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入夜起就开始刮风,暴烈的风掩盖了许多声音。

  例如宫殿里的把酒狂欢,又比如墙外嚓嚓的挖掘声,露西准备从内城正在施工引渠的暗河由地下侵入监狱,寂野无人,她用几根比她还要高的钎固定方位,三个手下莫名而敬畏的看着她,在她们看来这是一门与土地交流的语言,除了‘露西大人’谁也不能翻译。

  她们选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下手,很快四人就钻入了地下,铲土搅浆固道,分工明确的在地底挖出一条狭小的通道。这条通道很小,几乎就像鼹鼠挖出来的,但仍旧花费了她们大把的精力,久到直到时间险些在阴暗的地底失去意义,露西贴着土地的耳朵终于听到地下河流经的声音。

  她挥了挥火把,几人停下动作,其中一个把自己的青铜锹递给她,她接过,对着严密的石缝捅了捅,只听落石窸窸窣窣滚下,腥凉的地风开始从空隙中吹出。

  “到了!”计划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侍女们难掩欣喜的拍掌欢庆,又在露西冷峻的神色中敛熄。

  侍女们发现这段路上她几乎都没有说话,哪怕比拉王的‘秘密’近在咫尺的现在,她俯视着这座地下堡垒,它由石料和木料搭建,一应样制皆同地面上的王城无二,可见比拉在这上面花了多大的心力。

  那是比建造塔型陵墓的法老更加奢靡享受的野心,只是在地上都不能做好一个王,这幽深昏暗的地下又能成什么事呢?

  一双矍铄的眼睛巡视着,很快定睛在外墙的一个进口处,她断定那就是监狱,她让一个手下跟她继续往前,剩下两个就留在通道接应。

  她们没有带照明,只靠不远处微弱的火光在一片黑乎乎中潜行,绕过监守几番搜寻,最终在监狱的罪里层找到了哈尼雅。

  “我们来晚了”侍女一眼就看到了他胸膛上破开的那一个洞,忍不住泣道,“他死了”

  “他还活着。”露西隔着坚实的栅栏看着哈尼雅,他昏迷着,几乎没了完好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是血痂,那些血痂不可思议的,肉眼可见的正从他身上缓缓剥落,这是伤口愈合的表征,自我修复能力强的惊人,但即便是在这样强悍的愈合能力作用下,他依旧浑身是伤。

  “怎么可能!”侍女闻言,发现他果然还有呼吸留存,便十分震惊,“可是他的心已经被挖走了...”

  人没了心.....又怎么能活呢?

  “所以他不是人。”看着哈尼雅凄惨的模样,露西的眼中聚起怒气。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哈尼雅的时候,他身上寸尘不染,干净漂亮得像个天使——他就是天使,现在却躺在脏污的泥土堆里。

  他敏锐到时常与她作对的耳朵能捕捉风吹草动的声音,眼下她们在他面前说话他却没有反应。

  “没时间了,先带他出去再说”露西说道,她们设法打开了牢笼,想将他挪出来,怎料哈尼雅身上缠着黑色的链子,很重,而且一动就发出声响,哗啦哗啦好不引人注意。眼见有守卫闻声而来,敌我未明的情况下她们只能把哈尼雅重新推回去。

  她们躲在暗处,看到一个人举着火把靠近,火光飞快的撩了一圈,然后站在哈尼雅的牢笼前,注视着移了位的天使,藏在暗处的两人屏息,以为他发现了异常。

  “出了什么事”另一个狱卒跟过来问道。

  “他好像醒了”

  “不会吧”后来的狱卒夺过他手里的火把凑近打量了一番。

  “没醒,但是没什么伤口了”他说道,他们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发现了同样的贪婪,他们都知道抓捕天使过程中那个异变的侍卫。

  听说他现在力大无比,能轻易举起千斤重的东西,在王的身前受到十分的器重——试问谁能不羡慕呢?而且天使的伤口能自愈,偷偷割他一块肉王也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也不会深究,这几乎是这群来守卫地下监狱的侍卫们的心照不宣了。

