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鬼白】彼岸浮灯>第19章 番外 【鬼白、白丁】不可方物(全)

前言:

  ※ 《彼岸浮灯》的番外,有点前传性质。跟之前的短篇《因果》有点连结,不影响阅读。

  ※ 正式下笔写丁,这还是第一次。但由于我自己觉得丁一点也不萌,应该说,在那样会举行活人献祭的山村背景下,也无法让丁与萌这个字扯上边。所以我写的丁并非走萌的路线,搞不好一点也不萌,这点还请注意。

  ※ 其实地名和一些称呼的部份应该更严谨采用古称,但为了易读性我尽量省略了这个部份。

  ※ 三观不正,私设及过去捏造有。

  ※ 关于神明的看法,因为视角不同的关系所以跟《彼岸浮灯》的叙述或许相背,这点请注意。

  那一天,村子里头来了一个漂亮的人。和因为营养不良而大多数肤色黯淡无光的村民相比,那个人有着白皙而光滑的肌肤,在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亮,看起来一尘不染的洁净。就算这个村子布满黄土,他仍毫不在意的坐在屋廊下,悉心帮村民做诊断。

  尽管环境是这样的脏乱,他的周围彷佛有一层隔膜般,将他与那些飞扬的尘土隔离开来。

  他的头上戴着两朵大大的花,但究竟是不是真花亦或只是不知名材质的布所做成的假花就不得而知,因为丁根本没有机会能够靠近那个人,自然也无从确认。耳际上的红色耳坠,垂落肩颈处的缀饰是从来没看过的美丽花纹,随着他的举手投足轻微晃动。

  繁复的服饰亦是丁从没看过也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华美,和周遭粗布衣裹身的居民们大相径庭。

  丁只是远远的远远的看着,就像一直以来总是伫立在一旁凝视着他人享受『理所当然』的亲情及友情般,静静的伫立在一旁看村民们用谄媚的表情夸赞那个人医术高明。

  啊,笑了。

  不对,正确来说,那个人脸上原先就挂着笑容。只是绽开的弧度不同而已,就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受。那个人的体内蕴藏着独特气质,能改变周遭的气氛,带来一种温和静谧的氛围。

  丁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幸福的话,或许单单只是这个人凝视着自己绽放笑容,就会产生的一种感觉吧。

  等等。

  丁突然发现一个盲点,对,那个人为什么看向自己呢?明明就站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躲藏在阴暗处。不对,或许他不是看着自己,只是单单看向自己的方向而已。

  想到可能被那个人看见,丁突然有些慌乱。总觉得被这样漂亮的人看着,外表如此肮脏的自己便会暴露在烈阳下无所遁形。可是又不想就这么离开,想再多看他几眼。

  这个村子因为四面环山的关系和其他村落的往来并不频繁,可以说十分闭锁。像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特地来到这里呢?丁将自己缩进一旁倾颓的土堆旁,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脸露在外头继续偷看那个人。

  可惜他没能继续看下去,就在他缩进土堆旁的时候,村民们顺着那个人的视线看过去,正巧看见丁探出头来望向他们。

  气氛一瞬间改变了,那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方才还称得上融洽的氛围,因为那个孩子而产生剧烈的变化。不知道是谁开始扔石子过去,接着越来越多石头像雨点般飞到土堆那里。

  他手上仍掐着一个发高烧的孩子脉勃,要阻止他们已是来不及。他着急的将躺在他腿上的孩子放到他母亲手上,准备要出声阻止,却被一个阻力按住肩膀,转过头去一看,竟是方才领他入村的村长。

  被白色眉毛覆盖住眼睛的村长拄着拐杖,捻着白花花的胡须说道:「那是我们村落的事情,跟您无关。建议就这样看着比较好以免犯众怒,反正是个外来者还是个没人管的孤儿,您就别多管闲事惹得一身腥了。」

  这在闭锁的部落里头并非罕见,他也并非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事。只是这样血淋淋的在面前上演,无论看几次果然还是无法习惯。

  那个孩子似乎很习惯遭到这样的对待,在第一颗石子朝他扔过去时,他就犹如狡兔般脱走。真是个机灵的孩子,不过脚步似乎有些颠簸而且身材瘦弱,以这个村子的状况来看,怕是很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

  「这个为您准备的午饭,请趁热享用吧。」

  村长托着树叶递过来的是两颗手捏饭团,上面甚至只洒了一点盐巴。对于乡野村落来说这已经是极致美味,毕竟是深山之中,盐巴是何等珍贵之物,像这样穷困的山村就算有那样的东西,平时也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

  「很抱歉由于天气干旱已久,村里的田地都快要荒芜了。只能端出些不象样的东西给您食用,感谢您医治村民,聊表心意。若是您没来的话,家里刚出生的婴儿可能就不保了。」

  原来方才那个发烧的婴儿是村长家刚出生的孩子。他恍然大悟地想着,难怪方才那名妇人身上的穿著虽普通却也算不上褴褛。

  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不吃人间供奉的食物,吸风饮露也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就在刚才,本想拒绝的他,脑海中却突然闪过那个脸上都是黄土的瘦弱身影,便改口道了声谢后接下那两颗饭团,揣进怀里。

  「谢谢你们,这样就够了。不过我现在还不饿,晚点再吃。」

  话说,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供奉,毕竟他们并不晓得他身为神仙的身份。就算他自报身家,身为邪马台国民的他们自然也不会知晓神州神兽的名讳。更何况,不现出真身的话,凭他与人类之间相差无几的外表,也分辨不出孰人孰神。

  「是吗?白泽先生。」村长抬起沾染些许沙土的白眉,睨了他一眼:「那么,这几天还请多加留意才行。看您的穿著打扮并非寻常人家,还请留意言行,以免惹祸上身啊。」

  「这点还请不用担心,在这样的小村落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想必是逃不过您的视线的。」

  不只有村长,打从他一进村,像根针似的充满刺探及不信任的视线,毫不间断地投映在白泽身上。华美的衣衫和这个破旧的山村格格不入是一点,对于陌生人的警戒也是一点。

  「再怎么狭隘的地方,都有死角。」村长咧开唇角,露出黄澄澄的齿牙嘿嘿一笑:「若是您跟一些不该扯上关系的人事物扯上关系,被扯到阴暗的角落里,我就未必能顾及您了。」

  「这样啊……谢谢你的忠告,铭记在心。」

  才怪。

  「啊,关于您今晚的住宿……虽然寒舍非常狭窄拥挤,但清出一个人留宿的空间还是有的。这荒山野岭的到了晚上恐怕有毒蛇猛兽出没,不嫌弃的话可以留宿在我们家中。」

  「不要紧,天地为家,我随意找根树干休息也能凑合着一晚。」

  「是吗?招待不周,还请多多见谅。不知您预计停留几日?」

  白泽挑起眼角睨了村长一眼,心里了然。这么问并不是好客,单纯只是因为村内的疾病需要有人照护,在照护完之前无论如何都得留住『客人』才行。

  「约三日左右,就能把村里的病患医治完毕。」

  「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了。」村长搓搓手,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您也看见了,我们的村落位在很偏僻的深山中,要是有什么疾病根本无法立刻寻求帮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像您这样的人物会路过此地,不过真是帮了个大忙。」

  「过奖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泽站起整了整衣襬,伫立在廊下的石阶,花朵般的衣袖随着他起身带起的微风摆荡。

  「天色也有点晚了。那么,今天就先告辞。」

  那是一个民神杂糅的时代——

  不 可 方 物

  啊,运气真是不好啊。

  但是,是谁运气不好呢?是在炙热的烈阳中冒着飞扬的尘土四处搜寻那个孩子的自己,亦或是那个三餐不得温饱弱不禁风的孩子?

  这么大的沙尘,也不好张开眼睛吶。

  虽说这样的情况有一半以上得归功于自己,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这个破落的小村庄,完全都是依靠占卜的结果。一路上他用了鸟卦、米卦、贝壳卜卦、龟甲卜卦……等等,只要他想得到的全使出来。

  而卦象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要他所到之处不是干旱饥荒就是暴雨绵延、瘟疫肆虐,再不然就是战乱横尸遍野。

  这当然不是身为吉兆之印的他出了差错,因为他的确是跟着『大凶之兆』前进没错。无论占卜出来什么样的吉兆方位,他偏偏不往那个方向前进,反而是遵循着卦象中的最凶方位行进。

  一方面打着自己是吉兆之印的话,或许跟着大凶走能中和一下大凶方位的恶劣卦象也说不定的主意。

  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天帝跟他说了,属于他的天劫正在东方。但东方是如此的广阔,若是依照吉兆之印的预感,肯定都是些好方位,反而会越走越偏离他命定的『天劫』,这就有违他冒险犯难(不断作死)的本意了。

  他很好奇,所谓的『天劫』是什么。

  活了将近亿年的自己,并没有碰过什么『天劫』。每次听昆仑女神们八卦哪一路神仙遭遇『天劫』就此销声匿迹、亦或是寻得真爱,说得天花乱坠可歌可泣口沫横飞,但自己却从没亲眼看过。

  身为一个知晓森罗万象的神兽,对于自己不知晓不曾见识过的『天劫』产生无比的好奇心。就算这个好奇心不被允许,是被天帝严厉警告会使他殒命于世的『知识』,也没能动摇他寻求『天劫』的想法。

