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图景的坍塌让解雨臣的每一次思考都变得无比困难,每一丝情绪的牵动都像活生生的把伤口撕裂一样痛苦。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两个念头,一个是我杀了黑瞎子的向导,另一个念头是——要救他。

  第二个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想法似乎沉睡在解雨臣的脑海里已经很久了,如今混沌把他精神的容身之处扯裂冲毁,不同的记忆和情绪翻滚着起伏,解雨臣只感觉到疼。

  史努比呜咽着蹭他,甚至大着胆子伸出舌尖舔他脸上的血——这个平常解雨臣会笑着按住他不让他乱来的动作,解雨臣都毫无反应,而是眉头紧锁浑身微微的颤抖着,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破了,渗出血来,但是伸出来抚摸他的指尖还是轻柔的。

  史努比轻轻的咬住了他的衣领,把他甩到了自己后背上。

  解雨臣感觉到自己似乎抱住了一张柔软的毛毯,但是肉体上的片刻舒适已经无法纾解他精神上的剧痛了。

  这边黑瞎子捂住眼睛,带有预知能力的视觉让他的精神先于向导受伤时剧烈的震荡,他想起帝国的末日,他们叫他的眼睛叫诅咒之眼。小狐狸嘤嘤的挤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心疼的舔他的下巴和他的手背,这是小狐狸第一次主动的和他这么亲昵,他果然感觉到对五感的控制力恢复了一些,安慰的把发抖的小狐狸抱进怀里,小狐狸听起来有些悲伤的嘤了一声,蹭了蹭他的脸。

  下一秒,在他的怀里毫无预兆的消失了,他虚拢着一怀满是火药味的空气。

  精神体在哨兵或向导重伤时会难以维持形体,不祥的直觉在他胸口翻涌,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感知到了精神图景的变化——那棵海棠树突然开始旺盛的生长,开出云蒸霞蔚的花来。

  斯库尔戚戚哀哀的叫声把他拉回现实,控制室已经因为刚才的爆炸开始坍塌,斯库尔背着已经昏迷的解雨臣灵活的穿过障碍物来到黑瞎子的身边,黑瞎子赶紧起身把解雨臣从斯库尔的身上抱下来,细碎的弹片在他身上切割出无数的伤口,肩膀处的伤口和肋骨处的伤口被撕裂开,在解雨臣本来就偏瘦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狰狞,解雨臣嘴角也有血迹,黑瞎子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有嘴唇上的血,也有内脏受伤而吐出来的血。

  黑瞎子感受到了滔天的悲伤和愤怒,精神图景里的空中楼阁几乎要被他的盛怒震碎,但是和哨兵精神息息相关的能力却丝毫没有失控的迹象——那颗海棠树正在竭力的向天生长,繁茂的花大有粉身碎骨也要托住他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的架势。

  解雨臣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海水淹没了,无数的手扯着他,想把他拖入混沌,而他唯一的船——他的精神图景,已经破碎成了一块块的浮木,他下沉,再竭力上浮,力量的来源只有两处——对不起和要救他。

  黑瞎子紧紧的把解雨臣拥入怀中,生怕他下一刻也像小狐狸一样突然消失不见,而靠近他的解雨臣似乎更加痛苦,胸口起伏着,吐出更多的鲜血来。

  黑瞎子脑内突然有一个诡异的想法:那海棠花,简直像是夺取了解雨臣的生命力而灼灼开放的。

  有的人精神力太弱而不足以灵活的支配肉体,反过来,太过脆弱的肉体也无法支持太过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就会力竭而亡。

  黑瞎子鬼使神差的叫出那个名字,对着精神里入天的海棠树,也对着怀里颤抖着的解雨臣。

  “解语花。”

  解雨臣对这个名字有着剧烈的反应,他倏尔睁开眼睛,看见视野里的黑瞎子,山海移位,沧海桑田,多年未见天日的春泥终于想起他还是一朵花时候的名字。

  他忘记了浑身的血和伤,轻轻的笑了一下。

  “先生。”

