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新月挂上枝头的时候,艾德娜回到了天堂。

  她强打起精神,应付每一个同她打招呼的天使,直到回到自己的处所。

  一进去她就像失去了所有气力似得软倒在云砖上,一躺下,以诺闭目待死的模样就不受控制浮上她的脑海。

  冒犯的人是他,落荒而逃的却是她。

  这毫无道理,执戈者是她,为何她反而觉得惧怕?

  心核不正常的跳动,无法平息的情绪。

  “这是不对的。”她从地上爬起来,在殿阁内走来走去,心浮气躁。

  “我难道要明知故犯吗?想想吧,艾德娜,他们会怎么说你”

  “你曾在神座下发誓,一定要改变权天使的现状,将一切拨乱反正,可现在你却自己乱了,这像话吗!”

  “你将再也不能服众,你会被带头扔进炼狱,失去引以为傲的尊严和职责”

  “除了神给予你的那些,你还剩下什么?”

  “美貌?智慧?能力?你什么都没有,忘恩负义的天使”

  她越说越小声,因为她发现这些用来劝告自己的话何其耳熟,都是曾经她用来规劝犯禁的权天使的,当聆听的对象变成了自己,她几乎羞愧到无地自容。

  “不是的,以诺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也和那些天使不一样”

  真的吗?

  那些天使被抓住与人类纠缠不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说的。

  他们坚信自己的爱情是不一样的,因而他们爱的死去活来,撕心裂肺。

  “我爱的是人间最美丽的|最智慧的|最温柔的|最善良的人类,我们是真爱!”

  千百个爱上人的理由,重复的就那么几个,活像凡间有那么多世界之最供他们所爱一般。

  她拉开她的物品收纳格翻了翻。

  多情做作的诗歌,头发编成的手环,烟叶做的戒指......里面堆满了违禁物品,都是被她收缴的。

  还有已经凋零的花束……

  她拿起那束枯萎的绣球花放在手心打量,上面被收到花束的天使加注了能力,能将送花者的心意体现。

  凋零意味爱情已经消逝。

  “这就是人类的情深,”她对着花低声说道,“不过是用花言巧语诱骗天使的痴情罢了”

  送花人早已遗忘了曾钟情的天使,转头就寻了同类成婚生子,爱上人的天使却要用余生去缅怀这段爱,解除**后的他们看着爱人与其它人类亲近,除了注视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们是天使,那些行恶念的堕落天使不是没有,但是已经被逐出天使名册他们不具有被提及的资格。

  天使至始至终都是天使,直到忍受不住思念与寂寞,就主动了断漫长的生命。

  有一段时间,转生池内转生出大量的天使。

  爱情很少会使天使堕落,他们大多自绝于池中,期望新生不要再遇到人渣,然后由此往复,视生命和爱情如儿戏。

  所以在天堂,天使与人类相恋并不是美谈,反而在大多数天使心中,它是毒药,是道德败坏的毒草,只有低品阶的天使才会这样干。

  事发时的感天动地并不能让任何天使恻隐,他们只在路过的时候感叹一句。

  ‘瞧,又是一个傻子’

  ‘看看这次能坚持多久不去跳转生池吧’

  艾德娜也曾是其中的一员,虽然天使并不会真正的死去,但是这样的行为也对天堂的运作产生了负面影响,自绝天使造成的空缺不是新生的天使能立刻填补的。

  不负传承之力的天使到天使学院重造,重新掌握能力和知识需要时间之外,这样滥用转生池的天使就算是重生,出来也只会比之前的品阶能力低微。文学一二

  能天使转生只能成为权天使,权天使转生只能成为无品阶的天使,天使再转生就很难再突破自身了。

  心核不稳固,什么都是枉然的,出了死循环的自绝,也就剩堕落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加百列殿下对一重天的天使管束很严苛,而且她宁愿手下的天使永远是一重天的天使也很少同意他们升为权天使或者能天使。