  所谓的越是禁止就越想要去做,或许就是说这样的心情吧。

  而白泽之所以会在这个村落停留,主要还是因为到达这山村附近后,无论他怎么占卜,内容皆是诲涩不明。没有最好方位也没有最坏方位,让他失去判断的依据。正犹豫这要不要入村时,他看见了那个孩子。

  赤裸双足踩踏在巨大的树根上,彷佛在凝视着黄叶缝隙映照而下的阳光,又像是在看树干上老鸟站在窝旁哺喂自己的孩子。正准备出声叫唤他时,就看见那孩子闪身入林。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身影就隐没在林子里。回过头来,就见村长领着一些村民一脸防备地看向自己,只得暂且放下方才那个孩子的事,专心应付这些看起来不好相与的大人。

  大多数的神明并非多管闲事的存在,对于人间的祈祷恍若未闻。对弈千古迷局百年、苦思冥想天道运行、博览无字天书参悟天地旧事、调配各式各样神族根本用不上的灵丹妙药、摆设源源不绝的琼浆玉酒宴席,这样的事倒是占据了亘古不变的生活。

  原先诞生于世就没有被赋予必须要保佑人类的使命,说穿了不过是人类妄自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在那样蛮荒而毫无人烟的时刻诞生,又怎么会自洪荒时期即存着庇佑人类的心。

  每位神明的神性各有不同,就算是神性较为柔软的神明,例如被认为是『慈悲』的祥瑞之兆,也并不代表就得有求必应。

  与此相对的,他们若是一时兴起对人类施予恩惠自也是不求回报,像他们这样的存在要什么皆信手捻来,对他们来说与其供奉一堆他们未必食用的素果,还不如发自内心的感谢。

  起初,他们就连『慈悲』是什么样子的,也并不知晓,与其说是不知晓不如说是这个词汇并没有含盖在他们的行为模式里头,仅仅是有着这个词,但并不会被使用。

  方始明白『慈悲』为何物,是自人类出现以后,部份神明因对人类的行为感兴趣而混居人间,一时兴起施予人类恩惠,自感恩祝祷中获得的『情感语』。

  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他们比起绝大多数民间对于神明的想象还要来得任意妄为,自在天地间不受拘束。

  部份神明甚至觉得疑惑,为什么人类总是挣扎求生,在遭逢苦难之时总是默念祷告希冀他们的庇佑。世事无常,生者必灭。曾经沧海能在时间之下化为田地,亦能倾刻间毁于大水之灾回归大海。

  唯有置生死于度外,方能得道成仙。

  但也唯有像他们这样长时间凝视着虚无的神明,才能有这样的余裕以目前的人类无力可及的高度去看待自然之理。

  白泽自然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但对他来说,万物挣扎求生乃是本能,这是原就无病无痛不老不死完全超脱生死轮回之外的神明无法理解的,却不能以自己的观点妄加评断。

  从生跨越到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大多数的人类无法承受,有些甚至不认为自己死亡,永远的徘徊在自己生前的故土流连不去。

  人类在生、老、病、死、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各种苦痛间辗转,必然有它的道理。

  要说为什么追求『天劫』,或许这就是原因。若是『天劫』真如神女及古籍所述,如此的九曲回肠,是否能让他得以藉此品尝到人间所谓的四苦八苦,是何等滋味。

  尽管如此,他并不打算干涉人间的生老病死,一路上路过的几个村落医治的都是些寻常疾病,对面露死相的患者则是施以让他减少苦痛的药物,而非逆天行事。但只是这样而已,就得到不少美名。

  对白泽来说,人类是很可爱的,尤其是柔软亦感的女孩子。

  施予小恩小惠,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已,常常就能感受到对方发自内心的感谢。当然也是有碰过不识好歹的,但他是如此的善忘,对于不愉快的事情自是优先从体内排除。

  会对一个人类的孩子感兴趣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不是特别喜欢孩子的神明,但也不会讨厌。应该是说,比起女孩子的重要性,其余都是次要的。

  在此之前白泽感兴趣的都是浑身散发清香的女神,模仿着原始人类间的求爱举动,逗得女神们笑得花枝乱颤,却也没有哪位与他较真,通常都捏捏他的脸或者摸摸他的头发,就这么呼咙过去。

  偶尔会碰见人间的姑娘,可惜总转瞬即逝。上一秒还璀璨如花,下一秒即行将就木,人类的时间于他而言犹如白驹过隙。

  在无穷尽的知识面前,无论是神女亦或是人类,只有女孩子能带给他各式各样不同的情绪,或者说他本身只是反映着女孩子们的情绪做出相应的对应,而他自己本身则是没有那些情绪的。

  和追求知识的感觉不同,像真正的春天般千变万化的情绪,只有女孩子能带给他这样细致的感受。就算只是摸摸头发或者碰碰脸,每个女孩子的柔软程度以及内心的感触都不同,一千的女孩子就会有一千种变化。

  啊,其实他只是下意识地忽略还有男人这个选项,只要是跟男人谈话就连天帝的召见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除了『天劫』那次的谈话以外。

  但那也是因为『天劫』这个话题一开始是由女孩子提起的,是女神在惬意的午后品尝蟠桃果时闲聊的话题,所以才会提起兴趣。

  明明只是想着或许可以当下次和女神搭讪的话题,一不小心就跌进去追求『真实』的世界。和天帝一番对话后,真真正正的对于『天劫』这件事情有了探寻的想法。

  可以这么说,『知识』和『女孩子』这两件事与他本人可以画上等号。只是,这样的他,只瞧了一眼就像是被卷入漩涡一般,对一个怎么看怎么普通的孩子起了兴趣。

  这是一时兴起吗?或者是那个瘦小的孩子其实是女孩子,只是营养不良所以难以辨认?白泽第一次对自己好眼力起了怀疑,不是他在吹牛,就算女孩子全身裹得紧紧的,他还是能看穿那些伪装侦查到对方的真实性别。

  他伏低身子穿入逐渐枯黄的树林中,有树木的遮挡总算不再尘土飞扬。尽管那些树木皆病恹恹地不断飘落干涸的树叶向他诉说它们正迈向死亡的路途,一路上也看见不少被砍伐后倒落在地的死木。

  都已经这样了,恐怕水源地彻底枯竭也是早晚的事。就不知道是这座山的山主抛弃了这块土地,亦或是其他原因导致。

  他跳上一棵老树站定,闭上眼,而后睁开九目。

  搜寻了一会儿不禁哑然失笑,那个孩子居然就站在他附近的老树洞外很专心的在挖什么。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唷,你好,在这干麻呢?」

  丁听见头上传来叫唤声,于是抬起头看向来人,之所以没有拔腿就跑主要还是他识得这个声音,就是方才帮村民看病的那个男人。

  另一头总算是看见那孩子正面的白泽,突然发现从丁身上一直感受到违和感的原因。是了,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却面露死相。

  他从树上落下,走向前仔细端详,拿起对方的手腕把脉。

  嗯,虽然有些微弱,不过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并非什么大事。所以,这个孩子的死因也只能是外力了。无论是意外或者是那些村民下的狠手,最快这几天,最慢不超过一个月。

  「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白泽摸摸他的头,柔声问道:「被石头扔,不痛吗?」

  孩子摇摇头,似乎不习惯被这样抚摸头,举起小手一副很想拨开在自己头上肆虐的大手的样子,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大人们一时兴起的温柔,通常都别有目的而能有所提防,对于这样纯粹的好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我闪开了,他们没能砸到我。」

  「这样啊……。」

  这孩子是野兽吗?白泽心里暗暗诧异。明明看起来饿了很久都没好好吃饭,刚才那些已经可以说是乱石齐飞的情况下居然都没丢到他,到底是多么野性的直觉和灵活的身手才有办法办到。

  这要是给昆仑那帮牛鼻子看到了,还不高兴得飞上天去,八成会嘴里喃喃念着『习武良材』边拐人回去深山里修行吧。

  「要吃吗?」白泽坐在大树根旁,从怀里掏出方才村长给的两个饭团:「要吃的话就都给你?」

  丁吞了吞口水,摇头说了一句「不了。」,眼睛却飘啊飘的往别的方向看去,没再去望一眼那两颗饭团。

  白泽心里好笑,拉过他的小手将托着两颗饭团的叶片塞到他手心。

  「拿去吃吧,本来就是帮你要来的。」

  那个孩子没再推辞,拿过来就马上咬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塞得两颊鼓鼓的很像小老鼠,嚼了很久一直不肯吞咽下去,彷佛在咀嚼每一粒米饭的味道。吃相倒是挺有福气的要不是面相……就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太饿了才这样。

  白泽忍着没伸手搓揉那孩子鼓得可爱的软腮,屈起身子将手肘撑在膝盖上,笑咪咪地托着腮观察那个像小动物般的男孩一举一动。

  老实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像这样的小男孩。近看之后,虽然觉得挺可爱的,但果然是个男孩子没错。这种感觉很新鲜,昆仑平静无波的生活已经很久没让他产生这样的新鲜感了。

  「要喝点好喝的吗?」白泽从腰间拿出葫芦,打开瓶塞的瞬间顿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是丁这辈子从没闻过的香味:「别喝太多,会头晕喔。」