  他们打开了监狱的门,就要提刀在哈尼雅身上割出新的伤口时,藏在暗处的露西忍无可忍。

  她明白天使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了,当下跳出来将没有防备的他们打昏了过去。

  “您要做什么?”侍女惊愕的看露西割去了他们的舌头,又在他们脸上划了两刀。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露西冷冷的说道,她将其中一个守卫拖到那些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的牢笼里,另一个则被她削去了头发丢在监狱里。

  “您这样是骗不了他们多久的”侍女说道。

  “我知道”露西轻柔的抚了抚哈尼雅金灿灿的长发,“可是这样漂亮的金发不该长在那种人身上,哪怕只是伪装。”

  “你就留在这里承受这种非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吧”她对地上那个昏迷着的光头哑巴说道,“只可惜你脏污的血液只够贪婪的人收割一次。”

  她让侍女扯下他伪装体面的外衣,用它来堵住哈尼雅身上那些会发声的铁链的孔洞。

  做完这一切,如来时那样,依旧是露西在前面打头,侍女背着哈尼雅跟在后面,她们还亲眼见了那个守卫被怪物撕碎的场景,殷红隔着栅栏溅到她们的脸上,露西面无表情,侍女有些反胃,但当她看到从她背上垂下的那条伤痕累累的白皙手臂,那种恶心又被愤怒取代。

  ‘活该’她在经过的时候狠狠的啐了一口。

  她们很快回到了通道前,被留下清道接应的两个侍女已经爬出来与她们回合。

  “我们没法将他从这样狭小的地方运出去。”她们打量着哈尼雅的身形再比较通道的大小后说道,尽管她们已经尽可能的将通道扩大加固,“再接着挖下去,耗时耗力不说,这地方会塌的”

  “那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难题,至少露西没有想过哈尼雅会惨成这样,她的预想里只要她救哈尼雅脱险,解除束缚天使的东西,难题自然迎刃而解,现实却是哈尼雅昏迷不醒,那条大锁链沉重又结实,她们宛如被绊住了脚,寸步难行。

  还是只能靠自己。

  她环顾了四周,忽然察觉到什么,蹲下来在石与石的缝隙之中抹了一下,绵密的石粉在她指腹晕开。

  她眸光微闪,很快有了主意:“有现成的道可以带着他出去”

  她们开始转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显得显眼了许多,饶是已经足够小心还是被来换班的守卫发现了不对。

  一唤二,二唤四,他们开始在后面穷追不舍。

  “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不必管,跟着我”露西头也不回的说道,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她位于地下的矿藏所在处,几人都是她的心腹,临近目的地她们也很快认出自己在哪儿,她们知道这里曾被主人视为私人禁地,她们并不贪婪,却不免为她焦心,怕旁人觊觎她的秘密。

  “露西大人,矿洞就在前面了,会被他们发现的”

  “那些东西已经无所谓了”露西说道,看着背着哈尼雅满头大汗的手下,“还背得动吗”

  侍女示意自己没问题,露西便将她第一个推进矿道:“这条路你们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走不用我教”

  “我们不能让您一个人面对危险”见她有独自留下断后的意思,她们自不肯去。

  “危险?”露西冷笑一声,把几个人一起推了进去:“要危险的是他们,不走就安静的藏着,莫发出声音碍着我行事”

  她自信又任性的态度说服了她们,眼见手持长矛和火把四处搜寻的守卫们就要逼近,她们敛息躲到了矿洞内。

  矿洞内很黑,她们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露西要做什么,只听到一连串逼近的脚步声,那群守卫搜寻的很仔细,一个藏人的缝隙都不漏,遇到了便就着一通乱刺,那动静仿佛要把地捅穿,也让藏身石缝中的几人听得心脏狂跳。

  他们会发现吗?