  ‘一重天不重品阶,只看能力’这是大天使长的原话,或许她是想表达自己一视同仁的态度,但是里头也不乏对权天使之类的微词。

  这不是歧视,而是事实。

  全天堂都对一团乱象的二重天束手无策,全天堂都在期待神亲手所造的二翼天使艾德娜能改变这一切。

  谁都觉得她不一般,但事实上除了从神手上诞生那一天的初次会晤,她并没有再见过神。

  但是教导她的梅塔特隆却对她这样说。

  “你是神所造的,为了管理无法纪权天使而造的天使,艾德娜,你必须比一般天使更努力才行”

  他是天国的宰相,天堂的炽天使,作为权天使,她原本一辈子或许都无缘见这样高品阶的天使一次,但是这样的天使却成为了自己的老师。

  他待她非常严苛,给了她许多权天使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她都一一咬牙坚持下来了,比起同期的哈尼雅,在米迦勒手下受训的哭包炽天使,她把自己的身心都磨砺比地上的石头还要强硬。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类,也不会让任何人动摇我的心”她向神座发誓,当然神不曾给予任何回应,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现在想想,简直是在打自己的脸。

  难道神从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会食言?

  ‘不曾’大圣堂的神灵从千万道心音中接受到这一条,淡淡翻过膝上的创世之书。

  每天对着神发誓的造物太多了,虽然近来少了许多,但是总的数量还是可怕的,即便是天堂的天使,他也不会事事回应。

  回应就必然存在曲解,不管有意无意,好心坏心,造物总是这样或者那样的改变他的意思。

  就像针对天使们动不动跳转生池这件事,他仅是对梅塔特隆和米迦勒表示了一下这样不行的态度。

  连基本的生命都不懂得珍惜的生灵还知道珍惜什么?

  当然,他们要放弃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他虽不喜却也不会干预。

  但是聪明的梅塔立刻就从他消极的反应中察觉出他的不喜,并积极的拟了‘主动结束生命的造物永不得见神之面’这样的令。

  神觉得可行就允了,毕竟这令与他本身并无多少关联,就算没有这道令,他也极少见造物的面。

  但是当他的神令从大圣堂出去的时候,就变成了神厌恶自绝,并自动衍伸成他厌恶天使与人类交好。

  颁布命令的是梅塔特隆,梅塔的初衷或许是好的,只是就算是神也不能阻止造物在脑内自我发散。

  他好管闲事,整日专注天使与人类情爱,并无情将之镇压的名就传了出去。

  ‘您不要生气’创世之书小心翼翼的安慰着造物主,神安抚的摸了摸它的书脊。

  “吾并不曾生气,大多数天使都是好的,只是稚嫩了些,总会有指引她的出现”

  光明因为善和美因而被神垂青,只是命运早就暗中标注了一切,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神的金瞳越过九重天堂向下,定格在凡间的某一座城上。

  “圣子回归在即,人类是否值得吾庇佑,仍需要考验”

  另一边,艾德娜正将自己整个泡在小圣堂的池子里。

  她眉宇紧凑,仿佛心中正在经历莫大的纠结。

  ‘轻生者永堕地狱,终身不得再见神之面’梅塔特隆殿下从大圣堂带回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她升任权天使之副,代理行使管理第二重天堂的时候。

  天堂从中感受到神对天使日益增长的不满。

  其中以中三级以及上三级的天使为最,他们终日惶惶,视下三级的天使为空中的流云,生怕低品阶的天使会触怒神灵,以至天使内部矛盾不断。

  权天使放肆惯了,他们如闲云野鹤一般不受管束,艾德娜努力想使他们走回正轨,向其它几重天堂的天使靠拢,她是神亲手造的天使,靠着这一重身份,她勉强压制住了他们,却丝毫不敢有所松懈。

  ‘你在犹豫什么?’

  ‘你的果决与果断何在?’

  ‘世上何来那么多痴情的,多情的人?’

  人与天使相爱,短暂的火花从人心中生出,却只会在天使心中长久的燃烧,这样不公平的情火如何能越过对神的信仰?

  “造物主是天,大过世上一切。”她喃喃轻语,紧蹙的眉渐渐松了些许,仿佛浮萍再度找到了根,她默默念诵经文。

  天使的美貌是神给予的,天使的智慧是神给予的,天使的能力是神给予的,神可以保全天使,也可以毁灭天使。

  被逐出天堂还是主动与人事隔绝,这难道还需要选择吗?