  他这样回应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黑瞎子的海棠树玉山倾倒银河泻落那样霎时之间摇落了所有的花瓣,而解雨臣终于精疲力竭的放开了最后一块浮木,向无边无垠的混沌坠落。

  是他。黑瞎子紧紧抱着解雨臣埋在他胸口大笑出声,最后几声居然笑出了哭泣的声音。

  八年了。他记起了他,他找到了他,他的直觉没有错,他一直这样坚信,可是在这个瞬间他才敢确信自己终于失而复得,这次谁也别想把他带走。黑瞎子脱下外套把解雨臣裹起来,抱起解雨臣,离开内部结构不断崩塌的塔。

  他踏出塔的那一刻,迟来的紧急集合警报声响彻整个北京塔的辐射范围,还在附近的哨兵向导惊弓之鸟一般醒来,黑瞎子只好收起精神体,带着解雨臣一边躲藏,一边离开古皇城,离开塔的侦察范围。

  皇城曾是他的家,他败的那一日,被要求撤出皇城的那一日,被帝国作为筹码献给联邦的那一日,被恐惧他力量的联邦送去巴别塔囚禁了自由的那一日,他都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惶然,他那时没了归处,天地皆是归处,而这一刻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如果解雨臣好不起来,从此天地之间,他再无归处。

  他曾经无所谓的问他十八岁的小向导,你叫什么名字。

  小向导说不能说,是秘密,我的名字是秘密,你的也是,连我来见你这件事都是最高机密。

  黑瞎子逗他,你怎么像几百年前待字闺中的新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推出来成亲——他们没告诉你我是谁吗?我万一是会吃人的野兽呢?

  小向导想了一下,他们说你是我先生啊。吃了就吃了呗,那只能说明被你吃了也是我的命,毕竟是命中注定的——我先生——

  他似乎从这几个字的音调里寻得了一些乐趣,黑瞎子想,这孩子从前的人生大概十分无聊。

  三个月的相处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躺在黑瞎子精神图景里的荒漠上,小向导说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我——一个老师向别人介绍他的哨兵,只说,我先生。那是一位很优秀的哨兵啊,头衔写出来可以占八行的那种,但是老师介绍他,只有那三个字。

  小向导说真好啊,世界上有一个人全然的属于你,你也属于他。

  黑瞎子想,他被囚禁在巴别塔的那段时间里,肉体的时间被禁锢,而精神在不同的人造精神图景里游荡,山川湖海,没有尽头,他也感知不到自由,但是小向导说,他属于你,你也属于他,这样拘束的字眼,却让人感受到无限的自由。

  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不得不做的事情,真好啊。小向导说着,海棠花瓣轻飘飘的落在他的鼻尖,他打了个喷嚏,小向导放肆地笑了起来。

  解语花。解雨臣。

  黑瞎子隐藏在最后一道城墙的黑暗处,等待冲出去的机会。

  他看着解雨臣似乎是沉沉睡去的面庞,徒劳的擦了一下他脸上凝固的血迹。他的精神似乎已经沉静,但是身体的损伤依然严重,黑瞎子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有烧起来的迹象。

  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哪个名字都很好听。黑瞎子笑了,像是他能听到那样,哪个我都很喜欢。

  黑瞎子看准一辆车恰好通过的空当,闪身出了最后一道城门,可是接下来该去哪里,解雨臣的家一定是不能回了,得先给解雨臣治疗,身体和精神都是——

  “哥。”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是霍秀秀,他曾经在扮演解雨臣的男朋友的时候和小姑娘玩过几天,解雨臣把她当亲妹妹看。

  霍秀秀看着他怀里衬衫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解雨臣,似乎是想哭,但最终还是知道事态紧急,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忍住了:“你跟我来,小花哥哥特地嘱咐我来接应,霍家的第七师知道你们的计划,但是我爷爷身份特殊,所以只能负责在联邦高层维稳。”