  丁接过大葫芦,捧在两手心中凑近鼻尖嗅了嗅,而后轻舔瓶口,咕噜地喝了一口后觉得很好喝,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口。见他脸整个红通通的,白泽心中暗暗叫糟,赶紧从后颈处拉他一把阻止那个孩子继续喝下去。

  「别喝了,再喝要醉倒我还得照顾你。」

  「啊?」

  岂料那个小鬼抬起头,目光清明就像没喝过一样。要不是脸色微红及酒气散发出卖了他,恐怕谁也不会察觉他方才喝的是酒。真是要命,那酒饶是他这样每天照三餐喝,多喝个几口都是要醉醺醺的,这小鬼居然能喝下十来口。

  「真的满好喝的。」

  「是吧!这可是我的得意作,平常是喝不到的。」

  白泽一听别人称赞这酒,就飘飘然地忍不住微笑。这可是他跟西王母讨论后,以琼浆果与蟠桃为底,搭配仙果及花蜜辅以昆仑仙泉的水酿造而成。

  「啊,对了,你叫做什么名字?」

  「丁。」

  沾了点酒,原本还有些陌生的孩子就像被点着了的鞭炮,开始劈哩啪啦地揪着白泽的袖口问东问西。

  「那您呢?您从哪里来?是想去哪呢?为什么会经过这么偏僻的村落?您的衣服好漂亮,看起来轻飘飘的,简直就像神明一样。」

  连珠炮似的丢了好几个问题,实在让人不知该从何答起。

  「啊,虽然我没有看过神明,之前村里祭祀时有听到大人们在讨论很多神明跟人类的样子差不多,有些还混居在一起,所以难以分辨。」

  白泽笑着说道:「小鬼懂得还不少嘛。」

  「我是丁!」

  丁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那个从见面就一直板着脸的孩子生气倒是能顺利表现在脸上。

  「虽然我很讨厌这个名字,村里的人告诉我这是代表下人的意思。我不是讨厌下人的身份,而是他们以这个为理由嘲笑我,还以孤儿的身份为借口排挤我。」

  比起寂寞,更厌恶自己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吗?

  「的确,被认真报以姓名,若是不好好喊名字的话,就显得不礼貌呢。是我太不注意了,抱歉抱歉。」

  白泽哈哈大笑,不禁让人怀疑他话语之间的认真程度到底到哪里。

  他想到自己在故乡那里有着喊人家姓名就会夺走妖物性命的传说,很多妖怪看见他就飞也似的逃走就觉得颇好笑。他的确知晓不少下咒和夺人夺妖性命及魂魄的知识,但仅只于『知』而已,并没有实用的打算。

  「您还没告诉我是从哪来的呢。」

  小鬼可是非常难缠的。

  「这个嘛,我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东方,那边有无穷尽的知识以及一望无际的壮阔河山,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

  「知识?壮阔河山?那是什么呢?」

  「唔……知识就是,许许多多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弄懂了记在脑袋里的东西。壮阔河山就是绵延不断的山群和滔滔不绝的河水,心中会被这样看不见尽头的美景所触动。」

  「这样啊…那等我长大了,离开这里就看得见壮阔山河,追求到无穷尽的知识吗?」

  白泽僵了一下,突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这位寿命只剩下一月不到的孩子。对他来说万物的生死轮回即是理所当然,但对人类尤其是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孩子来说并非如此。

  曾有被病痛折磨的人类握着他的手说过与其活受罪不如死了寄托未来,这样的思考或许消极,但在这样的年代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所以他也很难判断这个只剩一月性命的孩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说穿了除了凤凰以外,也没有哪个神明真正体会过涅盘再生的苦楚。关于『死』的虚无,就算他将参悟天道的无字天书理解透彻亦无法感同身受。

  「这个嘛……丁对女孩子没有兴趣吗?」

  虽然问这个还太早,但总之先转移话题!

  「女孩子?」丁想了一下后摇摇头,面色不太好地回道:「如果您是说村里的女孩子的话……她们常常拿骨针刺我或者用木娃娃敲我,不是很喜欢呢。」

  「搞不好她们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也说不定,有些女孩子表达喜欢的方式比较扭曲。」

  而且这孩子其实长得没说很难看,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脸又常常皱在一起愁眉苦脸的看起来很严肃。不过瑕不掩瑜,仍是比普通的小男孩清秀许多。更不用说丁还有口齿清晰及身手矫捷等有利的内在条件。

  若不是孤儿加上外来者的身分,或许也不会沦落至此。

  之所以被敌视,最大的问题恐怕是出在村里大人们的有意排挤,小孩的行为及看法很容易受大人影响。

  「我不觉得是您说的那样,是不是真的讨厌我是分辨得出来的,眼睛藏不住敌意。」丁摇摇头,马上戳破他方才的安慰之言:「不过还是谢谢您。」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早熟吗?白泽俯视那孩子,歪歪头咧嘴笑了。

  「丁会恨他们吗?」白泽瞇起眼睛,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瞧:「刚刚你也说了,讨厌他们说你是孤儿及外来者,敌视你甚至朝你扔石头。」

  其实不用丁的回复他也大概知晓答案。

  「说不恨……也不是不恨,只是觉得与其浪费时间不断去想去恨,不如多挖点树根跟果实果腹。」

  「这样啊,我想也是呢。比起『恨意』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得以温饱才是最重要的事。」

  白泽挂着嘉许意味的微笑点点头,但就算丁刚才回复的是「超级恨,恨不得杀了他们。」等等他意料之外的答案,白泽大概也会做这个反应。对他来说无论是哪一种情感都是新鲜的,因为他自己不曾拥有过。

  只有这样和他人对话,从他们身上传递而来的情绪波动才让神明似乎天生就被剥夺、未曾拥有过的『感受』得以暂且回归自身。

  充其量,不过是对『知』的好奇。那种传递而来的不属于自身的『伪物』,很快就会重归虚无。

  「那么丁,看在我们这么有缘份的份上……。」

  「什么是『缘份』?」

  关于这个问题,白泽没有正面回复,反而丢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

  「这个嘛……丁知道什么是『因果』吗?」

  这个人……知道好多从未听过的事!丁因为满溢而出的好奇心瞪大了双眼,在夕阳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因果』?」

  「那个啊,凡事都有所谓的因果,在我们那里也有人称之为因缘业报。因果就像一张网子,由一条又一条的因果线连结在一起交织成的网。好像讲得太难了,我举个例子吧。」

  白泽张开双臂,将丁抱入怀中恣意地揉乱他的发丝。

  「譬如,我在这里遇见你就是一种缘。所以我会在这里遇见你,绝对不是偶然,而是有名为因果的线联系在我们之间。」

  「那个…衣服……会脏掉。」

  「你为什么要替我担心我一点也不担心的事情呢?真是个严肃的小鬼,笑一个,来~咿~~!」

  白泽用两根指头扳住丁的嘴角,往左右拉了两下,可惜在他松开后那个小鬼又恢复原来的模样,板着一张不符年龄的老成脸。

  「啊,对了,天色也不早了。」太阳不知不觉已经西沉,凉意开始自暗处蔓延而来:「丁平常都睡哪?」

  「这附近有个隐密的小洞穴,我平常都睡在那里。」

  在那个时代里,由于气候的变迁,大多数的部落已经脱离半穴居,选择盖些简易的木头建筑生活。丁在村落里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会在附近寻找一处洞穴充当栖息之所。

  「不冷吗?」

  「生火就不会冷了,我有捡些干柴,更何况还有干草铺在地上呢。您今天没地方睡的话,要不要睡我那?」

  这个男人并非只有华丽的外貌,还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远远超乎生活在这个偏远山村的丁的想象。虽然内容有点艰深,像刚刚关于因果及缘份的话题就有点超出理解范围。

  但如果可以的话,想再跟他多聊一会儿。

  把这个人说的话还有样子都深深的记在脑海中,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和他一样探寻世上未解之事,寻求未知的奥秘。

  「好啊,我也想看看丁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

  「呃……很狭窄,而且不点火的话很潮湿、很阴暗……我觉得您不会喜欢。」

  「是这样吗?可是我都还没去呢,丁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喜欢呢?」

  丁低着头一个人快步走在前面,内心突然有些懊悔为什么要邀请他留宿。他咬着下唇,小小的M字嘴被咬得微微扭曲。他是睡习惯了那样硬梆梆的石面,但这个穿着华贵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睡在洞穴里的存在。

  人类真的是很喜欢烦恼一些,别人其实并不在意的事情。

  白泽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个埋头兀自快步行走的丁,大概清楚那个孩子在想什么,从方才拥抱时担心他们的接触会弄脏衣物就有察觉到,虽然生着一张木头脸,但丁大概是属于那种『贴心』的人类吧。

  这样的人类不是说不好,但通常有点认真过头。

  「到了,就在前面不远。」走了一段时间,丁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道:「我先进去整理一下,您先在外头等候就好。」

  「不用帮忙整理吗?」

  「不行,我来整理就好。」

  不是说『不用』,而是『不行』吗?