  ......

  小半天之后,艾德娜从小圣堂里爬出来。

  “您已经平静下来了吗”圣池之外的天使关切的问她。

  艾德娜捂着前额,含糊的应了一声,浑身上下还充斥着湿漉漉的水汽。

  她走到圣堂之外,仅露出的一只眼注视着第六天轻灵纯净的夜空。

  这是凡间无法想象的夜景,美到足以使任何一个人类忘记烦恼。

  但是却仍旧无法让她冷静下来。

  何为痛苦?

  ‘与你相遇我只感受到宁静和喜乐’

  以诺说他不痛苦,是因为痛苦都转移到她身上来了吗? ”狡猾的人类。”她闷闷不乐的说道,就要展开羽翼飞离第六天,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唤住了她。

  “艾德娜。”

  权天使转过身,却是一个六翼的大天使在第六天的天使图书馆露台上冲她招手。

  艾德娜飞到露台,亲昵的同他打招呼。

  “拉斐尔殿下,日安。”

  炽天使拉斐尔,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从智天使升为炽天使的天使。

  他的故事是很多天使的向往,在他之前,炽天使与其它天使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能天使可以升为力天使,力天使可以转为座天使,却从没有哪个智天使敢妄想自己可以再往上突破成为炽天使。

  普通天使早已接受天使生涯到智天使即是巅峰的现实,直到拉斐尔升格,天使们才知道原来神话是可以缔造的。

  原来努力一下还是可以被神看见的。

  从天使变成炽天使不再是做梦也不会想的事情。

  天堂的励志标杆激励了很多上进的天使,新生的天使总是容易忽略拉斐尔的本质——他本身就是创世之初就诞生的大天使之一。

  只能说拉斐尔虽为智天使之长,但是他不喜政务,总是游离在天堂权力外围的形象让他没有那种掌权带来的威严。

  换个说法,如果经历这一切的是梅塔隆特,虽然气质相似,她就觉得没有哪个天使敢置喙,立什么标杆了。

  梅塔殿下一出,桀骜的座天使都会把羽翼收紧。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气场吧。 ”什么气场?”拉斐尔温声问着面前神思不属,恍惚中脱口而出的小天使。

  “不!没有什么!”艾德娜立刻摇头,虽然拉斐尔殿下没有什么威严和气场,但她还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殿下的博学与温柔的。

  梅塔特隆和拉斐尔之间的关系很好,时常相互登门拜访,偶尔还会一起出发去第七天开天使会议,艾德娜跟着梅塔老师被残酷锤炼的那段日子,就时常见到拉斐尔。

  “我听说你在小圣堂待了大半天”拉斐尔带着她回到图书馆内部,在点燃的烛火前变出另一把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是有什么烦恼吗?”

  艾德娜看着那把椅子,天鹅绒垫面的,看起来非常的柔软,拉斐尔自己坐的却是坚硬的实木凳子。

  “谢谢”她小声的说道,只有拉斐尔殿下会将她当作人类的女性幼崽那样照料,哪怕她并不需要,但仍旧为这种温柔与体贴涩目。

  她有时候会忍不住幻想,如果教导她的是温和的拉斐尔该有多好。

  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她不会真的抛弃她的恶犬师傅的,哪怕他从来只会让她做冰冷硌屁股的铁板凳。

  在拉斐尔温和的询问下,艾德娜不安的心渐渐落回了胸腔,在小圣堂内越理越乱的心沉淀下来。

  拉斐尔耐心的听着,时而点头,却不急着搭话,直到艾德娜将一切说完。

  “我不能杀了他,因为他犯的唯一过错就是爱上我。”

  “可是当我决定要夺取他的记忆,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我堕落了,殿下”她低头说道。

  “你爱上他了吗”拉斐尔问道,如果只是人类单方面的相思,想必艾德娜不会有这么严重的负罪感。

  “是的,我爱上了他”艾德娜闭了闭眼,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我违背了公义,我严禁其它权天使与人相爱,自己却没能做到”

  拉斐尔慢慢收敛起微笑,虽然天使不是擅长谎言的种族,但是像艾德娜这样直白大胆的却还是少数。

  “我知道自己该去第五天接受**的处罚,可是在那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她哽咽了一声。