  “长官!这里有个洞”

  显而易见的,这个矿洞并不隐蔽,只要靠近得不是瞎子必然就可以看见。

  伴随着微弱的火光,凌乱的影子在她们眼前不断晃动,她们一动不动,就好像她们那颗突破了紧张的临界点而开始罢工的心脏,就在她们摸着腰间的利刃开始计算自己一条命带走多少个比较划算的时候,眼前忽然晃动了一下。

  那种感觉像是被火辐照了,不是火把那种微弱的光照,而是更旺盛的的火堆燃烧才能发出的光。

  守卫们当下放弃了对矿洞黑暗部分的搜寻,因着那醒目的火光往另一侧奔去,很快找到矿洞内的露西。

  锻造之火难灭,只需一点便能重燃。

  她背对着他们站在一片砾石之上,注视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熔炉。

  “喂”他们用武器将她包围,以防她逃走的质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谁?”露西转过身,让他们看到自己的面容,“你们私下里不是传得很起劲吗”

  “女巫——”他们认出了无回女君的面容,惊叫起来。

  “对,女巫。”露西大方的承认,“害怕了吗?”

  “什么女巫!一个女人罢了,都不许退,给我上”

  “你倒是有几分胆识”露西单手捏住一柄刺向她的长枪,打量了那个勒令进攻的人一眼,嘴角泄处邪笑。

  “可惜,胆敢闯入女巫的禁地——愚蠢的人啊,不自量力者必遭青烟反噬”

  随着她的话,一股青色的烟从熔炉中腾出,他们在难掩的恐惧中倒下。

  “露西大人真的是女巫?!”尾随而来的侍女们亲见了这一幕都很震惊,背着哈尼雅的那个胆子尤大,她第一个回过神,还想凑近点看看,却不料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吓了一跳,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背上轻声:“别闻,这烟有毒。”

  “您醒了!”侍女惊喜的回过头。

  “嗯”哈尼雅应了一声,目光注视着青烟之中的露西,砷铜在熔化状态会产生剧毒的烟雾,这恐怕是她在冶炼青铜的过程中发现的秘密。

  ——

  人类,是一种没有超凡的能力也能创造奇迹的物种,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残忍的生物。

  回到地面的时候凡间仍旧一片漆黑,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她们找寻了一处掩体暂做栖身,只感觉到风在头顶持续不断的呼啸。

  露西顶着大风确认周边的安全性,回来后这里已经升起了一堆火。

  “火光太显眼了”她说道,从手下那接过水馕,看她们把火扑面,余烬散的快,空气再度寒凉了起来。

  “露西大人,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侍女小声的同她耳语,露西顺着她的话看向角落。

  哈尼雅靠坐在那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望着远方,劫后余生,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对的情绪,反而如一潭死水那样平静,好像地底下发生的那些事带走了他应有的情绪。

  “他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也不和我们说话......甚至连声感谢的话都没有”侍女小声的嘟囔着,露西沉吟了片刻,拿着水馕朝角落走去。

  “天使”她走近他,弯下腰——他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他在恐惧。

  她于是没有再尝试触碰他,就保持这个距离将水馕放在他的边上:“你的嘴唇起皮了,最好补充一点水分”

  “对不起”哈尼雅的眼睫颤了一下。

  “为什么道歉?”

  “你们是好人”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

  “哈尼雅”她唤他的名,在他的不远处蹲下,这是一个无害的姿势,能让他放松下来:“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安静了很久,才摸着衣衫下空荡荡的胸膛说道:“比拉剜去了我的心”

  那之后他就晕过去了,所以他不知道那些人对他做的事,他不知道,可是身体却记住了人带给他的伤害。

  “它还会长出来吗”她问。

  “不知道。”他茫然的说,因为没有前例可循,但是看着露西关心的眼神,他想起是她们不可思议的救出了他。

  她不会伤害他,他因此而露出了温暖的笑。

  “没关系的,我没事”

  “你会恨人类吗?”

  “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就像你”他说道,“露西,你为什么来救我?”