  真是一板一眼的孩子,而且态度比想象中还要强硬许多。若是在昆仑天界的话,这样态度严谨又细心的童子绝对会被拔升为礼官之类的,或者罗织『天则』的一部分……嘛,挺符合天帝的喜好。

  「那个……有些干柴好像放太久了,洞穴里稍微比较潮湿一些,所以生火生不太起来。可以再等我一下子吗?我去捡几个柴火回来。」

  丁说完就要冲回去方才那片树林中,在那个小小的身影融入阴暗树丛前白泽赶紧拉住他,指着洞穴的方向说道:「你再仔细看一下,刚刚不是生起来了吗?」

  顺着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洞穴内闪耀着温暖的火光,彷佛方才生不起柴火只是错觉似的。但他明明还记得木柴微湿的触感,弄了很久也生不起来呀。

  太奇怪了。

  白泽跟着匆匆忙忙跑进洞里确认的丁进入狭小的洞穴中,借着火光四处张望了下,虽不至于到缚手缚脚的地步,不过容纳一个大人和孩子仍然有些窘迫,身长6呎1吋的他甚至无法在这个洞穴里站直腰杆。

  看来今晚得抱着那孩子睡了。白泽自己是无所谓,但丁似乎不喜欢和他人接触的样子。

  丁并没有察觉这样的窘境,而是专心的在研究那堆受潮的木柴到底是怎么自燃的,离火极近彷佛下一秒就会将手伸进柴火堆里探查。

  白泽无奈地拉着丁的后领,让他跌坐在自己怀里。

  有些后悔方才为求方便暗中使了一点小法术,让火堆得以顺利燃烧。想不到这个孩子的好奇心居然不输给自己,要是哪根筋不对真把手伸进去火堆里,或者不小心让灼焰吻过脸颊,可不是什么药草敷一敷就能解决的事。

  丁脸上的表情是明明想挣扎的样子,身体却没有任何动作,任由白泽抱在怀里。火焰和环抱他的温度都非常的温暖,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暖过了。

  或许在遥远的记忆中,他还包覆在羊水里头时曾经享有这样的柔和温度,但他已经不记得了。从有意识开始就一直都是一个人,饿了就采摘野果跟树根来吃,爬到树上休憩以躲避猛兽的视线,仍是战战兢兢地不敢深眠。

  不知过了多久,丁突然动动手臂伸进怀里,拿出今早包裹饭团的叶片,回过身将饭团举到白泽面前。

  「里面还有一颗饭团,要吃吗?」

  像这样自顾不暇的人类,有些人会选择自相残杀,透过抢夺别人的利益来巩固自身得以生存下去,有些人却会选择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分予别的个体。一路上也看过不少,无论是战乱或是天灾引发的饥荒。

  但像这样愿意在逆境中,仍将自身划分给他人的,却少之又少。

  『慈悲』这样的名词,用在明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却仍能保持自我良善意识的人身上,比起一时兴起的神明来说,或许更为合适也说不定。

  比起这个,他更感兴趣的是人类是以什么样依据,去决定是要自相残杀,亦或是牺牲自己。

  若是继续探寻下去,是否能找到被人类称之为『爱』在神明看来却是『 』的东西?

  「下午不是说了,不用特别留给我。」白泽接过饭团,将叶子包覆回去,再塞回丁的怀里:「你留等明天吃吧。明天我还会在村庄待上一整天,帮村人看病。还得仰赖你多采点木柴,晚上生火用呢。」

  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没有再继续推辞。

  「你先睡吧,我等等就睡了。」白泽将丁放倒在地面铺着的稀疏干草上:「不用担心,有我在,今晚就好好睡吧。晚安。」

  丁蜷曲在草席上,像是婴儿一般的睡姿。不可思议地拥有前所未有的安心感,让睡意彻底掳获他的意识。

  陷入睡梦前,他掀了掀嘴皮轻声回道:「晚安。」

  白泽确定他睡着后,拿出伏羲八卦盘来推演。缠绕在他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因果线,究竟会指引至怎么样的结果,因果线应该不会毫无理由的,将身为祥瑞之兆的自己和身处遥远异国、性命仅余一月不到的孩子牵扯在一起。

  可是无论如何,都只能占卜到丁必然的死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米卦、鸟卦、贝壳卦那些的也就算了,居然连伏羲八卦盘都失灵了。难道这个荒山野村是藏了什么可怕的妖怪会干扰卦象吗?还是他占卜的功夫真的那么三脚猫所以无法得到更进一步的结果?

  白泽悻悻然地将伏羲八卦盘纳回袖中,打算早早入睡。振袖一挥,在门口布置了一个伪装结界,以免野兽来扰人清梦。

  他席地躺下并伸手将丁捞回胸前,使自己的体温得以贴近他。要不是这个狭窄的洞穴无法容纳化形成神兽的他,不然有毛皮的话会更加的温暖。

  虽然很想思索从不久前开始在胸口暖暖流过的是什么样的东西,但再不睡的话明天恐怕日上三竿也醒不过来。

  ※

  翌日早晨,等白泽被照射入洞穴里的阳光晒得不得不清醒过来时,怀里不知何时离去的孩子已经踏入洞穴中,手里小心翼翼捧着造型有些粗糙、自制的小木盆走进洞里。

  「您醒了。」

  「啊。」

  白泽托着腮斜倚在干草上,眉目半掩,一副慵懒的样子。乌黑的发丝睡得极为凌乱,和昨日潇洒的模样大相径庭,大敞的衣襟曝露出雪白肌肤,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乳白色的光辉。

  丁吞了一口口水,别开目光。

  「刚醒而已。」

  白泽并没有注意到丁的反应,原先就是不怎么在意自己衣着究竟如何的随性神明。他伸手接过丁递过来的木盆,取了一点水做简单的梳洗。

  「走了很远吧?辛苦了。」

  「咦。」

  「不用瞒我,最近的水离这也有好长一段距离。」白泽睨了盆里有些溷浊的水一眼:「看来那个水源也快要枯竭了。」

  「没关系,我脚程很快。」丁望向外头的艳阳,皱着短短的眉回道:「是啊,最近一直都不下雨,村里的田地都快要枯萎了。」

  虽然田地是否枯萎跟丁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那些田地得以顺利种出食物,那些村民也不会分给他。

  「这样啊……丁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住吗?」

  丁本来想点头,但最后还是摇头了。

  「从我有意识以来,就在这个村子附近了。虽然村民对我不公平,但毕竟是从小生长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这片土地能好好的。」

  以他如今的能力,就算离开这里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维生方式。但昨晚这个想法开始有些改变,如果有能力的话,果然还是希望能跟这个男人一样,自由行走在天地间。

  与其怨恨上天,不如用自己的双手去改变不公平的命运。

  「丁真是『善良』的孩子。」白泽想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说:「还是这种时候该说『慈悲』比较好呢?」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比起担心村民,我更担心的是这片从小生长的土地。」丁有点遗憾地说道:「这里曾经住着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毛茸茸的非常可爱。我常常和牠们一起玩,但最近已经很少看见牠们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一直都不下雨,所以跑去别的地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牠们在那里能过得很好。」

  「丁喜欢动物吗?」

  「非常喜欢,至少牠们不会拿石头丢我,也不会说出恶毒的话。有时候还会带着我去寻找好吃的果实。」

  丁一提到动物,两只眼睛就闪闪发光。

  「我之前最喜欢和牠们坐在这座森林里最高的树下,牠们都会跳到我的膝盖上跟我一起玩,或者让我抚摸牠们毛茸茸的毛皮。不过,那颗树已经被砍掉了,因为村里想盖一个让村民能集会的地方。」

  丁一脸遗憾,毕竟那里充满他和动物们玩乐的回忆。

  「我还记得砍掉的那几天,突然刮起好大的风,树倒了之后就没了。」丁一副想起什么样子用拳头搥了一下掌心:「咦,说到这个,从那之后就没什么下雨的印象,小动物也都看不到了。」

  「人类跟大自然要好好相处的话,还是存着敬畏之心比较好。就算是树,还是会痛的喔。」

  果然是因为惹怒了山主的关系,像这样活了数千年的参天巨木,通常都是山主的居所。

  丁则是点点头表示赞同,而后说道:「当初要砍树的时候,村里有一些老人反对,也有说过同样的话。」

  「果然是活越老就越有智慧,虽然智慧的多寡还要取决于是否足够努力学习,但或许人生经验的累积本身就可以称之为智慧了。」

  白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复丁所说。

  「来这个村子的路上从高处眺望,有看见那片树林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的样子,恐怕是没有采纳那些老者的建言吧。是什么时候砍掉的,那颗大树?」

  「半年多前。其实不只有那颗大树,村里的各式各样生活用品都是用木头做的,所以每天都可以看见很多人在树林里面砍树,我有很多动物朋友都因为这样失去原本居住的家。」

  「这样啊……难怪昨天走到树林里,才会看见那么多颗树东倒西歪的,昨天想着要找你就没有细看,原本还以为是什么灾害造成的呢。」

  结果是人祸吗?