  “奉神的令,以诺需要天使的守护,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在我将自己关押之前,我需要找到能替代我的天使,直到拉结尔殿下回来”

  “你已经将一切都想好了,为何还要烦恼?”拉结尔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很茫然,只觉得心空荡荡的”

  “你是个好孩子,神的光芒始终指引着你,所以不要急着惩罚自己,当你觉得迷茫的时候,不如回想一下你的初心”

  “我已经失去了初心。”她落下泪来,就是因为察觉到这一点,她才感到不安。

  “我该约束自己,封闭自心,我知道我该这样做,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归初心,重入正道”

  但是她舍不得。

  “我有罪。”

  “傻孩子,”拉斐尔含笑的望着她,“初心不是一成不变的。”

  “或者说,它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以为的初心,不过是当时环境下的一种意识形态”

  “随着你的成长,因为外物的影响,心智的成熟,经历变迁它也会随之改变形态”

  艾德娜的眼中逐渐显出更多的困惑,拉斐尔殿下这话听上去不像是觉得她做错了,反而像是鼓励她去与以诺谈恋爱??

  这一定是错觉!

  “逐出天堂还是与人世隔绝,你给出的两道选择结果,无论那一道都不是最好的选择”拉斐尔说道。

  “人类和天使之间的关系若止于这样简单浅薄的爱恨,事情何至于演变于此呢?如何在二者之间达到平衡,除了神,谁都不能给予我们答案”

  “而神,已经不会轻易给我们答案了”圣子弥赛亚之事引来的祸端,让神不再提起这件事,同伴们也不敢问。

  但是人与天使,按照神最初的想法,应当是该和谐共处的。

  “为何这样说,难道连您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吗?”艾德娜不解。

  “是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尚未诞生”拉斐尔若有所思,然后同她说起了人类始祖亚当曾被神封为圣子弥赛亚之事。

  “铭心的爱会有,刻骨的恨也会有,可是时间会带走一切”

  “跟着你的心走吧,艾德娜,不要听你师傅的话,神不会插手干预天使与人相恋的事情”

  “我们的神是仁慈的,尽管许多人误解了他”

  “抑制热情,保持自身的贞洁固然会受到神的眷宠,可是神重视品性的高洁甚过其他一切”

  拉斐尔的话安抚了艾德娜不安的心,他目送重新展颜的天使蹦蹦跳跳的离去,转首看像烛火不曾照耀的角落。

  “日安,梅塔殿下”

  随着他的招呼声,天使图书馆里的蜡烛依次亮起,光亮驱散了暗淡的影,梅塔特隆越步而出,他双手互缚于袖内,看着拉斐尔淡淡的开口。

  “您不需要这样惯着她。”

  “我只是替您做了想做的事,说了想说的话罢了。”拉斐尔笑道。

  “我没有这样的话要同她说。”梅塔特隆冷漠的说道,拉斐尔便调侃他。

  “神不喜天使自绝,只因不愿他们自轻自贱,如何会演变成厌恶天使与人类之间产生情爱......这大抵还是殿下您的主意吧。”

  梅塔特隆不说话,这招虽然损,但是效果拔群,从那以后与人类纠缠的天使就明显少了,他那傻徒弟还以为是自己的功劳。

  就她那点斤两唬得住哪个天使?

  现在竟然还大言不惭的要把自己关起来,长这么大了还对形势没有一点基本的判断力。

  真是不像话了,下次绝对要揭一层皮下来,居然敢在心里说他是恶犬。

  他皱起眉,表情颇有些嫌弃,然后坐到艾德娜之前的椅子上,问道。

  “拉结尔还没有下落吗?”

