主义者吗?”

  “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抬杠和欺骗是你最擅长的伎俩。”

  “为什么不去实践呢?你的心太脆弱了,应该多锻炼锻炼,就像我一样。”

  “心?”

  “是的,心。因为有心,所以会怀念,会陷入相思。因为有心,所以会渴求,会困以局限。因为有心,所以会难过,会囚在罪行。因为有心,所以会畏惧,会止步道德。因为有心,所以会推却,会身不由己。因为有心,所以……我会非常苦于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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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车车一闪而过。

  (这句一闪而过的huang腔其实是后面某个情节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