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文野]地狱变>第9章 一刀穿胃

  织田作之助意外地收到了森鸥外亲自会见的请求。一向和高层干部不相来往的他没什么人脉,所以他想不通有什么事情能让森鸥外注意到自己。

  森鸥外所在的地方是个空旷到让人平添恐惧的庭室,分明摆张桌子和椅子就能办公的地方,却要弄成那副模样,偌大的空间里除了一椅一人外什么也没有,待久了会令人心渗得慌。

  在他踏步进去之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交谈声。正在他想要判断出交谈声的主人是谁时,便听得了森鸥外在里面呼唤了他一声,说他可以进来了。

  芥川龙之介从办公室里缓慢地走了出来。

  原来刚才和森鸥外谈话的是芥川龙之介,他应该是刚完成了任务来汇报的,正好和织田作之助被传唤的时间有那么几分钟的交差。

  走出来的芥川龙之介有些紧张地将嘴唇抿成一条肉粉色的直线,瘦削的肩膀紧张地缩起,衣服肩部的棱角因此变得显眼,皱褶弯曲了起来。

  他不认识织田作之助,也不知道这个人和太宰治什么关系,只是看见过他和太宰治坐在一起喝酒。但是毕竟只要有同事这层关系在,谁都可以和太宰治坐在一起谈论事情,所以芥川龙之介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太宰治非常重要的朋友。

  他不知道织田作之助这个人的身份,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单纯出于眼熟而在擦肩而过时向他掷去一个瞥眼。

  织田作之助没有在看他。

  他看到的只有这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男人的肩膀。

  是上次的人。他这么想着,然后收回了目光,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离开。

  织田作之助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秒前回头了。

  芥川龙之介没有在看他。

  他看到的只有这个瘦弱少年离开的背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这么想。

  他没有再看芥川龙之介明显已远离的背影模样,芥川龙之介好像也从来没有看过他,擦肩而过,双目未接,差之毫厘,实为大憾。

  不过芥川龙之介并没有他这么用情至深,甚至完全没有把这个小插曲上升到感情的层面。他来见森鸥外,纯粹是因为需要对森鸥外进行报告,结束后很快便回到太宰治那里了。

  届时天色已黑。

  他想告诉太宰治自己和中原中也的事情。他并不傻,知道这可能不是最佳的抉择,可是如果真的想给中原中也一个靠得住的答案,就必须过太宰治这一关。如果过不了太宰治,不管之后他们是一起还是分开,太宰治都会是他们的心劫。既然这是迟早都会迎来的挑战,那么为何不早些迎接呢?芥川龙之介是这么想的。

  被天神杀死的俄里翁在天上蚕食着黑夜的寂寞,封缄着自己的感情与言语,什么也不说,似乎正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这不是我们的小黑眼睛吗?好一个稀客啊。”太宰治在他们训练的老地方门口站着,阴阳怪气地向他打招呼,姿态闲散地倚在门栏边。

  “抱歉,太宰先生,让您久等了。”

  “不要乱说,我没有在这里等你回来,只是巧合还没有走罢了。”

  “在下明白了,以后不会再自作多情地去妄想,如您所说。”芥川龙之介向他鞠躬行礼。

  这是他在太宰治面前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礼节动作,无论是倾身的角度还是肢体摆动的幅度都完美到无任何破绽可言。银色的光晖溅落在他折下的身躯上。

  皓月当空,无里无云,让这时候的夜晚备显空阔寂寥。月光在芥川龙之介身上倾洒,闪烁着复杂的图案,白皙的脖颈上那几滴美丽的凝晖好似钻石文身。

  太宰治沉默了。

  他怎么开口都不是好。

  说其实我刚才在撒谎?那断然不可能。说其他的话题?他和芥川之间早就没有可以聊的余地了。别说是聊,就连普通的关心甚至是嘘寒问暖都不可能了,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早就被太宰治亲手搞得稀巴烂。想重建友好已是天方夜谭,想维系联络也为异想天开,唯一证明他们之间还有关系的办法只有拳打脚踢,以及一遍又一遍的冰冷单调的冷嘲热讽。

  暴力和欺凌,是现在他和芥川龙之介最亲密的来往了。只不过,承认这一点,会很让人难过。

  但也算了,他不怕生活更加难过,无论再怎么难过他也可以笑过去,反正生活都已经那种狗样子了,芥川龙之介只是让他的生活更狼狈而已。

  想到这里,太宰治有些哭笑不得地垂下了头。

  我好想你啊,小黑眼睛,我的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回忆你,都在被你所占据,可是你却不打算和我再进一步,只能止于刻板的尊敬和庄重的疏离。

  “太宰先生,在下想对你说一件事。”

  “什么也别说了。”他把手放在了芥川龙之介的肩。

  “前些天,中也前辈他……”

  “不用说了。”

  “他说他很喜欢我。”

  “我不是都让你别说了吗?没有上过学,所以连日语也听不懂是吧?”