  白泽勾起一边的唇角貌似讥讽,微微敛起的眼眸让眼尾上挑的红妆变得极为鲜明,和垂落在侧脸的乌丝结合在一起,像枝头上含苞待放的红樱。

  他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夹着钮扣一颗一颗扣上,将乳白的颜色遮得严实。接着拿起一旁的粉嫩花朵别在头的两侧做最后的装饰,似乎嫌别花饰的时候耳坠一直摇晃碍眼,便将红绳衔在口中。

  在丁的印象中,花朵一直是搭配女孩子的装饰,但白泽配戴美丽的花饰非但没给人柔媚的印象,反而异常潇洒。

  将自己上下打理完毕后,便准备去村里履行昨日的约定。

  「丁的脸红红的呢,生病了吗?」

  白泽这才注意到,丁一直没看向自己的方向。他的手心覆上那孩子的面颊,将丁的脸转了过来,这才发现他的面色就像一颗林檎(注1)般红润。他以微温的指尖拨开丁前额的发丝,将额头靠上感受一下身体的热度。

  「嗯……看来是没事,应该是刚才给太阳晒的。」

  白泽摸摸丁的头,而对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彷佛还在不知所措方才过于的亲昵举动。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村里帮村民看病。晚点看完,如果有饭团的话再拿来给你吃。昨天那颗就别省了,多吃一点才会比较快长大。」

  先不论这个孩子的命还剩下多长,任何人在任何的时间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力。丁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的时间,甚至不到白泽的零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眨眼般短暂。

  这种感觉会是什么呢?

  但他在过去的日子里,也曾像这样无数次和人类相遇,然后看着他们死去。聆听他们死前的话语,有诅咒、有不甘、有憾恨、有不舍……各式各样的情感从他们将死的躯体溢散而出。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归于平静,最后只剩一具腐朽的尸身,进入万物的循环之中,成为自然的饵食,化为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道丁在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时,会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白泽对于这个孩子的反应,非常的好奇。

  刚走到村落,村长就从不远处跑过来迎接白泽,一脸松了口气般的表情,并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说道:「哎呀,还以为您不来了呢。」

  「不会的,昨天还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在排队等着看病,我怎么可能丢下她们就这样走了呢。」

  「白泽先生有特别感兴趣的女孩子吗?」

  「嗯?我对每个女孩子都有兴趣呀。」

  「那您觉得小女如何?」

  「啊?你是说抱着小婴儿的那位吗?」

  「正是。」

  「可是她不是有丈夫了?我对有夫之妇没有兴趣呢。」

  「三个月前她丈夫去森林打猎,不小心失足掉落山崖摔死。他们的孩子当时还不足月呢,真是伤脑筋。」

  「这样啊。」

  白泽顺应着这个话题,模仿记忆中人类的情感表现换上一脸『遗憾』的表情。虽然他内心对这个话题,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但就他与人类接触之后的观察,确实这时候应该摆出这个表情没错。

  「白泽先生觉得我们村落怎么样呢?」

  还不清楚为什么村长要突然把话题转到这里,白泽在四处张望后保守地回复:「嗯……很不错啊,木制的房子住起来应该比洞穴舒服多了。」

  「那您会想要定居在我们村落吗?」

  「啊?」

  「和小女结婚,然后定居在这里。」

  「所以是这个村落需要一个医师,还是你的女儿需要丈夫?」

  白泽忍不住笑出来,这太荒谬了,活了近亿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想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村长并没有深入了解过他,甚至也不晓得他的身份,却为了村里需要一个医师,还有自己的女儿需要一个依靠,就提出这样荒诞的要求。

  实在是不晓得人类的脑袋为什么要生得如此精致,毕竟大部分的人都不用脑思考跟过活,只遵循着本能跟自己的欲望,完全不去思考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怎么样的后果。

  村长似乎是没想到会被如此尖锐的反问,毕竟白泽一直以来对他们的问题都是微笑着给予柔和的回复。

  愣了几秒后,村长答道:「村里需要一个在他们生病时能医治的人,我的女儿也需要一个能照顾她和孩子的人。」

  「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口对你们村子来说反而是负担吧?」

  白泽歪歪头,牵起一边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狂狷的微笑。

  「像这样干旱的时候,不想办法寻求水源灌溉农田,或者是找出干旱的原因,就算我留下来和你的女儿结婚,你们的村落也只会因为干旱及粮食短缺死更多人。」

  看见村长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笑了一声,补下一句:「再怎么厉害的医师都救不了干旱的土地,还有因为粮食短缺快要饿死的人。」

  接着就抛下愣在原地的村长,扔了一句「言尽于此,还有病患在等待治疗,先走一步。」后即迈开大步,径自走进村里开始今日的医治行程。

  ※

  「丁。」

  丁正在捡拾地上的木柴,就听见树上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东西落了下来,赶紧伸手接住。

  「今天的饭团,给你吃。」

  坐在树上的白泽背着阳光,周身映照着晚霞柔和的光束,给人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感受。

  丁正想打断这令人感到不安的感受,想开口让他下来时,就听见一句「借过一下。」,反射性的让开后,就看见那个身影自树上落下,波浪的袖口让飘飘的衣袂像朵绽开的白花。

  那朵花身上带着桃酒的香气,酡红的面庞显露出他的醉意。

  「丁有把昨天的饭团吃完吗?」白泽一屁股坐在树根上,瞇着眼睛满脸傻笑地说道:「不吃完的话可不行喔,会长不高的。」

  丁没有正面响应,反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您的心情不好吗?」

  「嗯?丁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白泽仍是笑着,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我们是不会有『心情不好』这种事情发生的,因为很快就会忘记了,只需要几口酒,醒过来就会觉得很舒服。」

  他拿出葫芦,又喝了一口。

  「要试试看吗?」

  丁还没来得及答复,就察觉唇上多了一个柔软的触感,而后是香气浓郁的酒水灌入口中,伴随着软绵绵的舌叶。因为太过震撼了,脑筋有些转不太过来,丁完全忘记自己应该推开这个醉到连自己在干麻都不晓得的醉汉。

  「嘿嘿,好喝吗?」

  凑得极近的距离,能清楚地看见白泽的眼睛里闪烁着盈盈的水光,湿润而温和,倒映着怔愣的自己。接着他留意到方才和自己紧紧相贴,那双饱含酒水和唾沫的殷红唇瓣,此时正一张一阖的吐息。

  丁别开眼睛避开他直视自己的双眼,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回答「好喝」还是「舒服」比较好。刚刚的确是舒服到脑袋都快要化开般,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偶然尝到的名为糖的东西,甜腻而温顺。

  先不论那个醉汉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丁对此也稀里胡涂,只知道这个动作似乎是关系很亲密的人才可以做。他曾经不小心窥见村里的一对男女在当时还很茂密的树林里嘴碰嘴,状似亲密。

  原来人的嘴唇竟是如此柔软。

  还在思考,丁就看见那张放大的脸露出失望的表情说:「欸?不好喝吗?丁之前明明就说好喝的。」

  这个家伙只要喝醉了,一向都很任性。不,其实不喝醉也是很任性的,只是喝醉的时候会更不讲道理而已。关于这点的最大受害者大概是昆仑山的酒友兼损友,一号麒麟二号凤凰三号应龙……以下略。

  丁没想到身为小孩子的自己居然也有哄人的一天,怕回晚了对方误会,赶紧回句:「呃……好喝好喝。」

  「嘿嘿,跟你说喔,我啊,今天早上碰到了从来没有碰过的事。」白泽又在丁的脸庞啄了一口,然后跟他说了今早发生的事:「村长问我要不要娶他的女儿,然后永远待在这个村子里呢。真是有趣。」

  「那您有答应他吗?」

  「丁觉得我会答应他吗?」

  「不会。」

  「那丁希望我答应他吗?」

  这个问题丁没有马上回答,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老实回复:「希望,但又不希望。」

  无法对他说谎。

  因为丁今天早上在取水的途中,确实是有想过如果他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打从心里渴望留住这个在记忆中唯一对自己温柔的人。

  「这个回答很有趣。」白泽顶着酒意熏染的酡红面颊,歪歪头露出一个感兴趣的笑意问道:「那么丁为什么希望,又为什么不希望?」

  「因为您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所以我希望您永远留在这里。但这样是不对的,因为您并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这里的人。您只是经过这里,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或许有别人在等待您也说不定。这就是不希望的理由。」

  「想太多的人,会过得比较辛苦呢。」白泽打了一个煞风景的酒嗝:「从我开始观察人类到现在,通常像你这样替他人着想的人,身上背负的重量都比别人沉重。这样没关系吗?丁。」

  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常常丢出的怪问题,丁思考一会儿后,就直接回复了自己的看法。

  「村里的人只能思考自己的事情,而不会在乎别人的想法。像是砍掉过多的树会让小动物们没地方可以生活这种事情,他们就不曾考虑过。对我的态度是否不公平、用石头砸人是否会感到疼痛,他们也不曾考虑过。我只是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所以才努力去体会别人的感受而已。」

  「既然丁已经决定的话,那么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嗯。」

  「回去吧,天色晚了。」

  「好。」

  回到洞里后,白泽就倒卧在丁今早刚堆好的草堆呼呼大睡,睡了好一会儿,等酒劲过了才清醒过来。

  醒过来不久就跟丁要了傍晚给他的饭团,将它放在火上烤,烤一烤后放在丁捧在手心的小木碗上。

  「吃吃看,这样比较好吃。」

  「嗯。」

  咬了一口,炙烤过后的米饭在口中散发诱人的香气。

  「好好吃……。」

  「对吧。」

  丁小口小口的咀嚼,细腻地品味每一口的感受。

  「您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嗯。」

  「我长大以后可以去找您吗?」

  「不行呢。」白泽摇摇头:「我在的地方,丁到不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丁放下手中的小木碗,认真地凝视着白泽,正襟危坐。

