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次日将近巳正,我们几个门人从校场回到相府,闻得“武成王被敌将郑伦所擒”,尽皆大惊失色。掠阵官禀告:“那郑伦使降魔杵,坐骑一匹金睛异兽;战到三十合,只听他一声哼,从鼻中喷出两股白气,武成王一见立时栽下鞍鞒,被他亲兵使挠钩套索擒了去。”

  天化闻听,气冲斗牛,立时便要出战。叵耐敌将已经回营,只得次日再作理会。

  这一天校场练兵,军士列队变阵稍迟慢者,都被天化逐一叱喝,与平素的大而化之颇有不同。晚间他要回王府去,临走前拉着哪吒小声计议了一番,似乎甚么事并未谈拢——只是“三姑娘”暂又变成“好兄弟”了。

  第二日郑伦又来搦战,天化当先迎敌,竟也同武成王一般为异术所擒。土行孙夫妻见师叔十分烦恼,便一同请令出战,教婵玉将那郑伦脸上打了一记飞石,迫他败退;而被依样俘获的土行孙也借地行之术遁回了西岐。

  第三天郑伦出营,点名要“周营女将答话”。师叔却拦住婵玉,准了哪吒的令。待他出了正厅,又对婵玉道:“郑伦的手段,似又是摄人魂魄之术,须哪吒方可应对。——你五光石奇术无人不惧,然则郑伦今日已有防备,恐他先发制人;因此大家皆是‘正兵’,只有哪吒倒是‘奇兵’。”

  土行孙笑道:“他和杨师兄比,哪个算是‘奇兵’?”

  师叔道:“你若以‘奇兵’当作褒奖之辞,他两个都不如你更‘奇’些。”

  “师叔这般搪塞弟子,想必是我昨日未曾取胜之故?”

  “非也。即便制服了郑伦,也难说就能取商军之胜……”

  师叔将手中的一枚金钱藏到袖中,却看着我道:“来日只怕你们无论‘正’‘奇’,都要分外辛苦些。”

  转眼哪吒回来交令,只说:“那匹夫武艺不俗,异术却奈何不得弟子,被乾坤圈打伤肩背,想来一时难以出战。”

  当夜我运功已毕,还没睡下,忽闻院里脚步声响。开门看时,竟是天化。他换了一身衣裳,梳沐齐整,全不似刚从敌营囚牢中出来。

  他回房拿了条丝绦系好,一边拉着我去东院,一边说白日里郑伦败阵而归,苏侯劝他投周无果,便趁其带伤不备,教心腹放了父子两个回城:“我提前替爹爹来谢恩人的。”

  哪吒见了他自然欢喜,只说是苏护晓得时务,非己之功。岂料天化一句“贤妹过谦了”,他两个又闹将起来,直教大家全都半夜起床劝架才罢。

  一连五六日果然无人叫阵,师叔正待派使者去见苏护,忽又闻报“商营一道者请战”。师叔沉吟道:“未听得冀州军中有这样人,只怕又是来助阵的截教之士。”

  众将纷纷相顾。金吒出列道:“弟子愿往,一探端的。”师叔准可,吩咐临阵小心。

  不过一刻有余,金吒便来回令,却是脚步踉跄,面如金纸,到案前跪伏在地。师叔大惊,忙问经过。他似是忍着剧痛,咬牙道:“那道者自称九龙岛炼气士,名唤周信。他与弟子战未数合,拿出一面磬来敲了数下,弟子只觉头痛欲裂,不能应战……因此大败而归。”

  他两个兄弟连忙上前挽扶,师叔也过来看视,见金吒身上并无伤痕,一时不解缘故,只得教他到后面将息,又遣人去传陈医官。

  众门人也无心再往校场去,都问师叔这周信是甚么来历。我记起之前听哪吒讲起对阵九龙岛四圣的经过,他们皆倚仗奇兽震慑凡马,又发宝珠伤人,却没有这等古怪的邪法。

  若周信与他们并非同门……只怕又是另一支左道的传授。

  却不知这一次,何人能作得了“奇兵”。

  午后我去看望金吒,见他倒是神志尚清,叵耐头痛难当,针石药剂皆无效用。

  陈医官在旁说,诸般杂病也见过些,并没有只犯头疼一个症候的;何况双方连衣袂也没沾上,只凭磬音就可传染,且立时发作,未闻甚等瘴疫这般厉害。

  他见了我,似乎想起甚么:“你们自幼修道,可也经历过大小病症么?”

