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23章 海中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独自一人在这里等着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问:“店长呢?”

  这里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人,气氛安静得令人害怕。

  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身去给他接热水,随性地回答:“在冰箱里。”

  芥川接过水杯的手掠过一道痉挛,尽管他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这种连称为小动作都不配的明显变化根本逃不过陀思的眼睛。陀思妥耶夫斯基让他坐在那里,然后自己半蹲在他面前,仰视着他。分明是讨好示弱的动作,面上的笑容却是深不可测。

  “给你说一件事情,好吗?”

  芥川俯视他,握着手中温热的水杯,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在你来之前,我是打算今天把这里所有人都处理掉的。”

  “是指全部杀掉吗?”芥川眉头紧锁,目光空洞地询问道。

  他的头发已多日未经过修剪,额前的刘海长度合适,形状饱满,温和地盖住了他蹙成肉结的眉宇,只显露出了线形美观的眉骨,这样便恰好地替他把透露出情绪的五官部分隐藏起来了。此刻他的心情究竟如何,只能通过眼神与语气去猜测。

  “想得到的情报已经搜集完了,我已经厌烦了每天的观察过程,好无聊。”仿佛撒娇一般把尾音扬起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无聊了。”然后又刻意反转:“在你出现之前,是这样的。”

  “是吗?”芥川呢喃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着芥川手中杯子那粼纹层叠的水面笑了。他不看近在眼前的芥川,却看杯中芥川的倒影。芥川通过余光感受到了他的凝视,颀长的脖颈那一片全染上了红色。水面如实映照除了芥川龙之介那有些彷徨的、排斥的、却又充满了期待的眼神。

  “不懂。”

  芥川很喜欢对陀思说不懂。不管是玩扑克牌,还是平常的聊天,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故作玄虚地对他谈论什么主义啊之类的,芥川都直接说我不懂。

  店里客人多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喜欢聊神秘主义,人少了,他就聊共/产/主/义。真奇怪,一架钢琴,以及共/产/主/义。芥川龙之介每次都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但是又不好直接说出来,毕竟他还是很想听这些话题的。他很享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同阅读毛选的时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知识渊博,广阅东西,言辩文巧,脉思天成,每每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紧紧靠在一起阅读同一本书时,芥川都会深深陶醉其中,虚心接受对方的知识见解,同时也在无言之中仿若约定俗成一般,和对方越来越近。等到已经无法无视这般距离时,他才会扑地一下红了脸,赶忙拉开两人的间隔,生怕再近一些就会两唇相贴了。

  芥川不知道的是,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一般,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语与眼神都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心花思月中路过一样,他自己的身影也会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中盘亘回旋,溅起九曲十回的温情的涟漪,泛出噩梦或美梦竞相缠绕的余韵绵绵的酸楚与情长。在这一片情长中,他们心照不宣地给彼此留下一个个令人心猿意马的包装完美的闪回。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的家族往上追溯是坚持唯物主义的红/军,所以他从小就受着又红又专的教育,可能会说出很多话引得芥川不喜欢,欢迎和他一起讨论。这时,芥川会呆呆地看着他,看他英俊的面容,看他神秘莫测的神情,看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这个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会自己把话题接上:“不过你就此讨厌我也没有关系。最能解救世人的往往是最恶毒的东西,最能害人的也往往是那些自封高尚的东西。时代在进步,手段也要变革,不是吗?如果我先辈的年代就有异能力泛滥的现象,那我现在铁定不会站在你面前,因为若真是那样的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足以让人类绝种。为此我深感荣幸,深感幸福。得亏于此,我现在才能站在你的面前,和你说话,和你一起呼吸。能够出生在世上并遇见你,我很开心……顺带一提,我的祖父是在日俄战争时候死的。你有在听吗?”

  “没有。”

  “好的,那我继续说下去了。”

  芥川听累了,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就想要睡过去,当然他不是真的要睡觉,只是想让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堪,故意做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尊重你的模样,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都有注意到。也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还是真的完全不在乎这些,也没有责怪他,只是轻轻摸着他的脸蛋,如果心情好的话还会轻轻对他一吻,丢下一句“好好休息”,然后便踏步离开了,留下芥川龙之介一个人在空旷的房屋里。

  芥川在他走之后徐徐睁开双眼,无休止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芥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这么离开的方式没有表明任何态度,他们两个之间也一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离开,然后芥川一个人再坐很久才走,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很讨厌芥川先走。有一次芥川收到樋口的消息,说森鸥外对他有事情吩咐,他站起来就想走,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直接摁在座位上,脸色极差地盯着他说:“别走。”

  芥川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被摁在椅子上,所以芥川只有抬起头来仰视他:“为什么?”

  “要走的话,我现在就让你去和上帝见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笑嘻嘻地警告着。

  “你该听一听《国际歌》了。”

  “留下来吧,我唱给你听。”

  芥川很无奈。但他没有明着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对的意思,便乖乖坐下了。

  他没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动过杀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偶然一次,他想到这个问题,忍不住问:“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边调动着棋盘上的棋子位置,一边理直气壮头也不抬地回答:“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你爱上我了。”

  芥川露出了难过的表情:“请不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要?”

  “很没有礼貌。”

  “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改一种说法。你正在爱上我的过程之中。”

  “这有什么区别呢?你就这么希望我爱上你吗?”

  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地也做出了忧愁的神态,眉眼平添悲伤:“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波浪也相互拥抱……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姐妹把弟兄轻蔑?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是你不肯吻我?”