  「就算很困难,我也想见您。」

  望着丁被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的面庞,白泽第一次觉得,原来拒绝别人是一件多么让人难以开口的事。

  「如果……我还是说不行的话,丁会难过吗?」

  「会。」

  丁明明含着泪水,却仍是一脸严肃的模样。

  「非常的。」

  「丁没有问我的名字呢。」

  丁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他的名字。因为平时也不常需要呼唤别人的名字,无意间也就忘了此事。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白泽。」

  白泽本来想跟他说,在自己离开这个村子后,无论是他或者村民都会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忘记的事情。或许会记得曾经和『某人』说过话,但样貌及声音却会自然地淡化。

  变成一个存在,却又不存在于记忆中的对象。

  「白泽先生。」

  明明知道明天过后,这个名字也会从丁的记忆中消失。但白泽就是想听听看,这个孩子呼唤自己的声音。

  「丁会害怕死亡吗?」

  「会。」

  丁不知道白泽为什么要问这个,但如果是他的询问,就算再怎么困惑也一定会回答。

  「老实说也没那么害怕,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所以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该害怕些什么。」

  是了,白泽突然想起昨晚怎么样都无法顺利占出的卦象。那个卦象简直就像是在说「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似的。

  「如果丁觉得害怕的话,就呼唤我的名字。」白泽取下几根自己的发丝,用红色的细线绑着交给丁:「到那个时候,我会陪着你。」

  「好。」

  既然卦象不肯告诉他答案,那么就自己决定吧。

  ※

  隔天,丁一直等到晚上白泽都没有回来,明明早上出门前约好离开的时候会来跟他告别的。

  于是丁偷偷地跑到村落附近,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但一靠近村子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四周比平常安静许多。夜视力良好的他四处打量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些大人正鬼鬼祟祟地将一个重物拖进那个村里用来集会的场所里。

  幸好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村外几乎一片黑暗,只余屋内的灯火。大多数人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享受暖和的炉火,而干鬼祟之事的人则进入了集会所,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丁偷跑进村里。

  靠在墙边,丁听见里头传来村民们的声音,似乎是在吵架。

  「现在要怎么办?」

  「人是你冲动打昏的,现在问我怎么办?」

  「不能这么说啊,是村长说要把他抓起来的,这样以后村里就有人可以帮我们治病了。」

  「所以谁叫你下这么重的手,用那么粗的木棍?从后脑杓流下一堆血!万一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这里这么偏僻,他又是外来者,你替他担心做什么?」

  「就算有人要追查也不会查到我们这里。」

  「是啊,就算查到了就说不知道不就好了。」

  「再怎么说他都医治村里三天的病,我儿子拖了一年的病居然痊愈了,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

  「吵死了,我家的老人也被他多管闲事的医好了。本想说他快病死了,家里可以少一份口粮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

  「都闭嘴,吵吵闹闹的就能解决事情了吗?」

  啊,这个声音是村长的。因为平时并不常靠近村落这里和村民交流,所以丁只认出这个声音。

  「把他绑在那里的柱子上,明天早上再说。」

  又是一阵重物拖行的声音,然后就是绳索拉紧的吱嘎声。

  看来白泽先生是被他们抓住了,还绑在柱子上。不知道被打中头部会不会有事?丁担心的想着。

  刚刚谈话的那些村民自信不会有人来偷偷放跑这个外来者,绳索又绑得极为严实,只靠自己的话无法从那个粗绳中脱出。于是并没有留下人来看守这里,只是将门关起来不让人看见里头。

  好不容易等到村民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丁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集会所里头一片黑暗,但他还是看见被绑在最里头柱子旁的白泽。

  「白泽先生……白泽先生!醒醒啊!」丁伸出小手抚上白泽的脸庞,急切地呼唤他,深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是我,我是丁。」

  「嗯…丁……?」

  白泽伤口其实早就好了,只是被从后脑打那么一下有点脑震荡。现在被摇晃几下又听见丁的声音就清醒过来,他张开眼睛看见丁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您还好吗?头还痛不痛?」丁不敢去摸白泽的后脑,担心触到他的伤口会让他感到疼痛:「我听见他们说打了您的后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会,不用担心。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就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咚的一声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齐齐朝门口望去,发现是村长的女儿正端着一盆水过来这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看见丁后,村长的女儿便回头对着月色惊叫道:「丁……丁跑进村里来了,不知道想做什么!来人啊~快来人啊!」

  很快的这里就聚集了许多人手,村里的男人们飞快地聚集到集会所,包括刚刚离去的那几位以及村长,原本幽暗的空间顿时灯火通明。

  「很有胆量嘛,丁。」

  「你该不会想偷偷放跑我们好不容易抓住的医师吧?」

  「想害村里没人治病吗?就知道你这家伙不安好心。」

  「平时挨石头挨得不够,想被木棒砸是不是?」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责备那个孩子,丁压抑着害怕的心情努力思索着,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想想出一个能让白泽顺利逃跑的办法。

  白泽望着丁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有些感叹居然沦落到需要一个孩子拼死挡在自己前头,全心全意的想要保护自己的一天。从对方贴紧自己的身躯能感受到微微颤抖,泄漏丁真实的心情。

  「您……您们这样是不对的。」丁好不容易将心中的紧张压下,他冷静的、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的说道:「白泽先生医治了村里的疾病,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放走他,以后我孩子生病谁来给他看病啊?」

  「我老婆前年走了,要是当时有医师在的话,搞不好现在还活蹦乱跳呢。她只留下一个孩子,我不想我孩子生病没人给他看。」

  「我看你是因为自己没有家人,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才没办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抓住白泽吧。」

  「就是说啊,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会懂我们的心情。」

  「都闭嘴。」

  白泽对那些村民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彷佛方才那三个字凑在一起颇为无礼的词不是从他唇形优雅的唇瓣里吐出来的。

  「第一,区区绳索是困不住我的。」

  白泽蠕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个『 』,绳索就整个断裂在梁柱周围。他绕了绕手腕,活络一下那里的气血。明明是坐在地上,却有一种正气凛然的气势自体内涌出让人无法直视,只得纷纷别开眼睛。

  「第二,你们方才用木棒殴打的伤口已经好了。」

  他侧过身,翻开后脑的发丝让他们一个一个看清楚,上头已经完好无伤。村民们,尤其是亲眼看见那根木棒狠砸在白泽后脑血大量喷出的村民,各个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置信。

  「第三,」白泽打了一个响指,方才还灯火通明的火把瞬间熄灭:「我可以瞬间熄灭你们的灯火,让你们陷于黑暗之中。」

  白泽偏过头以倾斜的角度望着他们,唇角微勾,划出一道狂狷的弧度。

  「提示够多了,各位不妨猜猜我是什么来头?」

  不可方物

  只能是神明了。

  于是,在没有月亮照拂的黝暗夜里,那个男人就在此起彼落的请求原谅及跪拜咚咚声中,化为一阵烟雾,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所以白泽才会说「我在的地方,丁到不了」。原先就不属于凡尘俗世,一介凡胎又该到达?

  唯一没有跪拜的丁,则是听见耳际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带着温热而濡湿的风扫过脸颊。

  「丁,再见了。」

  彷佛凑在耳边,轻声道别。

  ※

  明明不想忘记的,在那个男人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后,一觉醒来就连样貌的轮廓也模糊起来。

  记忆消退得过于迅速,简直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抹去那个曾经存在的身影。若不是那束头发还好好地收在怀里,或许连名字也会被带走。

  丁偷偷观察几次村内的情况,发现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仍照常运作。

  就好像前几晚所发生的事已经完整地随着汗水自体内挥发而出,消散在日复一日辛勤却徒劳地耕作中。就好像丁再怎么努力想要回想,就算他还记得那种如沐春风的感受,却再也想不起白泽脸上那抹勾起的弧度。

  那些大人们的表情一个一个都焦躁无比,村里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忘了触犯神明的事情而轻松半分。

  比起前几日,反倒更为沉重。

  不为别的,而是已经持续半年,越发险恶的干旱。先前辛勤耕耘所存下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附近的水源都已干涸,每户人家的存水都快要见底。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不远处,靠在屋檐下乘凉的村民率先发难:「根本没完没了,无论我们怎么耕作,没有水的话稻米是不会成长的。」

  「就是说啊。」一个大人将手里的锄头扔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回道:「我老婆都快饿到产不出奶水了,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抱着婴儿的母亲一脸无奈地说:「谁来想点办法吧。」

  「这次的干旱持续太久,一点也不寻常,我从来没碰过这么久的干旱。再这样下去冬季哪里有存粮可以吃,大家非得饿死不可。」

  「咳咳……当初就让你们别砍那颗神树。看吧,遭报应了!」躺在床上养病的老奶奶明明咳个不停,仍是大着嗓门对外头的村民吼道:「这一定是神明的报…咳咳……报复,谁叫你们破坏祂…咳咳……祂的居所!」

  「闭嘴!死老太婆。」老奶奶的媳妇踢了她一脚,将她踹倒在床铺上:「当初就应该坚持把妳运到山里丢掉,要不是老公不允许……真是浪费家里的口粮,米缸都快见底了还要养妳这老不死的,想到就气!」