  天使难道都是这样的吗?人都快把他吃了,他却对人毫无芥蒂,虽然那个人是她,可是她仍旧怒火中烧:“为什么不恨!为什么任由自己变成这个模样,你明明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对吗”

  “天使就算陨落也能从转生池重生...”哈尼雅顿了下,看到了自己身上斑驳的伤痕。

  他几乎不会受伤,因为在神的福照下,普通的伤口会很快愈合。

  可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伤口愈合的速度变慢了,仿佛到达了极限,肉眼可见的吃力。

  是因为失去了心核吗?

  他垂下眼,淡声道:“我不会死,可是这座城会毁灭......”

  “若我从前看不出这座城有什么毁灭的迹象”露西打断他的话,“那么现在我看到了”

  “从你的身上。”她说道。

  哈尼雅怔怔的看着她:“我不明白”

  “神的宠儿啊,你为祂所爱,你若受害,天地岂非要随你而共毁?”

  她的话让哈尼雅愣住了。

  “是我的原因吗”他表情空白的说,他以为自己在拯救世人,没有想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人无药可救。

  【你会后悔的】

  他忽然感觉胸腔部位传来剧烈的疼痛,好像现在才感受到失心的痛,金色的血液大片大片的溢出,他几乎无法呼吸。

  “是我吗...”

  “不是你,冷静哈尼雅”露西连忙抱住他,手脚并用的让他不要乱动,“这不是你的错”

  “记住,永远不要为别人的错误苛责自己。”她眸光涟涟,如冷锋过境:“要下地狱的是他们。”

  他渐渐安静下来,整个身体冰凉如雪,无端的让她想起濒死之人,当下也顾不得是否引人注意,让她们重新将火堆点燃,然而火光映在那双漂亮的眼里,却无法点燃一丝生气。

  看着这一幕,她哑声问:“为什么那么在意这座城的死活?”

  如同注入了灵魂,那双已经黯淡的眼眸忽然重燃了生机,开始变得明亮。

  天使断断续续的和她讲起一个所多玛女孩的故事,那是一个短暂的故事,却悲伤到让天使背负一生,然而在他的诉说下,露西的脑中却渐渐浮现出陌生的画面。

  那是蓝莲花在尼罗河上绽放的情景,那是极美的景,任何人见了都会沉醉其中,她也不例外,她感觉自己正慵懒的躺在芦苇编制的草席上欣赏,忽然有什么在边上动,打断了她的享受。

  她转过头,是个女孩,逆着光看不清面目。

  ‘欧嘉,神庙来了个新人’她好像不会说话,只用手比划着,奇怪的是她居然懂她的意思。

  “是吗”她懒懒的应了一声,对哑巴也好,什么新人也好,都提不起兴趣,但是小哑巴好像很兴奋,锲而不舍的骚扰她。

  ‘她的名字叫夏甲,今年十二岁!’

  “那又怎么样”她翻了个身,换了个面继续晒太阳。

  ‘呀!你怎么不穿丘尼克!’女孩被她的豪放羞得睁不开眼,凌乱的挥舞着手臂催促她把衣服穿上。

  “小傻瓜,你总要习惯的,女人面前都放不开在男人面前该怎么办呢”所以她没有理会像小含羞草一样的女孩的话,继续欣赏着美景。

  很快,女孩和那个叫夏甲的成了朋友,也就很少再来骚扰她了,她承认那是个安静的家伙,可是没了她的骚扰,好像世界就更安静了些。

  她知道女孩和她是两路人,她是一株已经成熟绽放的蓝莲花,慵懒得飘荡在水面上就好了,女孩却还很青涩,是一株陆生的植物,眼里还有光,所以希冀寻找可以扎根的土壤。

  陆生的到了水上,要想活下去还是要适应水生的法则,所以尽管觉得小含羞草的思维很可笑,以防把饿死,偶尔她也不吝指点她一二。

  她绝对不是担心这个小没良心把自己忘了。

  嗯,绝对不是。

  “就专门盯着那些落单的男人,一个两个都不要紧”她对小含羞草说道,小没良心看起来有些紧张,她总是保守的让人觉得可笑,但是对财宝的喜爱却坦诚得让她觉得可爱。

  她为她打气,教她如何将那群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掌控在手里,目送她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然后像一只焉掉的母鸡一般回来。

  “你怎么回来了?”

