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蒙蒂斯和玛门自从所多玛离开就四处寻找路西法在世间留下的足迹。从南到北,从西往东,直到推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又回到了迦南准备迎接地狱之主。

  他们来到一条河川的附近,这条河平平无奇,离所多玛也有段距离,但是阿斯蒙蒂斯却说这就是路西法的觉醒之地,也就是欧嘉的命终之地。

  玛门对此表示怀疑,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别说路西法了,就连一只兔子也没守到。

  “真的在这里吗”他问,“有没有可能,如果我们无法进入所多玛,那么在所多玛城里的陛下,他会不会也出不来?”

  阿斯蒙蒂斯却很笃定:“他一定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这是无可更改的命”

  玛门只好继续等下去,然而月落日升,日落月升,又过去了好几个昼夜,就在连阿斯蒙蒂斯都开始有些坐不住的时候,他们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魔气。

  “这绝对是陛下”玛门兴奋的说完又难掩责怪的瞪着阿斯蒙蒂斯,因为这气息绝非来自什么既定的‘命终之地’。

  “你太不靠谱了!”

  阿斯蒙蒂斯比他还错愕,他望着空荡荡的河面有些不明白,别说迎接路西法了,能嗅到路西法的魔气就意味着他已经苏醒,可以说反而是他们被召唤了。

  似有若无的魔气并不浓郁。

  似乎是它的主人一反常态的并不急着向世界宣告他的归来,但这不妨碍他们的找寻。终于,他们在一片雾蒙蒙中看到了路西法。

  蛾摩拉的地界,红瞳的魔王坐在水边,月光照在他冷白的肤上竟生出‘那是温暖的’的错觉。

  他似乎醒来有一段时间了,额发湿漉漉的挂下挡住了神情,玛门抢步上前正要唤他,赫然发现路西法的身边摆着一具黑棺。

  他停下脚步,看到黑棺上面洒满了百合花。

  ‘那是.....’

  细碎的水气在空气中弥漫,如同下了一场雨,他们安静的看着路西法轻抚那具棺木,宛如在为棺中人默唱挽歌。

  “陛下!”

  “陛下。”

  “陛下”

  地狱的魔王们一个接一个显现,或激动,或克制的向他行礼跪拜。

  他们的出现结束了这场哀悼。

  地狱之火从路西法的手中冒出,顷刻点燃了那具棺木,直至将棺中人与她心念的百合一同化作烟烬,他转过身,已经没有一丝情绪外泄。

  “你们来了。”路西法淡淡的说道,目光落在了阿斯蒙蒂斯身上。

  他让阿斯蒙蒂斯解除魔法。

  地狱宰相把阿斯蒙蒂斯推到前面,催促他解咒,因为他反应太迟钝,全然是一副没想到的样子。

  他当然没想到。

  事实上他违抗了路西法的命令,为了让路西法从执念中挣脱,他根本没有依约为其施爱情魔法。他以为用人的身份活一遭,从生到死的经历一遍,路西法就能明白有些执念是没有意义的,是可以放下的。

  他没有施展,路西法却对他说:解除魔法吧。

  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阿斯蒙蒂斯不敢与撒旦对视,强忍着心里的难过说道:“魔法早就解除了,陛下”

  路西法何等敏锐,几乎是立刻就从阿斯蒙蒂斯的迟疑中判断出他的心虚,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是吗。”他低喃了一声。

  一团黑雾猛地从他身上窜起,依照他的意志在夜色中游龙走蛇的向远处飞去。

  密林里,两个男人正行在路上,其中一个身形不稳,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则暴躁的搀着他。

  “大哥,我们这一单干的太亏了”那个瘸腿的说道,“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搭上我一条腿,脚筋都断了,我以后该怎么办啊”

  “那个婆娘,她最好死了”‘大哥’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然再落到你我手里,便要让她知道什么叫折磨”

  “其实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去你的,腿都成这样了还给老子发情”那暴躁的男人捶了他一下,却也跟着幻想起来。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丝毫不知一双来自深渊的红瞳正注视着他们。