  她逻辑清晰,把自己的立场说的很明白,黑瞎子点了点头,和她上了车。

  霍家的车外表看上去是普通的商务车,后座被拆了改成医疗设备,各种器材一应俱全,霍家的人也没想到解雨臣少将怎么突然伤的这么重,对黑瞎子道:“快把他交给我们。”

  黑瞎子一步跨上去,沉着脸对霍家的人道:“他就在我怀里,你们要治就这样治,谁敢把他转移到我半米以外,我就一枪爆了他的头。”

  霍秀秀从前见黑瞎子,从来都是看他嬉皮笑脸的和解雨臣插科打诨,第一次见他这么严肃,不自觉地被他的气场吓到了,心里抖了抖,出来打圆场:“没事的,他可以信任。”

  解雨臣似乎开始烧起来,轻轻的瑟缩着,像是钻进他怀里的小狐狸,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抱住他,他们正在给解雨臣大的出血点止血,一个医疗兵看了看解雨臣的各项数值:“失血过多,准备输血。”

  黑瞎子握住解雨臣的手,解雨臣下唇的伤口已经结痂,他曾经那么爱惜的含着他的唇同他接吻,吻他的时候能感受到解雨臣微微扬起的嘴角。

  “冷不冷。”黑瞎子伏在他的耳边问。

  解雨臣唯独对他的声音有反应,用微弱的吐息回答:“……冷……”

  黑瞎子拿出放在一旁备用的血袋,按在自己的胸口帮解雨臣暖着,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血给解雨臣,你看,暖吗,是因为你一直把你放在心里,那样滚烫,血才暖起来的。

  用了止血药,准备缝合伤口,黑瞎子淡淡的说,我来吧。

  他曾经无数次自己给自己缝伤口,但都没有这次这么疼,他那天晚上狠了心,才给解雨臣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鲜艳的印记,怎么会有人忍心如此狠毒的伤他呢。

  黑瞎子细细的缝起解雨臣的伤口,像是海棠树决然地撑起他破碎的空中楼阁。

  我们怎么都这么惨啊。黑瞎子笑着感叹道,我缝缝你,你补补我,一起跌跌撞撞的活下去。

  霍秀秀看了看手机,脸色不太好:“联邦紧急会议,我奶奶得到消息说要高层问责小花哥哥,正在到处找他,你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凭什么。”黑瞎子面无表情地说,“解雨臣救了他们,所有人。”

  霍秀秀叹气:“他们哪里管这个呢,只想着推个人出来保住他们的公信力——我们得离开塔的范围,去普通的居民聚居区,我在那里有一处房产,比较挤的小院子,凑活一下吧,先稳住小花哥哥的身体情况,我找机会就来看他的精神情况。”

  车子不能走大道,七拐八拐,解雨臣输完了血,才终于到了胡同深处的小院子,霍秀秀指挥他们把能留下来的仪器和药品留给他们,有点忧心的离开了。

  解雨臣输完血,似乎平静了一会儿,几个小时后又开始发烧,黑瞎子抱住他,不让他乱动,怕他撕裂伤口。

  霍秀秀叫他小花哥哥,吴邪叫他小花,他问过为什么,解雨臣懒得理他,他应该执着的问下去,解雨臣总是纵容他,如果他稍微认真一些,解雨臣总会告诉他。

  “小花。”他苦笑着,看着怀里的解雨臣,脆弱柔软的如同新生。

  解雨臣似乎对这个名字有感应,突然挣扎了起来:“师父——师父让我救他吧……求求你了,让我救先生吧——”

  黑瞎子愣住了,他第一次听见解雨臣吐出这样示弱的字眼,他们第一次见面,解雨臣摆出公平交易的态度请求他的援助,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为了那次会面,解雨臣一个人要躲过多少眼睛多少枪口,那样的境况解雨臣都没有说求这个字。

  他那次替北京塔运送危险的货物,现在想想,他带回的或许就是北京塔那颗陨铜——没有被注入精神力的陨铜简直是井的寄居之地,他被干扰,精神陷入井的边缘,是他的小向导,是解雨臣,用微弱的精神连结和巨大的精神力拉回了他。