  她没有回,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的闹腾。

  遇到可怕的人了吗?虽然很不幸,可是总要面对的。

  她狠下心,狠狠的蹬了一下。

  夜安静下来。

  如果知道那一脚会把她踹出埃及,她——她应该会踹得更用力吧,坐在轿撵被抬着入水的时候她这样想。

  小含羞草拥有她没有的勇气,不肯屈从水的法则,所以奔向了彼岸,而如她这般随波逐流的就会像这样,终有一天被浪花拍进水底。

  河水从口鼻侵入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到释然。

  ‘跑吧,跑得远远地,找到可供你扎根的土壤’

  “提亚....”她重复着天使说出的名字,看着他,问道:“是不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

  哈尼雅错愕的看着她,他和提亚之间的交流并不存在障碍,因而在他的口述里并没有一点体现出提亚不会说话。

  “你......”

  外面侍女带风而入,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露西大人,王城有动静了”

  “你必须要离开所多玛”露西站起来踩灭了火堆说道。

  “不去神殿吗?”侍女问道,“雅威阁下或许.....”

  露西还未说话,哈尼雅先挣扎着站起来:“不能去神殿”

  不能让神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会被迁怒——“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罪”

  “我要离开这里。”

  他的话颠三倒四,不通逻辑,但是露西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因为受到了伤害所以想要逃离,而是不想自己的存在继续加重这座城的罪。

  到此刻他还是想着这座妄图伤害他的城,或许这就是天堂的天使,她不能理解,却为他动容。

  “我会带你离开”她说道。

  ——

  她们往地形复杂的山区走,那里掩体多,哈尼雅想在那里处理自己身上棘手的锁链。

  “人竟有办法克制天使。”露西看着他身上的锁链感慨了一句。

  “这是地狱锁链”哈尼雅说道,“我的副官曾经吃过它的苦”

  “你还有副官?”

  “嗯,我是太阳天的天使长,我的副官叫艾德娜”

  “如果不是你们的体制有问题,那就是祂真的很偏心”她低声,因为她真的看不出眼前的天使有统御一天的能力。

  哈尼雅没听清她说了什么,问了一句没得到回答也就不深究了。

  “我以前想不明白,锁链而已,怎么就能捆住天使,现在才知道它的难缠”地狱锁链严丝合缝的贴在他身上,消除了他的能力,犹如一个凡人。

  “现在的我连一块石头都举不起来”他虚弱又失落的说。

  “你还要举什么石头!”露西无语的敲了他的脑壳一下,轻轻地,“按理你能这样活着同我讲话我应该感到害怕”

  “你是我见过的胆子最大的人”他说道,“可是你不该来救我,露西”

  金发的天使静静的看着她,犹如望进了一汪碧海。

  “你在神殿是安全的”

  “那你为什么离开它”她反问。

  “我们不一样”他苦笑着说。

  “哪里不一样”她追根究底。

  半晌,他软下肩膀:“也许我是错的...”

  “那我就是在生气”她冷冷的说道,“他明知你遭遇了什么,预知未来又如何?如果什么都不做预知能力有什么意义——天人又怎样!真的有灵,就不该有那么多的劫难”

  “.....你究竟在生谁的气”哈尼雅讷讷的看着她。

  “你!雅威,这个世界!所有!”她将他们通通骂了个遍,然后转过身,看着这片并无动静的这片森林,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有这些该死的没完没了的追兵”

  “我去引开他们”她说道。

  “露西”哈尼雅拉着她不肯放开,“你不能去——你的死劫”

  “我能把你从地下救出来,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可是.....”