  两声惨叫是他们留给这个世上的最后的声音。

  挥手将两个强盗捏成血雾,将他们连灵魂也不放过的灭去,记仇的撒旦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悬崖上面的那座城一眼。

  “回去吧。”他平静的说道,就好像离开地狱的这几个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地狱。

  为路西法的回归,群魔在沉寂许久后声势很是浩大的举行了一场欢迎宴会。

  几乎所有的魔王和大恶魔以及各域领主都闻讯赶来了,过程却唯独看不到主角的影子。

  “连贝利亚都来了,这样盛大的场合怎么不见陛下”玛门环视一圈,同阿斯蒙蒂斯说道,“连别西卜也不在”

  “他们在万魔殿”利维坦说道。

  “所以宴会的举办地点为什么不在万魔殿?”贪婪发问。

  “你们要去,我可不去”贝希摩斯慢吞吞的在他们身边哼唧,玛门便骑到龙背上缠着他问为什么。

  “那里臭死了”贝希摩斯嫌恶的把他甩了出去。

  “你们有没有觉得.....陛下好像变了许多”阿斯蒙蒂斯犹豫的问他们,他想到路西法听到魔法早就解除时的表情就觉得有些不安。

  “我知道!”贝希摩斯举起爪子:“他带回来几个女人类的灵魂,是新的后宫吗”

  “去吃点好吃的吧,小贝斯”他的监护家长怜爱的把他拱进来犯蠢的大脑袋推了出去,然后看着阿斯蒙蒂斯:“一捆被冷水浇灭的炸/药?”

  “那也是炸/药”萨麦尔冷冷的说。

  “不,那就炸不起来了”利维坦说道,她知道愤怒一直备战天堂,便意味深长“炸不起来的炸/药还能叫炸/药吗?”

  ......

  他们七嘴八舌的争辩,听得阿斯蒙蒂斯头都大了一圈,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眼下有同样棘手的事情需要他去面对。

  “莫德!”尖锐的女声由远及近,要刺穿鼓膜的音量喊着他的小名。

  气势汹汹的女性的头顶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善意的火苗。

  “你!”

  “怎么敢!”

  “这样对我!”

  “我想她大概是知道你在凡间做了别人的男宠这件事”玛门说道,见阿斯蒙蒂斯看他,连忙摆手,“别看我,可不是我说的。”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跟前,阿斯蒙蒂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慌。

  “莎拉!你听我解释”

  醋意大发的女人揪着魔王的领子要和他没完,阿斯蒙蒂斯只能低声下气的赔礼,魔做到如此在地狱也是罕见。

  而万魔殿内,路西法却是看着王座上那束被包装好的大王花。

  那被魔王们一致认为的来自天堂的报复。

  “它熏了地狱几个月,谁都拿它没有办法”别西卜在他身后说道,他简直满腹怨气。

  因为只有地狱宰相大部分时间在万魔殿里办公,在路西法回来之前,他被迫和这花朝夕相处了许多日子。

  如听懂了他的话,大王花的花叶摇曳了一下,竟显得十分嚣张,别西卜见了便更生气了。

  “不知道这恶作剧出自谁之手,简直太没品味了!”

  谁的恶作剧?

  路西法闻言忍不住碰了它一下。

  被束缚了许久的霸王花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瞬间从一个小小的花苞暴涨成直径宽达两米的原型——它还在膨胀,连着肚子里藏着的蔷薇花一起在那一刻散做漫天的花雨落下。

  飞花下,魔王眼神若丝,他凝视着掌心娇艳的蔷薇花瓣,想起露西恶作剧时问雅威的问题。

  ‘你收到这束花是什么感受’她问。

  ‘和你一样。’

  她以为雅威说的一样大概就是南蛮客商将这种奇异的花送到她面前时,她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心情。

  不是那样的,她多想这样同他说。她想整蛊雅威,让他破功,让他露出平静之外的情态,另一方面又想真心使他高兴——她那样爱他,又怎会真的用它来戏弄他?

