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土行孙去了不到一刻工夫,便来回报,只说龙吉公主听闻他夫妻计议出战,便说穿了洪锦的“小术”乃内旗门,言称自己可设法以外旗门破之。师叔自然喜悦,连忙着人去请。

  龙吉到前面相见,向师叔借了一匹桃花马,提双剑自去临阵。

  众将虽知她曾斩杀刘环、战败罗宣,又施雨救西岐火难,此刻还是多有议论,想是疑惑丞相何以未派一兵一卒跟从。婵玉便要同去掠阵,也被师叔止住。

  转眼龙须虎进来回禀:“弟子照例在城上值守,见公主赶那敌将,二人先后都借遁法走了,只留两匹马在原处。”

  大家纷纷相顾,师叔却只是微一颔首,教他回去。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忽听外面云磨之声,随即一记闷响。出去看时,但见阶下一人身被绑缚,正是洪锦。师叔命人押上厅去,还未问讯,龙吉公主已从正门进来。

  师叔迎她上厅,躬身称谢不绝。龙吉却只是谦逊几句,又回了静室。此时洪锦被推至师叔面前,并不肯降,只是闭目求死。师叔命推出枭首,由南宫将军监斩。

  此后诸般变故,在后世话本故事中多是落了俗套:洪锦即将餐刀的一刻,月合仙翁赶来救下,对着师叔详述缘故,又请来龙吉娓娓劝说,所谓“公主与此人有俗世姻缘”,又及“如误却佳期,罪愆更甚”云云。公主因敬畏天数,虽然本心不愿,还是点头依从。

  更有以讹传讹的版本,说龙吉在上界曾与凌霄殿的随侍金童暗结私情,因此被贬;洪锦正是金童转世,二人在凡尘相遇,再续前缘。

  却无人细述龙吉是如何借木遁追逐敌将,瞬息身临北海;又如何身跨神(左鱼右奈),与骑坐鲸龙的洪锦分波斩浪,斗法比拼。

  说起来,哪个神仙佛圣的斗战传奇之中,少得了杜撰之语?可惜甚至无人愿为她多费笔墨杜撰一番。

  多年后偶然与龙吉谈起那段近乎荒谬的“俗世尘缘”,她倒并未怒发冲冠或是怨怼不已,只说天地蒙尘的大乱之中,怎能有人独善其身——委身一个颇有武艺道术,却谈不上琴瑟和谐的凡人,便是自身该遭的磨折与劫数。

  “总比姑母强得多。”

  且说洪锦得了这般天降福缘,也终于俯首纳降,出城招了旧部同归岐周。师叔照例排宴庆贺,席上却远不及邓九公、苏护归顺时热闹有趣。用土行孙的话说:“就要打点东征了,大家都替师叔省些酒钱。”

  此后师叔召集文武,加紧筹备钱粮、检点军械,又命众将熟习军务,勤演阵法。校场上每日里金铁交鸣不绝于耳,号令应诺之声此起彼伏。

  冬月和次年正月的“英雄会”未再延误,也颇有几场惊心动魄的交锋。然而师叔事先叮嘱我们几个:发兵在即,须存蓄血气,更避免自家人误伤;故此决出前七名之后,我皆借口有事离了发令台。除了天祥和哪吒十分不忿,旁人倒也并未追究。

  三月初三日,洪锦与龙吉在相府完婚。次日师叔便上了出师表章,此后又有建造将台、公告律令诸务,不必详述。

  三月十五吉日,姬发晨起亲自扶辇,请师叔上了车仗,一路行往岐山将台。散宜生主持祝告天地众神,师叔接了印剑,由姬发拜为大将军。

  此情此景,我却未得亲见——只因玉虚门人皆奉了密令,一早便往岐山南麓“迎接贵客”去了。

  到芦棚时,天色尚未大亮。众人都说黄龙师叔必然第一个来,岂知到底是广成子先至。他服色端严,神情却比之前和悦了许多,连说“子牙此番必然更辛苦些,多要倚仗你们几个”。

  其他师长顷刻间接踵而至,未及叙谈,都催促我们先去迎候姜师叔。众门人按之前议定的次序,由哪吒领首,同驾遁光向将台而去。

  在半途相遇时,我们个个惊叹不已:师叔身着金盔金甲、红袍玉带,端的气度超卓,威仪无匹,教人早忘记他已是个耄耋之年的老翁。

  我们一边恭喜,一边迎他到了芦棚。十二仙纷纷称贺间,忽听空中仙乐齐奏,却是掌教老爷与南极师伯驾至。

  师徒众人俯伏迎接,请师祖上了芦棚。他勉励师叔匡扶明主,早定太平,又将三杯酒与之饯行。师叔饮罢谢恩,重又跪拜,言称此行不知吉凶,请师尊指示。

  师祖似是早有所料,颔首道:“若问吉凶,皆在此偈:

  “界牌关遇诛仙阵,穿云关下受瘟癀;谨防达兆光先德,过了万仙身体康。”