  “不要婆婆妈妈的,我说过,我的命只有我自己能决定”她挣开他的手,对左右吩咐:“你们保护好他”

  说罢不顾身后的阻拦往另一处奔去。

  “在那儿!”黑暗中她听到有人这样喊。

  对,就这样追着我吧——她钻入树林,马蹄声,脚步声,树枝刮擦声,无数的杂音跟在她的身后,那一刻她感到这场景十分熟悉。

  不,不是在地下,而是更久之前,她好像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她在黑夜中飞奔,身后仿佛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她拼劲全力的跑啊跑,他们在后面追啊追。

  记忆的碎片不断的从她的脑海中掠过。

  ‘提亚,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神吗?’

  ‘你不知道我找祂找的有多辛苦’

  ‘我说我见到了耶和华神,他们只觉得我是疯子’

  ......

  ‘我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只要信祂,就可以再次看见祂吗?’

  骗子!骗子!她的心被这个词充斥,不管是回忆里的,还是现实里的,它们开始融合让她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战争开始了,忠贞的誓约如泡影,以为可以重新开始的她落入以拦兵之手,他们说爱她,可她只能眼看着心中的百合花凋零。

  世上什么最动人?

  有人说是爱情,可是她却饱受求而不得的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遭遇这一切!’

  ‘你有爱的人吗’

  ‘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吗?’她问那个女孩,贪婪的注视着她鬓角的纯洁。

  她多么憎恨那些她没有的东西,可是心却抵不住因它变得柔软。

  哪怕一个人得到幸福也好,对吧?

  她在黑夜中奔跑,不顾一切的奔跑,身后宛如有野兽在追赶——身后并无追兵的影子,前面的岔道上却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啊,看看我遇到什么啦”他虬髯横肉,手中长刀有手掌那样宽。

  她没有停下脚步,往另一条路上跑,但又一个人从林子里出来堵住了她的路。

  “美人,你想要跑去哪儿”他狞笑着逼近,她看清了他的脸。一头乱糟糟脏兮兮的胡子,赤红的鼻子和突出的肚腩,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棍子。

  是强盗。

  他举着棍子朝她袭来,她踢了他一脚躲过去。

  她开始向上路跑去,勃然大怒的强盗追着她,两个身体笨重的大家伙轻易被她甩在身后,然而突然在眼前出现的断壁让她的心如坠冰窟。

  ‘悬崖。’

  难道她真的会死在这里?

  深渊万丈,她注视着它,突然回过神。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倒退着想离它远远的,却被两个强盗堵住了去路。

  “你跑啊,你再跑啊”他们气喘吁吁的说,可是在她的眼中却化作了数以百骑的军马,他们将她包围,一点点的将她逼上绝路。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将军的新娘在哪里!’

  她摇着头,一步步的向后退去,一颗石子被她的脚尖别到,滚了下去不见声响。

  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萦绕,那声音很熟悉,是她。

  ‘救救我’她向四方呼唤,求助那曾救她出死亡荫谷的神明。

  ‘万能的主啊’她站在悬崖之上悲鸣,‘为什么你不再出现?’

  不.....

  ‘因为我的爱对你而言是亵渎吗’

  不是的....

  ‘惩罚我,审判我,只要您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不是我....

  强盗杀人劫财,在强人的逼迫下,露西一步步后退,而在她脑海中搅动的,这具身体濒死前的,深刻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击倒,那一刻她仿佛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就要臣服于这种强烈的,痛苦的,宿命一般的情绪之渊。んttps://

  ‘神啊——救救我’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向后仰倒,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与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共鸣,她忍不住想要跟着喊。

  神啊......然而眼前却浮现出雅威的容颜。

  【你会死】

  他看着她,那样淡漠,仿佛她的生与死都与他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视的存在,哪怕知道他无情,油盐不进,冷心冷肺,她依旧爱着他。

  想起他们最后的临别,她的眼中忽然闪过了不甘心的神色。

  卑微?恳求?不,这些词不属于她。

  她想要的,就当得到,他冷,她就让他变热,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死亡也无法阻止她——这才是她。