  芥川被吼得吓了一大跳。他从来没有哪时像现在这般惊吓过。他失语着看向太宰治,呼吸都不敢出了。

  太宰治的手指几乎快把他的肩头掐穿个指甲形状的洞,虽然还是一张笑得夸张的脸,可谁都看得出来太宰治的神色不对劲,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是愤怒与隐忍。芥川龙之介是非常在意太宰治的心情的,而且他在愤怒与杀气包围的贫民窟长大,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来现在太宰治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太宰治现在不是一般的生气,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掐得他生疼。但他又不敢挣脱,便只是咬牙忍耐了下来。

  他咬着下唇,顶着一只肩膀被太宰治抓得流血发麻的疼痛,一字一句地,吐词分外清晰地开口说:“我觉得应该给中也前辈一个肯定的回答,不能糊弄过去……我也……也很想和中也前辈在一起……他对我真的很好,所以我想试着去……”

  太宰治双眼一下也没有眨,静静地望着他。

  聪明如他,怎么看不出来芥川龙之介打算说什么。他这几天内一直打听中原中也和芥川的消息,回来一看芥川那欲言又止却又坚定下来的神态,他就大致猜到接下来芥川会对自己说什么了。他早有预感,只不过那预感带来的危机感和恐惧性是像纱窗一样模糊不清的,他知道捅破后自己可能会崩溃,所以一直任由这扇刁窗横在中间,脉脉不语。

  可是如今,无论他怎么命令芥川龙之介不要再说下去,芥川龙之介都还是要说出来,还是要把这扇纱窗捅破。

  “太过分了,芥川……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种话?!”

  太宰治收起了笑容,手上那比刚才还要加重的力量愈来愈过分,让芥川龙之介觉得都痛到了骨髓里,觉得他的手和指甲已经要挤碎自己的骨肉,捅断自己的肩膀了。

  “太宰先生,可以请您放手吗?真的……”真的很痛。他快忍受不了了。

  芥川龙之介强忍着肩膀快被他扭断的疼痛,坚持着最后一丝自尊,不让自己把这份痛喊叫出来。他听到了咔擦一下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被太宰治捏断了。

  “你太过分了……”太宰治雷打不动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也不肯放开。

  芥川龙之介虽然没有把痛喊出来,可是那噤若寒蝉的肩膀以及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无不彰显着他此刻的痛楚。这感觉简直如一刀穿胃,末了还不把刀从胃里拨开,让不停流血的胃袋怀揣匕首可怜地边哭边痉挛。

  然而,无论他多么痛苦,都没有引起太宰治的恻隐之心,看他的模样,甚至还有些以芥川的痛苦为乐。

  “现在收回刚才那句话还有机会哦,你是看惯了别人脸色的人,应该知道我现在很生气吧?我真的很生气,我的小黑眼睛。”

  “不,不会收回去的,在下也不明白您究竟在生气什么……您真的,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

  每天对我言语贬低,或是每天打到我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这些我都可以认为是你的教学方式,都可以认为是我自己还不够强,可是如今,已经连我做出自己抉择的权力都不给了吗?隐忍和受难都可以是性格或者命运的一部分,可是如果把一个人做抉择的权力都剥夺了,那这个人还能有什么性格可言呢?不就是一具僵尸而已了吗?

  我可以做先生忠诚的下属,可是永远不可能做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对我这个人存在意义的否定。

  这样想着,芥川龙之介觉得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宰治对自己的感情。

  他认为太宰治真的讨厌自己讨厌到了骨子里,甚至有些把他给物化了。

  他很讨厌这种被物化的感觉。于是他准备死也不收回想和中原中也在一起这句话。

  真的就那么讨厌我吗?这个问题钻骨剜心似的刺进太宰治的大脑和灵魂。

  讨厌芥川吗?怎么可能。他什么都知道,无论是芥川努力的姿态,还是那单纯的好胜心,还是受伤后坚强的神情,他全都知道。芥川为了他的一句认同,从进入港口黑手党开始到现在从没有懈怠过一分一秒,就算犯了错,事后也愿苦愿挨,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职责和追求以外的事情。他教了芥川这么久,深知芥川的一切苦难和委屈,扪心自问,他怎么可能讨厌芥川呢?

  在看到芥川龙之介的时候,太宰治会觉得,原来生命中还可以有别的一些东西值得去期待,值得去争取,值得去想念。芥川龙之介那鲜活的、充满真情实意的崇敬目光,强烈又动人,让他再次看到了一个流着干净之血的生命体在眼前活跃运作,让他感受到了多年未有的生活的乐趣与未知性。

  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芥川。拥有不亚于自己的孤独的芥川。拥有未知性与征服性的芥川。

  他难得有了什么非得到不可的追求。可如今,这份追求马上就要葬送在自己手上了,也马上会离自己远去。他藏得太深,而芥川又懂得太慢,哪怕一次也没去深入理解过他。

  不过归根到底,芥川之所以不能理解他,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是他自作自受吧。其实他也早就明白,可是依然要嘴硬。

  冰冷的月光顺着太宰治的额发滑到下巴尖。太宰治又重新挂上了那张令人生畏的笑脸。

  他嘴唇翕合,谈吐之间一边吞咽一边呼出不知其味的液流。

  “是啊,我就是这么讨厌你。你有什么资格追求幸福?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有权力选择未来的人?明明是个什么也做不好的蠢货,连小学学历都没有。你一无所有,居然在我面前说出要和别人在一起了这种话,你自己都不觉得羞耻吗?你觉得自己配得上中原中也吗?

  劝你还是收回那句话,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你没有资格。明明什么也不是还总摆着一张清高的脸,觉得可以自己做主,觉得可以不听我的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副丑态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讨厌你。

  真的,真的,芥川,比真相还真的……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