  芥川狠狠地给了他的肚子一拳。

  “代表雪莱消灭你。”

  “我错了。”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苦笑着回答。

  这就是芥川和他的日常来往模式。就在一架钢琴面前,再上一杯茶或者一杯酒就可以展开。芥川一直觉得这很奇怪,甚至很诡异,却又总是配合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到最后,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动了感情。因为他真的随时随地都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

  现在也是如此。

  芥川直接说“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没有介意。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坐上芥川对面的座位。那旁边不知何时摆放了一架大提琴。

  “喜欢莫扎特吗?”

  “听说过。”

  “《洛可可主题变奏曲》。”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大提琴,“就是按照莫扎特的风格写成的。你知道作曲者是谁吗?”

  “不懂。”

  “柴可夫斯基。”他依旧不介意芥川敷衍的回答,“曲调与莫扎特的作品具有相似性,也完美体现出了柴可夫斯基独特的艺术个性。如果想要了解俄罗斯音乐的话,一定要好好欣赏它。”

  “没有欣赏的心情。”

  “不想听?”

  “不想听别人弹奏。”

  “那如果是我呢?”

  “请吧。”

  “本来想为你拉第二变奏的,但是这一部分需要大提琴与乐队之间的配合,组合成一种互问互答的音乐节奏,一个人是演奏不出这种效果的。这种效果听上去就好像是好友之间在亲切叙谈。我们不是好友,你也不会大提琴,所以我就改变主意了。”他解释着。

  “那么现在你所奏的,又是哪里呢?”

  “第三变奏。”他的手顿了顿,然后睁开眼睛与芥川对视着,弯起了一个堪称痛心的微笑:“浪漫又悲戚的恋歌。”

  芥川点点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选择这一段变奏呢?”芥川问。

  “因为别无选择。”

  “不会没有选择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早就准备好的选择。”

  “但是我在选择了这段变奏的那一刻,就再没有了其他可能。”

  “你可以选择收回你的大提琴。你永远都会有一个选择。”

  “而我选择了你。”

  两人之间又开始了沉默。

  沉默并不是毫无意义,有时会在某些特定场合与时间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力。非要比喻的话,维多利亚·希斯洛普在不久之前就曾比喻过,沉默就像最漂亮脆弱的肥皂泡升到空中时那般,清晰可加,五彩斑斓,可最好还是不要去触碰它。

  芥川龙之介静静地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面,听着他拉奏出来的声乐,看着他沉醉其中的神情,再次感到那种烦躁且轻生的情绪被渐渐填平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每次都能够治愈他那不稳定的状态。医生称其为情绪病。只有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边,他才能够彻彻底底摆脱病人的身份,成为一个需要温柔话语与情趣娱乐的普通人。

  他已经太久没有做过普通人,久到他快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是太宰治还是谁,要么从来都没有尊重过他身为人类的身份,要么就是关系点到即止,不能再继续深入他的世界。

  他是黑手党,是杀手,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得是个人。是人就会需要得到治愈与关怀,否则是活不下去的,没有人能够在整整将近一百年的人生中全部在痛苦中度过,数万个日子中都不需要治愈与关爱的人类是不可能存在的。至少他做不到。

  于是芥川龙之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里却堪堪落下泪水来。他没有抹去眼泪,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只是任其慢慢滑下,像是被夺去了魂一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这时,对面医院建筑的颜色开始变红,须臾之间便灼烧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在那里放了火,也许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干的也说不定,总之火灾就在此时遽然降临。

  形成流动式丛林的火海静静切断了城外关山与城内的分界线,两者都在火海的蔓延之中隐隐泛起明亮的赭红色,深深砌入飘着细雨的夜空并将一幢幢厦楼屋墙隐藏起来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丝毫不为所动地拉动着大提琴。两人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因此彼此的眼眸都在近在咫尺的火光之下染上了红色。陀思妥耶夫斯基温暖的手心中也跳动着橙红色的光辉,随着他拉动琴弦的动作翩翩起舞。

  潮热感不断增强,已经到了不能无视的地步,芥川这才慢慢转过头看向对面,发现整个天空如同含了满口鲜血的鲨鱼,身下就是被其咬杀吞吃的杂鱼群,一起散发出要命的硝烟与血腥气味。雨下得太过于温和缓慢,无法对火势造成实际影响,仿佛命中注定谁都不能阻止这悲歌似的灾害一般,简直就像是微凉海底里绽放的一团火焰。

  命中歌。海中火。

  陀思妥耶夫斯基扬起了陶醉于音乐中的微笑,用琴弓把颤动的琴弦发出的乐音送往了天心。音色优美,节奏苦涩,旋律浪漫。

  陷入微睡的深渊,优雅地微笑赐降死亡。

  “能听明白我在音乐里想表达什么吗?”

  “不懂。”

  “也对。每次你都会说什么也不懂,但是我一定会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原因?”

  “因为你无聊。”

  “不是的……是因为……”

  琴息乐毕,他放下了琴弓,与芥川龙之介四目相接,忍不住嘴角徐徐上翘,笑意流上眼角眉梢。

  “你是我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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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许多人都在对陀和芥的感情做推测,但是大家多数都偏向于陀是在欺骗,在耍芥川,害,其实当初我确实有这个打算,把两人之间的感情写成镜花水月,一场骗局,但仔细一想,哪里来的这个必要呢?遂放弃了。

  我们为什么要惊动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