  师叔敬谢,师祖随后便起驾回玉虚宫去。南极和十二仙也来奉酒壮行。我与众门人在侧侍酒,心下却觉有异:至圣预知未来之事,固然并不稀奇,却未闻师祖之前点破过哪一路敌手的底细。此番连地名和阵法都说出来,莫非来日的凶险远比以往更甚。

  我想到这里,抬头正看到金吒接过文殊师伯手中酒杯,顺势扯了师尊的袖子。文殊便携了他的手,同往芦棚一隅去了。

  我正腹诽“一见师父就变回五岁的小娃娃”,却忽然醒悟他是去问甚么事。

  另一边,哪吒也拉着太乙师叔低声求告了几句,师叔略一沉吟,附耳和他说了甚么。

  时至今日,我还是记得哪吒当时的神情——他连眉梢也没动半分,只是连连点头,又看着师父,低声答复了一句。

  太乙师叔反而微微蹙眉,却也没再说下去。他看着爱徒的背影,右手半握略微抬起,随即又轻轻放下。

  大约是虽知他前程诸般艰险,也没法再将“掌上明珠”捧回手心里了。

  我去找师父时,同门弟兄之中已有一多半向师尊问了吉凶。师父面色如常,打量我片刻竟笑了出来。

  我问他为何,他敛了容色道:“我自来不擅韵文偈语之类,叵耐知道迟早有此一问,只好连夜编了两句出来。——好在你已非幼时的脾气,不然说与旁人,教大家笑我们师徒骄狂无状。”

  修成八|九玄中妙,任尔纵横在世间。

  听到偈语的瞬间,我倒没觉得志得意满或是欣喜若狂。毕竟师长们自出了黄河阵,大都难以推算阴阳,说不定我来日便有甚么劫难临身,连师父也不晓得。

  可我的确知道,自己终于像多年前希冀的那样,不再是那个让师父忧虑挂心的孩子了。

  其余同门领了师尊甚么指教,我自然不好探问。只知道送别了众仙之后,大家个个昂扬,无人看得出忧思忐忑之色。

  师叔叮嘱三日后五更到校场听点,随即带领我们回到将台,会齐了大周重臣和将佐,一同返回城中。

  穿街走巷之际,只见西岐百姓扶老携幼,都候在道旁欢呼赞贺——听说晨起师叔出城时也是如此,还有人一直在原地等候丞相返驾。土行孙便说这般热闹怕是一时不能再见,天化笑道:“师兄这几日若有闲空,将身一扭就出了相府,哪里去不得?”

  “切莫这般说。我之前出入都随着岳丈一家,自搬来相府也谨守师叔的规矩,私自行事可一概没有。”

  “你心虚甚么——还‘随着岳丈一家’,莫非特意说与我们这些没眷属的听?”

  “……你将来求‘眷属’时,要甚等样的不能?连公主都不入你眼里……”

  天化听到此处,忽然沉下脸来,打手势要他噤声。

  待回到相府正厅,师叔遣散众将,又吩咐了我们几句。天化待他说完,出列上前作礼:“师叔在上,当着弟兄们在此,弟子有话告禀。”

  师叔便问何事,天化道:“之前蒙大王圣恩,弟子奉旨进宫,见十七公主相谈数次。千岁和太后原有赐婚之意,然我出身道门,且为行伍子弟,又即刻启程东征,前途难料,不敢耽搁公主青春。日前已启奏千岁,回绝了此事。

  “论理本不该对旁人谈及,无奈事关女子名誉,今日如实相告,还望各位此后休再提起。”

  转眼到了三日之期,众人未曾破晓就结束停当,列队来到校场。师叔全副盔铠升坐传令台,命军政司放炮竖旗,擂鼓点将。

  万众瞩目之中,他扫视台下,沉声开口:“南宫适、武吉、哪吒、黄天化上台听点。”

  四将俱各欣喜,到他面前一齐打躬。师叔道:“今有大军六十万,由你四人分任前、后、左、右先行,自任其事,毋得错乱。”遂令四人拈阄。

  此处的“故典”,经年累月之后仍为人津津乐道,而叙说最多次的,大概就是天化自己。

  ——彼时我未运法力,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知道天化展开短笺一看,立时转身拍了哪吒肩头一下,随即便将短笺呈给师叔。其余三人也奉上短笺,由师叔一一展读。原来天化拈得了前哨,南宫适左哨,武吉右哨,哪吒后哨。军政司将四件崭新的战袍与他们披上,又为各人簪花挂红,授予印信。

  我暗自以神目观看,只见哪吒起先神色不豫,片刻间也已渐渐复原。他的战袍恰为正红色,恍如赤焰朝霞,说不尽如何好看。

  四将饮了喜酒,谢过元帅。台下掌声雷动,众将纷纷称羨不已。可惜旁人说了些甚么,我一概没有听清。

  天化下台后自然志得意满,对称贺的众人一一还礼,又向哪吒道:“拢共四个先行,总要有人拈到后哨,算甚么稀奇?——自家时运不济,想是素日口舌太利的缘故;从此多恭敬我些,大约就好了。”

  时隔多年之后,他依然如此说,却总是被哪吒截断在“自家时运不济”之前。若哪吒不在,便要看着我笑起来:

  “他后来接了我的印时候,神色想必好看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