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27章 之前从未

  芥川龙之介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的是什么,他已经不止一次邀请过自己了,可是芥川至今不知道其理由是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拥有神秘且强大到无须质疑的异能力,芥川被他吃得死死的,按理来说,就算没有芥川的加入,他的行动也不会产生太多偏差。所以芥川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想过上千上万种可能,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他背叛,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其他组织以高筹码收买,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港口黑手党出了矛盾所以利用自己报复。等等。许许多多的猜测,数不胜数的推算,如今全权崩塌殆尽,只因他未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叫做“自私”。唯独漏了这一点。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芥川来到自己身边,只是因为自私。仅仅如此。

  那一瞬间芥川龙之介想起了许许多多那些个堪称钝痛的记忆,比如自己在多年前曾经笑得空洞去摸皲裂树皮上太宰治名字纹理的磕痕,然后去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敌军俘虏,结果被太宰治打得流眼泪。而如今这一切都可以被抹消。只要他选择迈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需要迈出一步,这些就可以全权分崩离析,余下来的只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优雅的微笑与温暖的怀抱。只需要向这个男人迈出一步,就能抓住幸福,前往天堂。一步,自地狱前往天堂。一步,带有强烈感情色彩性地将人生定下。

  芥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无所知,硬要他形容的话,他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狠狠欺骗了自己。初遇那天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动请求交流,笑容粲然风貌翩翩,让他那颗长久冰封的心豁然受暖,即便后来得知他是非常危险的人,甚至将自己的性命玩弄在掌内,他也不可避免地被其所吸引,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在他以为可以付以信任时做出了这种事情。若说是背叛,倒也算不拖泥带水,从此一刀两段,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偏偏不把羁绊斩得一干二净,偏偏总在攸关之时给予他温柔,又不发一语地让他自己做决定,似乎觉得让他陷于尴尬与不正确的留恋中是很享受的事情。

  “非常抱歉。”芥川龙之介低下了眼,躲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伸过来的手,“我不能原谅你这样蔑视践踏港口黑手党。”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完全不意外,只是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姿态更优雅,他一只手搭在前额上,像一幅舞蹈的素描:“是我又错了。”他的态度好像并不计较芥川的拒绝,但是芥川不敢轻易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平静。

  “你会原谅我的吧,龙?”他作期盼状,“伤害了你的部下,真是不好意思,但是你也不用太生气,那是异能制造出来的痛感,只要取消异能效果然后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是你的异能吗?”

  “不是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过身去,微微弯下腰去触碰已经昏阙的樋口一叶,不知为何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略加思索,发出了别有深意的阴冷笑声,“很想知道我的能力吗?”

  “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尊重你。”

  “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进怀里,“我就知道你是最让我心安的那个人。”

  芥川缩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我要回自己的国家了,这四年很感谢你的照顾。”几分钟后,芥川有些尴尬地推开了他。

  “我也会去日本,不用那么着急地推开我呀。”陀思妥耶夫斯基两眼笑成月牙,“一起走吧。”

  芥川龙之介从那时就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他自然是没有权力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行动的,别说是日本了,就算这个人现在说他要去环游世界,那他也管不着。只是唯有一点让他很疑惑,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要去日本,那么他们两个人并不会分开,至少在回到港口黑手党之前他们还是会一起的,那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要现在做这些败坏自己好感的事情呢?让自己退出港口黑手党,就真的这么重要吗?他果然还是看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开始有点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基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好玩,为了恶作剧心理罢了。

  “你不会怀恨在心吗?”他问。

  “你是指什么?”

  “我拒绝了你。”

  “不会呀。只要你来了就可以了。只要看到你我就满足了。朝闻道,夕死可矣。”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这么一句话堵塞了他所有正欲吐出喉中的言语。

  他没有原谅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从此开始远离。樋口一叶把伤养好后他们就第一时间登上了回日本的飞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机场等着他,在看到他的衣服时收回了笑容:“这么丑的东西不配在你身上出现。”

  芥川龙之介已经习惯了,只要自己穿太宰治送的这件衣服,这个人就会用各种词汇来表达厌恶。他不是很懂,这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一件没有任何声息的什物,何必对其这么抱有仇恨呢?于是芥川龙之介没有理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见自己被无视了,马上收回了那张嫌恶的嘴脸,换上了得体的微笑:“原谅我吧。”

  芥川斜睨他一眼。

  坐在机座上,芥川的书掉了出来。那本来是他路过书店时随便买下来的。促销的人一直围着他和樋口一叶不放,他实在厌烦,就让樋口一叶把这个人打发走,于是樋口一叶把这本书购买了。

  他弯下腰捡起来,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粉尘,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这边看过去,在看到书名之后忽然伸出手把书夺走了。

  “政治家的自传?”