  “是的,没有”拉斐尔答道。

  他们正色,开始讨论正事。

  凡间,烈日依旧高悬。

  以诺当然还活着,虽然他有心中觉得善良的天使不可能会伤害他的性命,却不想也没有取走他的记忆。

  直到他睁开眼,那些珍贵的画面仍旧留存在他的脑海。

  但是眼前空空荡荡,再没有看见天使熟悉的身影。

  “艾德娜?”他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应答。

  他无法得知是天使只是对他隐去了身形,还是彻底离开了此地。

  他会是短暂的看不见,还是永远被剥夺了看见的资格。

  笑意渐失的唇角,微微抿起,少年站在黄沙漫天的城内,固执的守望着,从白天到黑夜,沙土因着风的作用,不断堆积,直至盖过他纯白的袍角。

  直到他确定艾德娜不会再出现。

  他去找过唯二熟知的天使巴德利,但他们说巴德利自从那一天后就没再回来。

  后来他想起来,巴德利是以人身现世的,就算能看见也说明不了什么。

  “就让偏轨的人生暂且回归原本的道吧”

  仿佛从漫长的梦里醒来,他低声对自己说道。

  本该如此。

  银弓似的弦月满了又缺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学院与驿站之间两点一线。

  繁重的学业填补了艾德娜离去的空白,除了偶尔会因为侧首时视线习惯落下的位置的空荡恍神,他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

  学院的教授在艾德娜无故‘消失’之后,就将全部的心力放在了以诺身上,以诺在他们的建议下,向全人类都向往的大主城递交了祭司申请。

  没多久就等到了回复。

  他被拒绝了。

  现任大祭司所罗巴旦认为他年纪太轻,因而驳回了他的申请。

  “不要泄气,比起那些适龄的祭司,你确实年轻了些”陪他一起等待结果的教授这样安慰道。

  以诺点点头,被拒绝只能说明他还不够优秀。

  如果他够优秀的话,他的守护天使也不会飞走了,因而他对这桩此前宣传十拿九稳的好事,最后吹掉的结果接受良好。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教授安慰完他后,转头就同其他教授交流。

  “事实上,我不认为以诺比谁差。”他这样说道,“若论年纪,现任大祭司才是真的年轻,他继承他爷爷,前任大祭司的位置也不过十年”

  另一个教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没法比,大祭司身出以挪士大族的直系,这是无从更改的现实”

  “不过确实很奇怪,虽然大祭司之位一直由前任祭司决定人选,按理他们也不会拒绝其他优秀的孩子......”

  “至少在小祭司的位置上,主城的选拔并不严苛,而且我记得以诺也出自以挪士一族”

  “他的出身再加上我们的联名推荐,事情应当很顺利才是”

  “可是却被拒绝了”

  “据说一听到以诺的名字,里头的内容都没有看”

  他们面面相觑,神色不由变得古怪。

  ......

  人类之间涌动的暗流和阴私没有影响到以诺,他仅将这次申请当做一次普通的失败。

  如海绵一般,他正疯狂的汲取书本中知识。

  只是越学,困惑的地方就越多。

  从天堂与人世之间的联系到天使和人类的联系。

  从人类对创世神而言意味着什么思考到神为什么要创造人类。

  由复杂的问题回归质朴,他渴望答案,一开始是为了艾德娜,后来是为了造物主本身。

  思考自我的存在价值是并非是所有种族的本能,天使曾经想过,并迅速为自己找好了定位,恶魔放浪形骸在地狱完全放弃了思考,精灵则走上了错误的道,将自己与精灵树绑上了死结。

  因为有了神,所以有了世界,有了万物,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却没有谁去想过神为什么造了他们。

  没有谁像以诺这样,主动去寻求自己与神之间的联系。

  仿佛于此世生存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看似简单的问题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份至高的神秘引着他坠入知识的海洋。