  她在大王花下埋了许多红蔷薇。

  这糟糕的表象下藏的一直是她的真心。

  然而雅威收到那束花,什么表示也没有,她在神殿里也没有看到任何红色蔷薇的痕迹。露西以为对方没有发现花下的秘密,看也没看就丢了,还为此暗暗生气。

  如今想来,他既是雅威,又如何察觉不到呢?

  良久,他同别西卜说道。

  “传阿斯蒙蒂斯来见我吧”

  别西卜找到阿斯蒙蒂斯的时候,色/欲正遭受他多情魔生以来最强烈的反噬,失去理智的女人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小拳头一下一下的锤他胸口,一边锤一边骂,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阿斯蒙蒂斯则毫无魔王的尊严,任她打骂,势弱得像凡间惧妻的男人。

  “够了。”眼见七宗罪要成了地狱笑话,别西卜走过去反手钳住了有理要往无理方向发展的莎拉,又对阿斯蒙蒂斯说道:“陛下找你,去万魔殿一趟吧”

  **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点点头,同莎拉说了句去去就回就跑了。

  莎拉看着他迫不及待的背影,紧握的拳头松下来。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心情见过我。”

  “他生性如此”别西卜见她冷静下来,才放开她的手,“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我也不想闹得这样难看”莎拉神色黯淡的说:“可是阁下,爱是无法克制的”

  “我感受不到他的心,这让我害怕”

  “如果你要和他在一起”别西卜深深的看着她,“就需要比这多得多的耐心”

  “甚至,可能这样还远远不够”他贴在女人的耳边说道。

  玛门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数月不见,别西卜和莎拉之间似乎多了几分他看不懂的默契,

  ‘不会吧......’他暗想,当下挤开别西卜为阿斯蒙蒂斯开脱:“别西卜说得对,耐心点姑娘,他对你是与众不同的”他说道,“那些都是阿斯的逢场作戏,只有你才是真的。”

  ......

  惯于逢场作戏的阿斯蒙蒂斯在万魔殿觐见路西法。

  并没有混沌龙说的什么异味,空气里反而还残留着花的芬芳。

  撒旦坐在王座上,两条腿摆在身前,一只臂肘靠在扶手上——为魔反倒比做人时更加端正一些,他没了从前那种叛逆带来的邪肆感,却因为莫测的神情和愈发强大的力量而让地狱众生都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阿斯蒙蒂斯低头在他座前跪下。

  “陛下”

  路西法免了他的礼,顺势又调侃了他一句:“你的生活很热闹呢,阿斯”

  这句话让阿斯蒙蒂斯阿斯蒙蒂斯的心松了些,路西法还是是那个路西法,但是他听到自己小心翼翼的问:“您...魔法的影响已经消除了吗”

  “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吗”

  出乎意料的是路西法并没有他那般讳莫如深。

  “你并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对我施展魔咒。”他直白的说道。

  “爱是这个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阿斯蒙蒂斯咬牙抬起头,“我同您说过,它是不可亵玩的。”

  “你似乎最没有资格这样说。”路西法说道。

  他不是聋子,莎拉的谩骂几乎要钻到他的耳朵里住下了。

  “为什么没有?”阿斯蒙蒂斯大着胆子顶撞他,“我对每一段感情都是真挚的,或许它没有那么长久......真的不长久吗?如果魔鬼也能拥有初恋,我想我至今未能从那段情中走出。”

  他血红的眼眸望着路西法,几乎是在向他明示了,然而路西法却没有留意。

  在沉默了相当一会儿之后,他问阿斯蒙蒂斯。

  “你说,他有爱上她吗?”

  这就是他把自己叫来的目的吧,阿斯蒙蒂斯的心泛起密密的疼。

  玩弄世人感情的魔鬼,最终付出了代价。像是从那一场梦里醒来,却将心遗落在那儿。

  他的天地始终不曾看向他,甚至如他一般,深陷于另一方更高的天地。

  他在仰望,他亦在仰望,他们高傲而卑微的头颅从不会向下垂视。

  “呵,我问你这个做什么呢?”路西法回过神却是自嘲的笑了:“有没有难道还不明显吗”

  “他冷酷至极,令我也毛骨悚然。”

  阿斯蒙蒂斯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路西法挥了挥手,让阿斯蒙蒂斯下去,在清退了所有魔侍候,路西法摊开掌心,隔着一层魔法屏障看着在他手中发光的钻石,这钻一碰就化,他只能这样看着它。

  哈尼雅遭遇了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却任由事态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可是我想不明白。”路西法轻声自语。

  “你在等什么。”

  他不是拖沓忍耐的个性。在说一不二上能超过他的,路西法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何况那座城罪恶甚深。

  那样的丑恶就是送给地狱,路西法也不要,更遑论是他。

  一座人类的城算得了什么?