  “不是出于感兴趣才买下的。而且主人公也不是政治家。”

  芥川把书拿了回来,谁知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把抢走了。

  他有点生气地撇嘴:“喜欢的话就拿走吧,别一直伸手从别人手上抢了,像盗贼一样。”

  “我本来就是盗贼团的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作无辜状眨眼。

  芥川龙之介认命地不去争辩了,轻轻把头靠在靠背上,闭合了双眼。

  “原来是政府的军队。”陀思妥耶夫斯基翻了几页,又嗤笑地合上,“这本自传的主人公很强,你们日本有如此强大的特种部队,我都快被吓跑了。如果我被这种人物追杀,你会救我吗?”

  “如果连你都无法自保了,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也对,我比你有兵力和实力,可以保护你。”

  芥川龙之介想说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却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抢先了话权:“如果啊,如果真的遇上这种人……这种甩不掉也杀不死的敌人,会让我们阴阳相隔,到了不得不作战根本无法后退的地步,你会希望我和你一起死吗?”

  “和我一起死?”芥川冷笑,“你可爱惜自己的命了。”

  “因为现在还能看见你,所以我爱惜自己的生命。”

  他的脸不可避免地红了起来:“不必了,谁让你说得这么夸张?真是……该死的终究要死,如果我的命运真的到了终结那一天,就不要强行改命了,就当作是我去赎罪了吧,你就不要跟着一起了……”

  “你唯一的罪孽就是拒绝了我。”

  都什么时候了,一下飞机他们就会分道扬镳,这个人还在说这些。芥川龙之介不以为然,也懒于对这种麻烦的晦涩话进行解析和答复了,沉默地躺在他旁边进入了休憩状态。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但是没关系,你永远都有机会赎罪,我会跟着一起的。”半晌的寂静之后,他再度重复:“是的。会一起。”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确认一般。

  他把座椅温柔地放下,而后挽住了芥川僵硬的肩膀,似乎真是想把其护在怀里摁在胸口不让任何人碰一般。芥川在此姿态下偷偷抬眼,侧脸望过去,看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双紫色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他想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一个人活下去就好了。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瞬间罢了。在那一瞬间,他在脑海里堆砌出了这样的画面:自己的命运走到了尽头,陀思妥耶夫斯基按照承诺来接自己回家,但是自己义无反顾地把他推开了,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如此刻一般英伦年轻,所有人都能够心愿成真寿终正寝,而自己就以死亡的姿态在弥漫着福尔马林味的透明罐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正如刚才他想说的这句话——只要费佳你活下去就好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爱上费佳了吗?他心有恻隐吗?他的求生欲还不够强吗?连芥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头一回”与“之前从未”落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怀抱里。严格来讲,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太宰治是自己除了芥川银之外接触得最久的人,前者甚至比后者时间更长,因为他这四年来几乎每天都只和樋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个人相处。

  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三万五千个小时。原来他已经和这个人相处了这么久了。足以千刀万剐抹煞多少雪月风花,能够顾影自怜看尽多少前世今生。他有些反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险是真,尊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雅也是真。反感他是真,尊敬他也是真。讨厌他是真,想见他也是真。可能会拒绝他是真,更可能忘不了他也是真。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他抱在怀里并说我会跟着一起时,他的心中不由地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那种伤感已非单纯地认为是这一幕很悲伤,而是已深入至了对世界的叹息与生灵的顿悟,其中不乏有对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病态又浪漫的四年相识史的诉控。用哭是无法发泄这诉控的,更无法排除这伤感,非得把心给呕出来,这种情感运作才会停止。

  芥川龙之介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向他那双亮得出奇的深紫色眼睛。

  明亮的阳光透过海浪水花般零碎斑斓的云朵缝隙,爱怜又眷恋地抚摸刻画着他温柔的额角、端正的下颚、挺直的鼻尖。线条温煦而且难捉。色泽壮观而且柔和。芥川龙之介在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绝对会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亡而哭泣的,甚至说,我会因此而万念俱灰,也不会想活下去了。这个道理何其荒谬与悲哀。

  “不要死。”他悄悄呢喃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恍然之间听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低下头看过去,却发现芥川早已闭上眼陷入了休眠,刚才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应该只是错觉。

  “睡着了吗?”陀思轻轻问他,得不到他的回应。

  芥川龙之介的黑发浓密偏长,触感顺涓,发量优越,如色深墨锦,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光亮照人,似连瀑柔喷五木之香。鸦翅一样的眼睫舒展则娴静扑散,修长内敛,轻闭则阴翳浓重,如黑曜积攒。双眼皮线条鲜明又不显强势凶气,和本人那总是凶巴巴睁着的目光是反其道而行之。气态病弱,性情易怒。动显静美,静放流光。匀白体态,透明肌肤,四肢匀长,清瘦风流。他拥有在打打杀杀之中站了一身血泪的混乱模样,也拥有轻轻一个微笑暖意舒露面靥上勾的罕见瞬间,霞飞眸曳,用手或者领结的一角捂住唇舌,不自觉地笑上目波,抬眼望来,略显羞怯,两腮酡涡。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这种画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禁露出了温和的微笑。片刻之后,那抹微笑中又显出几分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