  老奶奶倒回床上气弱游丝,这下子再也吼不出来了。但那些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村民们开始互相责怪为什么要砍掉那颗大树的事情。后来是村长出面,才让原本已经大打出手的村民们暂且休战。

  「都给我闭嘴。」村长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态度严厉地说:「天气炎热,大家的脾气都不好,但你们这样互殴就有饭吃了吗?砍都砍了,不如想想办法该怎么补救吧。」

  「还能怎么补救?」

  「是啊,神明生气了啊。肯定是在气我们砍掉祂的居所,才会降灾给我们。老天不下雨,稻米不结穗。」

  在此起彼落声中,村长又重击了一下地面,让他们稍安勿躁。

  「活人献祭,以平息神明的怒火。」

  顿时村民们就像炸开了锅,开始七嘴八舌的反对,但并非是反对活人献祭,而是反对自己或者家人当祭品。

  「活……活祭?我不要,休想让我孩子去做祭品。」

  「我也不要,老婆死的早,我走了谁来养我们唯一的孩子。」

  「老太婆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家倒是可以提供。」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怎么不让丁去?」

  「就是说啊,没有比丁更适合的人选了。村里的几户都有血缘关系,没道理从我们之中去选。」

  「赞成。」

  「丁是孤儿,没人会反对的。」

  村长点点头,做了最后的决定。

  「就丁吧。」

  就在丁考虑是要逃跑还是干脆放弃挣扎时,一个男人从后面揪住了丁的后领,将他往人群扔去。

  「喂,这家伙在这偷听呢。」

  奇妙的是,丁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他将手伸到怀里摸了摸那束头发,想着白泽与自己的约定。

  但明明被抓住了却一脸镇定的样子,让那些村民们感到十分不舒服。

  从以前就觉得这孩子说不出的讨厌,总是一副让人猜不透眼神,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不会生气一样,任人揉捏。不会想靠近他们,只是默默的一个人生活在村落附近,这几年来不知丢了多少石块却怎样也赶不走他。

  村长示意其他村民们安静,一脸和蔼地走过来摸摸丁的头:「丁愿意为了这个陪你一起长大的村落牺牲吗?」

  若世间真有彼世,或许莫过如此。

  一样都是朝着自己笑,为什么感觉却可以差那么多呢?丁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第一个朝他微笑的村民,但这个微笑却让人感受不到善意,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就像是在看一个待宰的牲畜。

  虽不意外会被村民们强迫当人牲,但像这样笑着说出残酷的话,对于这样的『善意』说不出的厌恶。

  丁别开眼没有说话,只轻点了几下头表示同意。稚嫩的后颈随着这个动作曝露在空气中,宛如一只垂死的鹤。

  由于干旱的关系,他们只用少得可怜的水帮丁进行擦拭净身,擦拭的力道极大,彷佛要将他的表皮给刷下来似的,粗布经过的地方红肿一片,丁一声不吭任他们动作。

  白泽的头发被他紧紧的握在手里,未曾松开。

  一个妇女走过来为他扎好凌乱披散的发丝,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丁,迅速地将他刚换上的洁白衣裳牢牢束起,而后替他戴上串着勾玉的项链。

  「别怪我们,我们也只是为了生存。」

  努力生存,是为了什么呢?出生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是为了长大以后能随心所欲的过活,将现在的绝望都埋葬在心里寄托飘渺的未来;亦或是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牺牲,换来几声言不由衷的感谢?

  他想起和白泽初遇时所说的话,在日复一日的日子中,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就这样活在山林间,和飞禽走兽一起度过孤独却又不孤独的每一天。然而因为栖息地的减少动物们逐渐自身边消失,而后是白泽的到来。

  那个人就像是黎明破晓的光束,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射到他的身上,耀眼但不刺眼。有时候会露出冷淡的表情,但也不吝展现他柔和的一面。

  如果一定要为了出生在这世上的意义下个定义,如果一定要给孤身奋斗的他拼命存活至今的原因,或许现在的他有办法催眠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和白泽相遇。

  为了体会被温柔以待的感觉,为了让从出生开始从未感受到他人温暖的他体会一直以来渴望了解的,名为『爱』的情感。

  而不是为了他人的私欲而死,这样悲伤的原因。

  在前往祭坛的崎岖山径,丁一直反复思考着这样的事情。

  村民派遣三个壮丁美其名护送他最后一程,实际上是要监视他是否确实有上祭坛成为祭品。

  「他愿意当祭品真是太好了。」

  「本来就是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孤儿,又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不要恨我们啊,丁。」

  「没关系。」丁从祭坛上向下望去,眼神平静地说道:「在这样的时代这是平息人们心中恐惧的办法,我不会恨您们的。」

  然而,终究是无法完全压制心中的恨意。

  丁张大眼睛,咬牙切齿地低语:「但如果真有彼世的话,等村里的人死后,我一定会给予严厉的制裁……。」

  那些村民们离祭坛有一段距离,最后的话听得不是很清楚,但皆是抖了一下,没来由地有些浑身发寒。

  「总觉得好像刚刚他好像讲了什么恐怖的话。」

  丁背对着他们,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再见,各位请保重。」

  就算穷途末路,也不想被那些人注视着迈向死亡。

  ※

  活受罪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得极慢宛若凌迟,死亡的黑甜乡竟如此遥远。

  一开始对高温日晒还能有所感受,但渐渐的从体内传出的濒死警讯让他无暇顾及周遭的环境有多么恶劣。原本正襟危坐地合十祈祷的躯体软倒在祭坛上,无力支撑。

  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晕眩和幻觉开始困扰他。

  满脑子只剩下「饿、好饿…好想喝水…….。」这样的讯息,像一条被冲刷到岸边回不去海里的鱼,嘴巴连一张一阖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头昏眼花的丁面前时而出现盐烤饭团,时而嘴里尝到白泽给他喝过的桃酒味道,时而闻到村里的妇女在黄昏煮饭时飘散而来的炊烟。

  但终究只是幻觉,嘴里能尝到的只有干裂嘴唇及水分枯竭的舌叶流出来的血味。最后连这样的幻觉也逐渐消失,换成可怕的剧烈疼痛,彷佛要将他扯得四分五裂。

  他手中紧紧地抓着白泽赠予他的发束,就算嘴唇绽裂、喉咙干涸、浑身剧疼,尤其是腹部一直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也不愿放开。

  气弱游丝的他依然不断祈祷着,祈祷着那个人的名。

  ——丁……。

  在他气竭之时,彷佛听见那人在耳边的喃喃低语,呼唤他的名字。沙沙地踏在枯黄的干草上款款而来,伴随着幽幽火光。

  幻觉吗?但无论是不是幻觉,他都已经没有时间确认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这个瞬间结束他漫长而艰辛的死亡历程。

  结果还是没能来得及赶上。

  如果是人类的话,碰见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感到『悲伤』吧。那么无法和人类一样感到『悲伤』的他,此时究竟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面对丁比较好呢?就算说「抱歉,来晚了。」对方也听不见,那么就算道歉了也没有意义。

  真要追根究柢,『道歉』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为了过去无法挽回的事情『后悔』而做出的言语弥补,但却无法让已经过去的事情变成没有发生过,那么这样的行为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白泽从来也不曾说过自己『后悔』过什么事,但他觉得现在好像有点『后悔』自己的迟来。

  祭台上留下一些细碎的抓痕,四周也凌乱不堪,无言地诉说这段时间内发生何事。丁死前必然是极为痛苦的,指甲上也充满血痕。

  明明和这孩子约好了,若是害怕的话就呼唤他,然而他却对这样的呼唤充耳不闻,专心地寻找能够让丁获得『新生』的灯火。

  白泽面无表情地望着丁逐渐冰冷的尸体,抖了下衣袖挥出了自明到暗散发着幽光的鬼火,看着那些鬼火欣喜地盘旋在那个孩子的周围,一向平静的内心没来由地有股躁动感自体内油然而生。

  要成功化鬼必须要有强烈的情感作为支撑。

  白泽之所以那么迟才到丁的身边,是因为他在寻找七缕怀抱着不同的强烈情感死去而化成的鬼火,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名为『爱』的情感。不得已只好赶在魂魄脱体前,先将找到的六缕鬼火放到丁的体内。

  那些鬼火对于这具新死的躯壳非常满意。

  「这身体还真不错,而且还是个孩子呢。」

  「似乎抱持着很深的遗憾。」

  「如果我们都进去的话,或许能让他成为一只完整的鬼也说不定。」

  「那就都进去吧。」白泽搔搔头,叹了一口气后对着鬼火们说道:「死马当活马医,剩下就看丁自己的了。」

  对于『爱』这样的情感本身并不了解,比起其他六种情感喜、怒、忧、惧、憎以及欲,『爱』是这样虚无飘渺的东西,比起『 』本身更加的『 』。

  白泽让丁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引导鬼火一个一个进入丁的体内。鬼火和丁融合后并没有马上消失,盈盈的火光透过肌肤燃烧,温暖却不会灼热。像是要重新给予他失温的躯体热度般,团团的焰火将丁包覆在里头。