  “狠起来毁灭世界都不犹豫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斯蒙蒂斯在万魔殿外看到了红着眼眶看着他的莎拉,一瞬间神情有些惊讶,然后变得不赞同。

  “莎拉,你不能来这里——”

  莎拉打断了他:“他们说我对你来说是特殊的,你觉得是真的吗”

  “莎拉,我们先回去再说”阿斯蒙蒂斯试图带着她离开这里,但是她坚定的拂开了他的手,“我听到你在里面说的话。”

  他在里面说的话,阿斯蒙蒂斯怔了一下。

  “莫德,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替你解了咒吗”她问。

  “不是的”

  她眼中生出希望,近乎殷切的看着他:“你爱我吗”

  “爱。”他答道。

  “会像爱他一样爱我吗”

  听到这句问话他便沉默了,他知道莎拉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

  他不想骗她,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只能沉默。

  “回答我!阿斯蒙蒂斯!”她绝望的看着她的爱人,“就在这里,对着这扇门,告诉我”

  他说他至今忘不了初恋,多可笑啊,她不怕浪子多情却怕他本性专情,那让她感觉受到了侮辱。

  “对不起,莎拉”

  她愤怒的给了他一巴掌。

  “我们完了。”她说道。

  他们分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地狱,色/欲烦恼缠身,意志十分消沉,别西卜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宛若一条咸鱼。

  “节哀”别西卜拉了一条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滚”阿斯蒙蒂斯懒得理他,直接背对。

  半晌见他一直不走,才转过身来问他:“找我什么事”

  “没事,只是来看看你”别西卜说道,手指翻飞,灵巧的削了个苹果递过来,阿斯蒙蒂斯迟疑的接过苹果,又听他说道。

  “爱和欲分不开的,你对陛下有欲吗?”

  阿斯蒙蒂斯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你知道了!你们都——”

  “那陛下他——”

  “放心吧,都不知道”别西卜咬了一口苹果后说道,“他们以为你们分手是因为我”

  “哈?!”阿斯蒙蒂斯怀疑的掏了掏耳朵。

  “玛门传的”别西卜说道。

  “那个家伙!”

  “别磨牙了,回答我的问题,你对陛下有欲吗?”

  阿斯蒙蒂斯红了耳朵,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在别西卜的逼迫下,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如果陛下有了亲近的伴侣,你会妒忌发狂吗?”别西卜接着问道。

  “为什么要嫉妒”阿斯蒙蒂斯奇怪的看着他,“陛下是地狱之主,就如同人间帝王,三宫六院也很正常。”

  别西卜便认为他对路西法的感情不是爱,他似乎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依赖还是爱,但是感情这种事,除了当事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他把最后一点果核一点不浪费的丢进嘴里安慰这个从认识以来就没聪明过的笨蛋。

  “爱只是调剂品,想开点吧”

  “可是对我而言,它是命。”阿斯蒙蒂斯未尝不明白他的深意,恹恹的说道,“再没有什么比陛下更重要的了,我不能骗她”

  ‘可怜的莎拉.....’别西卜叹了口气,但是这个时候显然兄弟比较重要。

  “走吧”他推了推‘兄弟’。

  “去哪儿?”