  然而这些问题在何珥玛城的典籍里得不到解答,答案或许只有从人祖所在的大城里找寻,那里是人类最初的发源地。

  即便不是为了祭司一职,那座城也值得他一去。

  就在以诺考虑是否要前往之时,毫无征兆的,他被人绑架了。

  像一阵风刮过,他被挟持到马上,一阵昏天黑地,他感觉自己被带下马,然后进入了一个地窖。

  大概是地窖,阴嗖嗖,黑沉沉的。

  “首领!人已经带回来了”推着他进来的汉子用敞亮的嗓子喊道,中气十足的不像是个强盗,反倒是抓了强盗的人。

  以诺揉着被硌得生疼的肚子,没有出声,何珥玛城近来并不太平,时常有人失踪。

  听说城主已经组织民众剿匪,没想到他们这样大胆,敢在城中公然行事。

  不过之前失踪的好像都是少女...他第一时间他想到的竟是——这强盗将自己当做了女子。

  这想法太失礼且尴尬了。

  不是说绑他来的壮汉,而是指的他自己,危机的时刻怀抱如此轻浮的心态,约莫还是受了艾德娜的影响。

  毕竟她总是说他长的比女孩子还要好看...如果艾德娜在的话,他垂下眼,不再继续想没意义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听一阵脚步声响起,不由抬起头来望,就见那黑暗中有一盏烛火缓缓靠近。

  微弱的火光放大了来者的身形,与之膨胀到穹顶的影子不同,对方的步履十分轻稳,听起来起来是女性特有的脚步。

  联想绑匪之前唤的称呼,以诺略有些惊讶,强盗的首领.....是女性吗?

  “首领,这孩子弱不禁风的实在可怜,做对象还是强壮一点的好,要不咱换一个吧”

  身后的壮汉这样说道,闻言以诺的脸就白了,橘色的暖光映出了他惊惧的神色。

  一声轻笑从他的前方传来,清脆悦耳。

  这次以诺很确定强盗的首领就是个女人,他的脸色更差了,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躲什么!首领看上你是你的荣幸!”那铁塔一般的汉子催促似的把他往前搡去,同他的巨力相比,以诺就像个刚出壳的小鸡仔,简直毫无反抗之力。

  “出去吧,桑,我需要和他单独谈谈”

  女人用手中的烛火点亮了周围的明灯,以诺看清楚了她的样子,跟看不清差不多。

  那女首领浑身罩着斗篷,看起来见不得光。

  “是,您有需要就叫我!我可以为您再抓一百个这样的——”

  世风日下,丧尽天良!

  以诺对壮汉怒目以视,那汉子却呲牙一笑,然后将这个密闭的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不要怕,我并不会伤害你”女人撂下斗篷,露出一头灿烂的金发,比那头发更靓丽的是她的容颜,“桑只是喜欢开玩笑...咦?”

  火光下女人的脸庞更显生动,她靠近以诺,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仿佛在打量,然后发出了类似疑惑的声音。

  以诺拂开她的手,冷玉一般细腻的肌理,却在擦过的时候,让他感受到了比干粗活的男人还要粗砺的指腹。

  这是长年执剑的手。

  对方可以轻而易举的杀死他,意识到这一点,以诺反而冷静下来,他还活着,说明她的目的并不是他的命。

  他不找痕迹的看向四周,只看到一堆橡木制成的酒桶。

  那些酒桶里面装的似乎并不是酒,它们如小山一般堆积,散发着说不出的气味。

  像是皮革揉杂了隔夜腐烂的卷心菜,恐惧的时候没顾着闻,现在这股萦绕在鼻尖的气味让他非常反胃。

  “我说,看着我”女人朝他吐了一口气,一股浓烈的蒜味扑面而来。

  为什么女人对这股味道没有反应?现在他懂了,浓烈的怪味只能被更浓烈的怪味打败。

  他不欲搭理强盗,竭力保持自己的体面与自傲,但是失败了。

  很快,呕吐物混杂着怪味在这片黑暗狭小的地方蔓延开,以诺吐完之后靠在边上,和那个美貌却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女人一起,谁也没法嫌弃谁。

  “很难受吧,年轻人”女人似乎格外爱看别人的狼狈,看他虚脱又无法摆脱怪味的模样,咯咯笑起来。

  “鲜花,露水,阳光,神馈赠给人类的芬芳,也是你惯常接触的味道”

  “血腥,杀戮,和硝烟,人自己制造的恶臭,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人能闻得惯那就奇怪了”

  这话里似乎有话,以诺不由朝她看去,女人也望着他,不同于灿烂多情的外貌,她明蓝色的眼睛透着一股悲伤的宁静。

  “我刚接触这股味道的时候比你更难受,可是渐渐也就习惯了”

  以诺正在思考其中的意思,却被打断了,女人推了推他,面上的神情是令人费解的不满。

  “冷淡的小子,一点趣味都不懂!快跟我说句话”

  “......”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的情况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强盗女首领的态度确实改变了,而且是往很奇怪的方向改变。

  “你不说,就换我来问你”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凑近了看他,“你觉得我美吗?”