  要坠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攀住了崖面,死死地,用力的,什么也无法动摇的抓着。

  “她怎么没掉下去?”没搜罗到值钱东西的强盗心中恶念横生。

  他们用力碾着她的手,她一声不吭,死死的注视着他们。

  “大哥,她的眼神让我害怕”

  “那就把她的眼睛戳瞎”另一个强盗说,就在他们要那么干的时候,远处传来呼唤。

  “露西大人——”

  “由有人来了——啊”说话的强盗忽然惊叫起来,原来趁他们分神转头之际,露西将一棵悬崖上生长的荆棘刺向他的脚踝。

  她刺得那样狠,划得那样用力,鲜血从割裂的大动脉喷涌而出,他轰然倒地。

  “大哥!”他痛呼,另一个强盗见势不好拖着他从另一条路下山。

  天快亮了。

  【我活下来了】她在崖上冲着哈尼雅笑。

  “她们还同我说这是你一贯的任性”哈尼雅教训着从好不容易从悬崖上拉起来的女人,现在她看起来比哈尼雅还要糟糕了,“哪有人连别人的话都不听完就去逞能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乱来!”

  侍女们正一圈一圈的为她包着手,看起来就好像她手上长了两个球。

  “好了,别浪费绷带了”她低头看着它们,说道“丑死了。”

  “您该安分一些了”侍女不满的又给她包了一圈,看着主人惨不忍睹的手,她心疼的红了眼圈:“这些该死的蛾摩拉强盗,下次遇到我必然要叫他们好看”

  “蛾摩拉强盗....?”哈尼雅喃喃。

  “您好像很奇怪?这座森林是我们和邻城蛾摩拉共有的,出现蛾摩拉强盗没什么可惊奇的”侍女说道。

  “这里是所多玛边界吗”

  “其实两米外就算蛾摩拉的领土啦”侍女笑他大惊小怪,“虽然我不喜欢蛾摩拉人,但是比拉王和他们的王却私交甚笃,他们在领地上没有很计较,所以这里,这里,悬崖那边的路还有崖下整片的平原,我们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蛾摩拉的地界。”

  只有义人才能离开所多玛。

  哈尼雅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让三个侍女在心中默念【adonai】,然后依此跨越所多玛和蛾摩拉的边界。

  她们不解,也一一照做。

  ‘六’

  ‘七’

  ‘八’

  他在心中默数,最后看着露西,她正看着东方发白的天际。

  ‘九’

  明灯十盏,九盏已亮。

  神看着象征露西的那一盏,脸上露出了怔然的神情,似有些柔和,然未等它漾开,却眼见那灯熄灭。

  祂蓦然看向人间,身影有一瞬的模糊,又因随即归拢的理智变得清晰。

  她死了。

  侍女摸着满手鲜血,手足无措到奔溃。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是在矿洞里面吗?哈尼雅失了神一般看着她,伤口在腰部,被深色的裙托遮盖,她掩饰得太好,没人发现的时候早已到达极限。

  “都是你,都是你”女人们抓着他的衣襟质问,他的胸口再度溢出鲜血,她们便松开手,苦苦的哀求他。

  “你不是天使吗?求求你,救救她”

  他是天使,可他救不了任何人。

  经过一夜的搜寻,长出了宛如天使一般完美翅膀的比拉落到他的身前,轻易的杀死了所有的侍女。

  “您可真是让我好找”那怪物说道,嫌恶的看了他抱着的尸体,“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作对”

  它一挥翅膀,露西的尸体在他的眼前被丢入悬崖。

  迎着朝阳,哈尼雅看到她的脸上残留的笑意。

  轻松的笑意,致命的笑意。

  如她所言,她反抗了命运,她在坠落之前已经死去,而非死于坠崖。

  一颗钻石迎风而落。

  “不——”他疯了一般怒吼着,想要去挽回那已经坠落的身躯,却连跟她一同坠落都做不到。

  什么是义?

  他四处寻义,义人却因他而死,杀死她们的恰恰是他要拯救的这座城。

  他束手就擒,碧色的眼眸彻底丧失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