  “难过的时候吃东西最好了,我带你去感受食欲的力量。”

  “我不想吃。”阿斯蒙蒂斯说道,抬眼怀疑的看着他,“而且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不仅来看他,安慰他,给他削苹果,还要请他吃饭。

  “我说了只是来看看你...好吧,顺道感谢一下你给我送来一个新的得力的手下”别西卜咳了一声:“莎拉申请去我那儿,我通过了。”

  “你知道的,她很能干”他说道,阿斯蒙蒂斯不在地狱的这段时间,莎拉帮了他很多忙,这是个有才干的人物,阿斯蒙蒂斯刚回来那会儿他心里还有些可惜。

  “我不知道。”色/欲冷冷的说道。

  “总之她不用再跟着你浪费天赋了”暴食看着他,“这是好事”

  “我知道”阿斯蒙蒂斯点点头,“但是我还是很想打你”

  他暴跳起来,痛打了这个特意在他难过的时候来嘚瑟的家伙一顿。

  王宫大宴,圣驾临朝,钟鸣鼓乐中盛装的廷臣分座两列。

  帝王升座,群臣呼喝,为他背后那对强有力的羽翼,它已经褪去了灰褐色的杂质,变得纯白完美。贵族们涌到他的身边,打着心知肚明的算盘簇拥着他,向他询问他们如何才能变成他的模样。

  不过比拉本就没有一直瞒下去的意思,当他发觉自己已经到达了顶峰,天使肉已经不能使他更为强大——他愿意大方的与臣民同享,首先就是那些侍奉他的仆从弄臣和为他卖命的军官们。

  “给我一点时间,我要我的城都享受与我同等的荣耀”国王如是说,只要天使的肉是可以再生的,他完全可以像养一头可再生的羊一样养着他。

  他的话让所有人陷入狂欢,内侍们从早上开始搬酒窖里储藏的美酒,一直搬到太阳落山,天使的牢笼已经从地下转移到地上,他们厌烦了一次次向下跑,他们不是吸血鬼,不需要畏惧太阳的力量。

  屠夫在天光下作业,宫廷的料理长将它细细的烹饪,趁着职务的便利,更是他们当中头一批感受神奇的人,很快座下众臣案前都摆了一块肉,用精致的盘子呈着,他们称颂了比拉的圣仁和伟大,然后迫不及待的享用那块金色的肉,丝毫不在意它的主人曾在宴席中与他们欢笑歌舞。

  没有怜悯,没有痛惜,明抢暗夺同时存在,当罪与人同流,它便相信谁也不会再与善为伍。

  巴哈多也分到了一块,他知道它是怎么来的,酒酣热宴,但是他拒绝坐在那里和他们一起品尝‘珍馐’,他难以理解,只觉得他们都疯了。

  他离开那儿,经过喷泉,这里有大片的空地,现在却很拥堵。

  大堆的士兵聚集在那里,很多人已经异变,他们长出了翅膀,有的生出了利爪,上天入地让他们多了斗殴的本钱,吵嚷,肆笑,撕裂的衣物,呕吐声,嘈杂像沙尘暴卷席了一切,脏污遍地,巴哈多甚至要踮脚寻找落脚地,他们却毫不在意,酒罐子堆得山一般高,他们已经喝了许多了,醉得不干人事,呼喝,毁坏东西,以此彰显那种暴力的新力量。

  他往一扇门的方向走去,那个四四方方的位置很偏僻,长着几条胳膊的守卫歪着身子看着没有异变的他:“你没有分到吗?可怜的家伙”

  他就把他刺死了。

  有着四条胳膊那又怎么样?当心脏被刺中,也就死了。

  恶心,羞愧和厌恶同时袭上巴哈多的心头,他抱着头在监狱外面呜咽。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可是却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在所多玛‘复仇’,他本该把这把利刃捅进这个王国的王的心脏,可是他却不敢对他动刀,比拉不会死,他看到他身上的陈年旧疾在脱离,当新生和朝气映照在那张可憎的红润脸庞上,他就败退了,却杀了一个对他没有防备的守卫。

  他在牢狱之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从侍卫身上取了钥匙——没有其他人,这里还有谁会想着帮助天使逃跑呢?他抖着手打开了门,等看清里面情形的刹那,他仿佛被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情绪击中了心脏。