  以诺努力往后伸脖子,意图离她远一些,这有点困难。

  “你觉得我美吗!”

  “对不起......”以诺想说自己还只有十五岁,虽然许多少年人在这个年纪娶妻生子,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快,理想的对象也不是....

  “不要废话那么多,回答我!”

  “美。”他撇过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事实如此。

  传说人类之母夏娃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却有着不亚于传说的美,至少以诺没见过他的曾曾曾曾奶奶夏娃,而这个女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

  “那和你身边那个小姑娘相比,哪个更美?”女人不依不饶紧接着问。

  “您说的是谁?”

  “不要装傻,小子,我既然让人把你带到这里,就不是对你一无所知”

  “那个银发的小姑娘,我和她相比,谁更漂亮?”

  “艾德娜更漂亮”他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你说谎!”听到他的回答,这个成熟艳丽的女人突然就像小孩一样闹起了脾气。

  她把手头的东西都扔了出去。

  “你说谎!”她又喊了一声,叮呤咣啷一阵响,她甚至将她的斗篷扔了出去,那带毛的顶端碰到火苗就着了。

  “首领!?”

  “不许进来!”女人朝门外吼了一声,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以诺及时扑灭了那火,捧着斗篷惊愕的看着她。

  “哼!又是个不懂得欣赏的傻瓜!”女人好像平静了些不再摔打东西,以诺下意识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自己放松的太早了。

  发完脾气的女人却又突然哭了起来。

  “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觉得我好”她哽咽着,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

  不、如果不这么神经质的话,还是会有许多人会着迷的......以诺不知所措的想。

  见她哭的伤心,他递过去一块手帕,女人没有拒绝。

  “你怎么还随身带手布,一点都不像个男孩”

  “您现在看起来也不像一个强盗的首领”以诺试探的说道。

  “你才是强盗,你全家都是强盗”女人打了他一下,娇蛮又任性,这应当是对亲密之人才有的态度。

  以诺打了个冷颤,不去深入细想,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上面肿了一大块,又红又疼,不处理的话想必很快就会变得青紫。

  他揉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到女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又看着他出神了。

  “您...把我抓来”他沉默了一下,主要是为了将那个壮汉离去前的话扫出大脑。

  “是为了什么?”他状无其事的问。

  “啧。”女人见他揉得满头大汗,啧了一声丢过来一把草。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

  以诺认出这是具有活血化淤疗效的草药,确认这草药没有问题,他把它研磨成药泥然后涂抹到手臂上。

  “真奇怪,你和我的爱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我看着你,不知怎的就像看到了他”

  正在涂药的以诺听了这比药效更凉的话,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抬起头,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金发女人。

  大概是他的眼神里抗拒的意味太明显,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不,你太弱了,我还看不上,不用担心”

  话虽如此,以诺还是离她远了一些,幸好,女人接下来没有说些更奇怪的话。

  “我很抱歉用这种方法把你请过来,年轻人”她说道。

  你知道抱歉就好,以诺头也不抬的急需涂药。

  “我要离开这里了,临走之前,想向你们道个别”

  敏锐的捕捉到她话里的‘你们’,联想到之前她提到艾德娜,以诺停下涂药的动作。

  这意思,除了自己,她想抓的还有艾德娜?

  “是的,不只是你,或者说我原本并不想找你,我想见的是之前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

  “但是桑误解了我的意思,那就算了”女人——亚当夏娃的长女,亚克力曼收起轻浮的姿态,目光沉沉的看着以诺。

  “听着孩子,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信不信由你,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以诺被她的神态感染,不禁直起身子。

  “你知道吸血鬼吗?”

  见他摇头,亚克力曼也没有意外。

  “我想也是”她没有浪费时间,仿佛在说一件沉重的事情,她的声音比之前低了很多。

  “潜藏在黑暗中不得见光的人类恶魔”

  “那是一种卑鄙的,肮脏的,非神所造,非神所允,罔顾伦常的生物。”她眼中显露出明显的憎厌,显然经历过什么所以对‘吸血鬼’深恶痛绝。

  “他们以人血为食,不知节制,其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可是,您说他们是人类恶魔?”