  他是九门的孤注,当然没有人愿意他为一个行事乖张帝国的哨兵屡屡犯险,恐怕九门立刻要求他断掉同黑瞎子的精神连结。他一直认为那年的拼死相救就足够他还小向导一辈子的人情,可是他没有想到,救他的机会,都是他的小向导为他苦苦求来的。

  “求求师父……让我救他……”解雨臣在他怀里挣扎都是有气无力的,黑瞎子俯下身抱住他,尽量紧密的贴合,他的脸颊贴着解雨臣滚烫的脸颊。

  “我在这里,我回来了。”黑瞎子在他耳边轻声的呢喃,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解雨臣终于慢慢的安静下来。

  黑瞎子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第二天深夜,霍秀秀趁着夜色前来。

  原本解家才是医疗向导人才辈出的地方,可是为了稳固九门的地位,解雨臣不得不承担起一个攻击力卓越到可以建立功勋的角色,反倒是霍家的霍秀秀,家里人不想让她在参与政事,早早的培养她医疗方面的技能,她不负众望,觉醒为向导时各项指数都表明她会是北京塔最出色的医疗向导。

  霍秀秀缓缓的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尝试寻找触碰解雨臣的精神,试图查看他的精神图景有没有受到损伤,黑瞎子看见霍秀秀原本就白皙的小脸刷一下变得苍白,她皱起眉头,似乎是不敢相信,神情越来越沉重,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

  “他的精神损伤很严重吗。”黑瞎子觉得自己总是遇到最坏的状况,叹了一口气。

  霍秀秀机械的转过头来,似乎只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检测机器,她才有开口的勇气:“不是……他的精神图景,完全的坍塌了——毁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黑瞎子问,他不是不知道霍秀秀描述了怎样的事实,只是事情没有理由变成这样。

  霍秀秀结结巴巴的解释:“坍塌的意思就是,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图景相当于肉体世界我们的栖息地,再往下一层是哨兵五感无法控制时陷入的狂化和神游之地以及向导的精神情绪庞杂到无法控制时到达的混沌,相当于肉体被关入了没有任何补给资源,随时会崩溃的暗无天日又没有尽头的牢狱,再往下,井,就是、就是——精神图景坍塌,他会直接落入混沌,甚至是井——”

  是精神的死亡。这样的基础知识黑瞎子早就看了无数遍,他不想听这个。

  “我也曾徘徊在井的边缘,是解雨臣把我拉回来,我现在也可以把解雨臣拉回来。”黑瞎子用一种笃定地语气。

  霍秀秀摇摇头:“能拉回来的前提是精神图景还在,小花哥哥的精神图景坍塌了,他的精神没有能回去的地方。而且,你们匹配度不高,精神连结又很微弱,你怎么把他拉回来——”

  黑瞎子明白为什么解雨臣要把他推到汪家的阵营了,因为他要故意削弱他们之间的精神连结,他们之间通过肉体结合建立连结,如果长时间不接触,自然就会减弱——解雨臣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精神图景可能会崩塌。

  黑瞎子又道:“我们从前的匹配度很高,也存在很强的精神连结,在塔里的时候我还感受到了,我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匹配度和连结会下降,我觉得我还是要试一下。”

  霍秀秀吸了一口气,警告他:“我说过他的精神图景已经完全回不去了,你这样做,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被困在混沌里。”

  黑瞎子反而笑了,他牵起解雨臣的手 :“那我们的肉体就会变成两个植物人吗——他叫解语花,我叫什么呢——到时候再慢慢想吧。”

  霍秀秀紧张道:“你疯了吗!”

  黑瞎子对霍秀秀笑道:“是,那样确实很没意思。我身上只带了你哥送我的一把枪,请你把它拿去,如果真的回不来,麻烦你叫人及时给我们收尸,你哥哥还是很爱干净的。一把枪可能也买不起墓地,如果烧成灰扬了,尽量把我们拌匀点再扬吧。”

  他的口吻有些戏谑,但霍秀秀知道,他是认真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