  层层的枷锁加诸在‘他’身上,无法辨认那是一具类人的躯体还是屠宰场上已经被肆意切割的躯体。整个世界好像只有他是清醒的,但是他的步伐却恐惧得比喝了酒得人还要踉跄。

  可是他怎么能奢望自己推门看到的会是美好的场景,那么多的肉,被分给王宫里的每一个人,当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他砰的一声跪下来,为这全人类也难以承担的残忍。

  双膝震地的动静吸引了那双眼睛的注意,‘他’仍旧活着,甚至转过来看他的时候,碧绿的瞳眸显出的美和圣洁依旧惊心动魄。

  “你是天使,为什么也会遭受这样的灾祸”人用嘶哑的嗓音问,“为什么连你也得不到救赎,为什么天神没有出现救你?”

  罪恶的锁链哗啦啦的响,哈尼雅抬起手轻触人的面庞,那瞬间仿佛有数不清的仇恨和痛苦记忆被汲取,从个人到家国,从迦南的到与迦南对立的,两地人民的苦痛在他脑海内辗转,正如至始至终他看到的只是片面,神却看到了所有。

  “不要以怨怼向祂,世人皆是神的子民。”

  巴哈多颤抖了一下,因为天使用他伤痕累累的身躯给了他一个拥抱。

  “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这样抱抱你”他说道。

  “可是你被我吓昏过去了,那时我还想怎么人的胆子那样小”从人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气腔受损,他咳出了一滩血。

  “现在却是真的变得十分吓人了。”

  “我不明白。”巴哈多小声的喃喃。

  “没关系”天使平静的望着他,“我拿着答案也曾在这个世上有许多疑惑”

  “我的意思是,你还不逃吗?他们要吃了你!”

  “你呢,你不想吃了我吗”哈尼雅反问道。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吃了你!”人类激动的站起来,“永生有什么好!我这样的人在世上多活一天都是痛苦”

  听着他痛苦的质疑,天使却好像在笑。

  他为什么笑?

  “永生的奥秘,是毁灭的根源”哈尼雅说道,“国王眼里长生的利,其实是近在眼前的危险,我曾怪他只看得到眼前,后来才我同他一样愚蠢,露西因我而死...”

  她死了。

  巴哈多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下。

  “还有莉维娜、西加尔、斯万....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笼,我无数次的想是不是我不出现就好了”而直到临了,他才明白在他与神真正立约之前,在那短暂的过程里,神与他那一番话的真意。

  ‘我想献与您世间美好’

  他的话让神陷入了沉寂,他知道神在想什么,可是他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那种复杂而冷冽的注视。

  【十年】那是在寂静后祂说的第一句话。

  他不明所以,祂道:【它不会立刻走向毁灭,还有十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了一直以来神谈起所多玛时那种好似宽容又不留余地的矛盾。

  它是要被毁灭的一座城,但不是现在。应他所求入城也好,和亚伯兰打赌也好,祂一直在将它可有可无的放置,却给了他一种希望的错觉,让他不满足‘有’只有一半,却生恐于‘无’的另一半。

  他本该到此为止,听神的话乖乖回天堂。

  ‘那十年之后......’

  【吾会再派天使下来考察】

  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呢?神始终没有说祂不会毁灭这座城。他以为这是祂不愿与他立约而寻的借口,他们太过重视誓言与承诺,言语上便格外谨慎。

  如果没有他的插手,神留给它的时间还有十年。可当他暴露的身份引起人对永生的贪欲,神还会给他们多少时间?

  三个月。

  他亲口定下了丧钟敲响的日子。

  “愚者啊”哈尼雅望着漆黑矮小的屋顶,“可众生皆苦,谁甘愿妥协?”

  “若沉沦在我,苦痛在我,孽因在我,原罪因我而起,我便一样有罪,他们真的罪不容赦,我也只有同舍此身.....”