  “不错”亚克力曼看了他一眼,赞许道。

  “在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是人类,他们当中的头,甚至到现在还披着人类的皮囊欺骗世人”

  她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羊皮卷,借着微弱的烛火在以诺面前摊开。

  那是一幅画,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可是等以诺看清这画里的人却震惊了。

  “这是....艾德娜?”

  “不,她的名字叫亚万,她有着月光一样的长发,血红的瞳眸”

  亚万就是这个样子,既圣洁又妖异,简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矛盾。

  亚克力曼却始终无法原谅她抛弃家人跟着那个弑亲者离去,她抚摸着画像上妹妹的面庞,似是怀念似是感叹。

  只有死亡才能消除怨恨,只有死亡才能让她的心平静下来。

  亚伯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们却还活着?

  她的心没有一刻不燃烧着复仇的烈焰,而从亚万死去的那一刻,她对她的恨奇异的转换成了爱。

  她甚至可以用惋惜的口吻同后辈们讨论这个她的平生。

  “她是一位城主的夫人,很温柔善良的女人”

  “可惜,很早之前就死了。”

  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而且对方与艾德娜生的如此相像,以诺带入了一下,颇有些不是滋味。

  女人说这位城主夫人死去后,她的丈夫并不甘心,一直试图复活她。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少女的血能让人的身体不腐,于是那个地方时不时就有女孩失踪”亚克力曼看着以诺打了个寒噤,说道“看来你明白了,什么是吸血鬼”

  “肆意玩弄血液的人,最终也会被血液玩弄”她看着不远处开始垂泪的烛火,神情冷漠。

  “血的诅咒让他非人非鬼,非灵非魔,总有一天他会变成怪物,不!对我而言,他已经是个怪物了!”

  “可是就算这样,也有许多冥顽不灵的人为了强大的力量和权势甘愿为他卖命”

  “他手底下的杂碎和他一样无恶不作,饮血为乐”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以诺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可是他仍旧不明白。

  “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你是(奉献者)以诺”女人答道。

  “您认得我?”

  “或许吧”亚克力曼说道,该隐生了一子,名为以诺,并以那孩子的名起了一座城,没想到几百年以后,弟弟赛特的后代里也有一个叫以诺的。

  ‘这是您的安排吗?’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然后看着以诺。

  他无疑是被神选中的人,就像当年亚伯是被神选中的人那样,就凭着这一点,她也想让他过的好。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吧”亚克力曼低声说道,“那就好好保护她”

  “她和亚万如此相像,如果他知道了,必然不会放过她——不,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他的魔爪已经伸到这荒僻的西部了”

  不,艾德娜是天使,不论那吸血鬼城主是什么人,怎样的厉害,都不可能伤到天使。

  “听了这么多,我却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以诺看着女人,问道。

  “他死后,姓名对我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她笑起来,脸颊陷出一个涡,“你不必记着我,也许哪一天我就死了”

  明明是年轻甜美的模样,周身却萦绕着的一股暮气,挥之不去。

  “您要去哪里?”以诺忆起她一开始说的道别,不由追问道。

  “我曾因为那个吸血的恶鬼失去了毕生所爱,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

  “他为吸血鬼,我便为猎人”

  “猎人,自然是为了猎杀而存在的”她轻松的说道。

  ‘那个女孩,我不会让你知道她的存在的’

  ‘我知道你在找我,为了亚万开始腐败的尸身,你千方百计想要我的血,不惜以手下的性命作诱饵’

  ‘如你所愿,我回去找你,可是你休想轻易如愿’

  她带着以诺走出黑暗的坟地,阳光顿时在眼前绽开。

  “回去吧,以诺”她微笑着同这个给了她久违的熟悉感的少年道别,随即又拉上了兜帽。

  吩咐桑将人平安的送回去后,她看着面前这一片沙海,飘渺的视线落在了远方。

  亚伯死了,亚万也死了,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恩怨,就由我来了结吧。

  一起步入地狱吧,该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