  白泽曾经思考过自己引来鬼火让这个孩子遁入常闇是否正确,但反正他从来也不是因为一件事情是正确的才决定去做,于是这件事正确与否很快的就被他抛诸脑后。

  「马上就好了,再忍耐一下。」

  白泽轻柔地说着,碰了碰丁新长出来的柔软小角,这样就确定是成功了。这个孩子顺利跨越那道界线,成为特别的存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能体会人间的父母看见孩子刚出生时的感受,于是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只是『好像』而已,那种感觉还是差太多了。

  白泽将丁开始回温的身躯放回祭台,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桃酒,而后化形为兽踏着虚空离去,身影消融在星光闪烁的夜空。

  清醒过来的丁眨了眨眼,看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四周,夜晚的风沁人心脾,群星在天空不断闪耀就好像欢迎他的『新生』,曾经的疼痛早已消失殆尽,只余下记忆中的痛觉残留。

  重获『新生』的夜色是如此的美丽,但望着流淌过天际的璀璨银河,他只觉得内心空空的,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他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看了看自己握紧的手心,上头有一块焦黑的残留物,可惜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再也分辨不出是何物。

  丁摇摇晃晃地起身,循着夜色,踏上滚滚黄土在未知的路途前行。而后被木灵所牵引,开始另一段比起他身为人类时度过的,更加绵长而悠久的时光。

  ※

  在举行人祭后,老天果然赐予了丰沛的雨水。

  一开始滴落的雨令人振奋,但这场雨彷佛没有尽头,没日没夜地持续着滂沱大雨,下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无论躲在屋子里的他们怎么祈求,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宛如老天爷的讽刺。

  太过丰沛的雨水引来山洪暴发,将村庄摧毁殆尽。

  无人生还。

  ※

  「喂~丁!」

  乌头朝丁奋力地挥舞双手,可惜被他呼唤的人只是睨了他的方向一眼,接着头也不抬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跟在狂奔的他身后的是气喘吁吁的蓬,就怕乌头跑太快将自己甩下。

  「怎么样?找到神兽了吗?」丁眼睛不离开手中有关木花咲耶姫住所的资料,边翻阅查找有用信息边循着声音的来源问道:「这可是最难办的,毕竟只有神兽可以打破界线自由出入黄泉和人间。」

  「有喔。刚刚朝着热闹的人群一喊,马上就找到了。」

  「竟然真的找到了?」

  丁从数据中抬起头,心中有些讶异。神兽这种生物跟芜菁可不同,哪可能随便喊就喊到,乌头的运气也太好了。原本打着——没找着的话刚好可以让乌头知难而退,找到了就一起去人间玩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模棱两可的主意,找到神兽的话一切就好办了。

  「神兽在哪?」

  说实话,丁也有点好奇神兽是长什么样子,毕竟是很珍稀的生物。私心希望乌头他们找到的是一只毛皮摸起来舒服的毛茸茸神兽。

  「在后面,那个大哥哥走好慢。」

  话音才刚落,回过头去就看见方才遥遥地跟在后头的神兽大人出现在不远处,正不紧不慢地走向他们三人。头上戴着方巾,身着雪白色的衣裳,袖口带着特殊的花纹,最特别的还是眼角的那抹殷红。

  白泽看向那个拿卷轴的小孩,露出一个微笑。

  丁上下横扫了眼来者,只觉得这人说不出的面熟。可是真要回想在何处看过,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丁将小手放在下巴上,一脸沉着地思考着。

  可惜这个思考的行为不到一分钟便中断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还得规划前往木花咲耶姫住所的最佳路线。而且比起漂亮的男人,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毛茸茸的动物,见出现的不是自己感兴趣的毛茸茸,便将视线再度放回卷轴中。

  「人妻啊~。」白泽困扰地笑了笑:「原来是想去找天孙的媳妇吗?这有点难办呢,秉持着我不对人妻出手的原则,看在三位小朋友勇气可嘉的份上倒是可以载你们一程。」

  乌头听见对方愿意帮助他们,便一脸小大人的屁孩样询问那位看起来挺可靠的神兽大人姓什名什。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一副「报上姓名!今日你有恩于我们,来日涌泉以报!」的模样。白泽将眼角的余光瞥向不远处,丁不知何时已将手上的卷轴阖上,一脸认真地听他和乌头聊天。

  「这种时候呢~还是匿名比较好喔,为了避免之后麻烦。」

  乌头见他不想回答,便也不多作勉强,「好吧,那就不好意思了啊,大哥哥。」讲完这句话后就揪着蓬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去,只顾着兴奋,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晓得方向。

  丁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任前面二位先跑走,自己则是迈开步伐走到白泽面前摊开卷轴,指着图面开始叙述等下的行进路线。

  这个孩子不用装就很像小大人了,外观稚气未脱,内里却开始散发一种成熟的味道。假以时日,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大人吧。白泽伸出手,在丁投来的困惑眼神中,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的温柔。

  后日谈

  鬼灯是被饭团的味道给唤醒的,正确来说是盐烤饭团。

  从以前对于米饭类的食物就无法抗拒,尤其是饭团,每次去视察各处地狱总要带上两三颗在路上食用。

  虽然还有些睡意,不过最后还是无法抗拒饭团的魅力自床上坐起,他整了下衣襟推开半掩的房门,就看见那个在炉火前烘烤饭团的身影。

  「醒了?」

  「嗯。」

  「坐着等一下,我试吃确定味道没问题之后就……喂!」

  鬼灯揽住他的腰身,吻落在鬓角处轻蹭,接着抬起白泽的手,开始食用那颗原本要被白泽拿来试吃的饭团,两三口就把它吞吃得一乾二净。见他吃完,白泽正准备将手抽回来时,赤红的舌头就贴上他的掌心,顺着掌纹的曲线向上攀升,含住他的指头吸吮,将黏在上头的饭粒和盐巴全部纳入口中。

  「你……算了,好吃吗?」

  「吃吃看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押着对方的后脑杓给予一个盐烤饭团口味的吻。舌尖轻柔地抚触牙龈的每一吋,而后撬开他的齿列与软舌交迭,盐巴的咸味与米饭被充分嚼出的甜味满溢在口齿间,挑弄彼此的味蕾。

  「换我问您了,好吃吗?」

  「如果不是这样吃法的话我会回『好吃』。」瞪了鬼灯一眼,白泽洗了一下手又继续手边烤饭团的动作:「先去那边坐着等,还要再烤一下子。觉得无聊的话就先看一下地狱新闻,我帮你放在桌上了。」

  话虽如此,鬼灯才摊开报纸,就听见那只不甘寂寞的神兽向他搭话。

  「记忆还在慢慢回来,有时候我会梦见一些过去的事。」白泽背对着他,用夹子将饭团一颗一颗地翻转:「昨天梦到你小时候的事情……我是指,你还是人类的时候。」

  「您是说,我还是『人类的丁』时的事吗?」鬼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昨晚之前唯独不记得您的事,但昨晚的梦境之后我也回想起来了。」

  「你也梦到一样的梦?」

  「不如说是被您影响,所以窥视了您的梦境。」

  也就是说,他们做了一样的梦。

  「当时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最后一个,也就是需抱持着强烈爱意的鬼火,老实说我也没有你是否会成功化鬼的把握。」

  鬼灯不打算告诉他,当年他遍寻不着的那缕怀抱着『爱』徘徊在人间的鬼火,其实原本就存在怀抱着对白泽的思念死去的丁体内,而揉合七种情感的鬼火对于人世的眷恋,使他得以重获『新生』。

  「无所谓,反正事实证明是成功的就好了。」

  「对不起。」他将热腾腾的咖啡放在桌上时,突然对鬼灯道歉,见对方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便解释道:「跟你约好了,却没能陪在你身边。」

  这是白泽第一次和他说抱歉,但鬼灯要的从来不是他的道歉。

  「白泽先生,您这么说我会很困扰。」

  见对方面色阴沉,白泽还以为他在生气,反射性地正准备向后退时,便被紧紧的搂在怀里。

  鬼灯越过桌子抱紧他,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您不欠我什么,如果不是您的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笨蛋,吓死我了。」白泽回搂着他的颈项,顺便伸手帮鬼灯理了下睡得乱翘的发丝:「还以为你又生气了,以前你生气都会把我打得半死,痛死我了。」

  「那是您自找的。」

  关于这点,鬼灯倒是一点也没想妥协的意思。白泽听见这回答气得偏头咬住他的尖耳朵磨牙。

  「我都不晓得原来比起盐烤饭团,您更喜欢吃我的耳朵。」

  「呸呸!」白泽赶紧放开那个尖耳朵,改在鬼灯耳边生气地哇哇大叫:「小时候的你明明又可爱又明理,怎么长大了却变成这个样子,不可爱就算了还非常别扭。」

  「真正别扭的人是您吧。」鬼灯左右开弓地扯着白泽总算变得像从前一样圆润的脸颊:「什么事情都自己憋在心里不说,要不是我不死心地追着您,您早就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我不管,还我那个可爱的小丁!」

  「先把我的初吻还来再说。」

  注1. 林檎:这两个字是苹果在中国的古称,也是查了资料之后才发现,为什么日本的苹果二字是嵌入『林檎』,有一种意外又不意外的感受。除此之外,红色的林檎还可称呼为『丹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