  这个时候巴哈多握住了他的手,为他满身萦绕的恸人绝望,哈尼雅向着他看去,他浑然不觉自己所为,脸上便露出了温柔的神采:“也幸而有你”

  “只为了更多像你一样的人,我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我这样的人?”巴哈多怔怔的看着天使,“我这样卑贱的人有什么”

  “你不知道,你有多棒”哈尼雅笑道,已变得十分虚弱,人回过神只觉得他在说胡话:“不要傻了,天使大人,狼不会放走已经叼在嘴边的羊肉,趁他们现在都喝醉了,请跟我走吧”

  “不必管我”哈尼雅摇了摇头,不愿重蹈覆辙让义人为自己犯险,“若你真的想要帮我,就去城东”

  “找那里一位名叫罗得的布料商人,然后和他们一起离开这座城吧......”

  ——

  “我越过溪谷和荆棘

  轻快像小鹿,

  围场里开着山茶花

  露水像珍珠,

  挂在花儿上”

  阿芙拉一边纺纱一边听两个女儿给她念诗,还留了一只耳朵关注外面的动静,她发现今天外面来往的人流好像格外的多,可惜罗得不在家,自前一个陌生的以拦人上门之后,他就开始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妈妈”一个女孩坐在地毯上,拽了拽她的裙角,稚嫩的面庞露出渴望,“外面真的有那么美吗”

  另一个则站在她的身边说:“为什么我不记得鲜花,不记得露水,好像有一条大河,红彤彤的”

  那应该是她们真正的家人遇难时的情景,阿芙拉心有怜惜,便一人对着脸颊亲了一下。

  “你们还没见过这里的春天,当你们见到就会发现它比诗里念得还要美”

  “那我们可以出去看看吗”她们问。

  “不行”她摇了摇头,“外面很危险,要等你们再大一些”

  “可是我们已经长很大了”她们说道,用桌子比着自己的身高,“你看,我们已经长高了那么多”

  “等什么时候你们能长得比桌腿高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现在不要管那些诗歌了,快过来帮我理线”阿芙拉推她们坐下,一边不满的碎碎念:“你们的父亲啊,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活像这是我一个人的活,工期明明是他和别人定下的,现在日子临近,他却跑得不见影子...男人啊,难道都只会在婚前甜言蜜语吗”

  这话题目前还过于深奥,两个女孩听不懂,只见请求得不到应允就一起哇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露出两个眼睛试探她的反应。

  “没用的,宝贝”阿芙拉心知肚明,孩子虽小,心眼可不小,罗得对她们十分溺爱,每次她们这样做,在他那里总是都有求必应,她可不愿像罗得那样被耍的团团转,她冲她们摇摇手指,“女人的眼泪对女人没有效,这招只能对付你们那个蠢爸爸。”

  “妈妈是坏蛋!”她们鼓起脸,“我们要和爸爸告状”

  “你说他蠢!”

  她们一人一句的说道,气得阿芙拉要抓她们过来教训一顿,却听门口一个声音说道:“就让她们去玩吧,阿芙拉。”

  是一个老太太,背着个挂褂走进来:“你不能总栓着她们,就好像你的母亲栓着你一样。”

  听她毫不客气的提起母亲,阿芙拉便有些不快,但碍于她是母亲的旧识,还是迎她进来。

  “您怎么有空来了”阿芙拉问道,回头见女儿们聚精会神的望着她,犹豫了一下,“只许在附近玩,饭点前就回来。”

  她们便忘记了好奇欢呼着跑出去了,等她们出去后阿芙拉才看着老太太。

  “来看看你”老太太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的说道,“时间过的真快啊,印象里你总还是个孩子,转眼就开始自己养孩子了”

  “我还记得从你五岁开始.....”

  又来了,阿芙拉一声不吭,是不是老人都这样?爱逮着最久远的事情开始说起,好像不这样说话就无话可说一样。

  “.....你母亲就只给你穿灰扑扑的袍子了,但就算这样也难挡日渐出众的外貌惹来的麻烦,她于是忧心忡忡,成日的往你脸上抹烟灰,你却不能领会她的心总是和她对着干...”

  不过她其实也很可怜,早年寡居,身边只有一个侄子,后来侄子去王宫当差了,孤僻让她的脾气变得更古怪了。

  “...那个时候你就常常逃到我家里来,没有人敢跑到我家里来,只有你,你这只顽劣的小猴子,把我好不容易种的葡萄藤拆得七零八落.....”

  “然后您就开始记我到底欠了您多少串葡萄。”阿芙拉接过话后说道,“从我小时候一直念到我长大”

  “如果您是特意来和我回忆往事,那我可能没有那么多的空”她扬了扬手里的布匹,示意自己还有很多活要做。

  “我说外面的男人靠不住,你母亲偏不信,幸好她死了,如果她还活着一定很后悔没听我的话”老妇人注视着她的手,“你的丈夫只是个商人,不能给你很好的生活”

  “他只会让你的手变粗糙。”

  “别总是对罗得那样刻薄,可怜可怜他吧,那男人明明很尊敬您”阿芙拉说道,她和这老太太不对付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她和罗得结婚以前,老太太曾多次为他的侄子保媒,都被她母亲一口回绝了。

  “哼,和你母亲一样分不清好歹”说着老太太看了一下四周:“罗得呢”

  “出去了,怎么”阿芙拉问她:“还要叫他亲耳听一听您对他的评价吗”

  “不,他不在正好,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

  老妇人关了门,从背后的耷褂里小心的取出一个罐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她们这里一般拿这种精细的罐子装矿盐,它往往意味着珍贵,见她这样郑重,阿芙拉也不免好奇的放下手中的活计:“是什么?”

  “我侄子从王宫带出来的,比拉王的福祉”老妇人说道,随着那只像风干橘子一样的手揭开罐子上方的盖帽,阿芙拉的眼前仿佛有一道金光炸开,奇异的香气在室内漫开。

  “能让老人长生不死,年轻人青春不老”

  阿芙拉定定的看着那块肉,确信它有着神奇的功效,她还很年轻,还没有生出要长久活着的念头,可是永驻的青春几乎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已经吃了,没有谁能比我更清晰的感受它的效力,所以我给你也求了一块”老太太这样说,一贯可憎的面容在阿芙拉眼中变得可亲起来:“我没有儿女,但是我一直把你当做女儿,阿芙拉”

  “它很珍贵,只有王宫大臣才能够享用,可是他们挡不住打探的耳朵,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争抢它,趁着还没被人发现,快吃了它吧”

  “可是我不能抛下罗得独享这份珍贵”阿芙拉艰难的从肉块上面将自己的注意力拔除,“还有我的女儿们,我的家人.....如果他们都没有,我怎么.......”

  “那你要等到老态龙钟的时候让你的丈夫将你抛弃吗,要知道时间对女人要比对男人残忍得多,一个女人白发苍苍的时候会一无所有,男人却可以选择更年轻貌美的姑娘——”

  “罗得不会抛弃我!”

  “他不会抛弃你,你难道会抛弃他吗?”

  “我当然也不会。”

  “既然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将选择的权力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才是我们所多玛的女人啊”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她,“外面的人把你教坏了,他们告诉你要顺从,坚贞,和克制”

  “可是我们不需要那些束缚,它败坏了你的思想,是永远年轻貌美的你选择对他忠诚,还是在年老色衰的时候为他的不背叛感激涕零,这难道还需要选择吗?”

  “我感觉它就像伊甸园里的智慧果”,阿芙拉说道,她想起罗得的婶婶同她讲过的关于人类最初的故事,她看着老太太。“而您正充当了那条蛇的角色”

  “什么蛇”老太太问她。

  “没什么。”

  故事只是故事,顶多发人深省。

  从小就认识的老太太自然不是魔鬼变换的蛇,她也不是能决定全人类命运的人类之母。

  而这块金色的,神奇的肉,如果命运让它来到她的身边,她有什么理由不吃呢?

  撒莱的故事里,结局是夏娃蛊惑了亚当,他们最终被从伊甸园里驱逐,但听在阿芙拉的耳中却不是那么回事:夏娃吃下了禁果,成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

  “我会想办法再为罗得抢一块。”

  一盏灯亮了,一盏灯又灭了。

  有罪的,无罪的,恶意犯下的罪,无意犯下的罪,神座之下,它们相互交织,层层密布。

  祂阖上眼,在这一场浩大的审判中判定了她属于所多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