  我想了想道:“我年纪极小时,也有过风寒热症之类,但较之一般人要轻些。修道之后几乎不再染病。不过若入了极寒酷热之地,或是自身负伤,疲乏过度时,也难免会犯些症候,同门中曾有见闻。”

  木吒本来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也道:“我和大哥虽不如杨师兄修为精深,倒也和他说的情形类似。”

  哪吒见陈医官看他,只得道:“不提修为,我幼时的事自家都记得,的确未经过甚么病症。——陈医官不必讳言,大哥中的多半是邪法而非疾病,破解之法……正该问在我们身上。”

  金吒低声道:“你行事须遵师叔将令……若一时妄动,非但救不得大哥,反教我成了误事的源头。”

  哪吒将我们几个扫视一圈,低头不语,想是腹诽只有我像个‘妄动’的不成。木吒看着他道:“我即便‘妄动’,也难有取胜的成算,故此大哥没提我。”

  金吒按着眉心道:“求杨师兄将他两个带出去罢……平日就够我头疼的了。”

  哪吒转身出了房门,木吒却不动身。陈医官随我出来,同到院门之外,对哪吒道:“你们阵前斗法的事,我插不上话。只说这头疼,虽一时不伤性命,然则寝食难安,消耗精神,也没人长久禁受得住。你大哥这半日尚且心地清明,已经算他强梁了。——我劝你,不如多教你二哥陪着,若我们在,他只是咬牙忍痛,不肯稍有呻|吟,倒更耗费气力。”

  哪吒道:“大哥与二哥幼时在一处,修行的数年也互有往来,原比和我要亲近……陈医官说得是。”

  当天他便值了后半夜的班。第二天早上见我时,只说:“大哥教我跟你说:从黄河阵出来那日,他还笑你头疼得好,谁知报应在今天了。”

  岂料祸不单行。接下来三天之中,木吒、雷震子和龙须虎接连出阵,俱中了敌将的异术。一个口吐白沫身如火炭,一个昏迷不醒无法言语,一个进了相府便乱发石子将院墙打坏了半边,被武吉带着十余名健卒,使勾连枪才勉强按住。

  因没人能说出阵上情形,师叔只得听掠阵官讲述,竟又是三个道者,与周信形貌各不相同,使的法器有幡、剑和鞭,皆是隔空就能一招制敌。

  陈医官和弟子已搬到东院空房居住,以便看视伤患。他说毋论邪法还是疾病,总要尽力救治,教他几个存蓄元气,稍减痛楚,盼来破解的法子,便是成功之日。

  龙须虎失机的次日,我和天化一早便往前面去,却见哪吒和师叔已在厅上,师叔正说:“你这几日颇多辛苦,今日临敌,须得小心。”

  哪吒回头看见我们,对师叔道:“弟子不曾‘辛苦’,上阵的本事也没丢下。师叔若不信,教他两个拿兵器来试试。”

  天化上下端详他:“我们也是来求师叔,要出城对敌的,一大早谁跟你‘试试’。”

  我见哪吒神情肃然,并不接天化的言语,心知他忍了这几日,已是多耗神思,心里恐怕只有临阵报仇一念。

  师叔对我俩道:“我好不容易说服了武成王和南宫将军他们,今日只玉虚门人随我出战。武吉已去点兵,你可教金毛童子前来,我遣人去传土行孙了。”

  算上我的两个门徒,“玉虚门人”也只剩下七位。我们率一万精兵出城,却见对方也列开队伍,出辕门而来。为首一名道人,座骑神驼,身材高大,面如蓝靛,三目圆睁,相貌十分枭恶。他身旁一员紫面大将,看坐骑和兵器必是郑伦了。

  那道人自称九龙岛吕岳,言谈之间十分倨傲,只说阐教欺人太甚,故他师徒身临战场来助苏侯,先遣四个门人‘略施惩戒’。”

  师叔也气恼非常,与他唇枪舌剑,几番指斥。吕岳大怒,催动坐骑仗双剑来取,被我和哪吒一同接战。

  天化在门旗下看了十几个回合,早耐不住性子,摆双锤加入战团。郑伦一见又惊又怒,大呼“小辈休走”,冲上前直取天化。

  哪吒听得响动,立时蹬风火轮回身,长|枪一展直逼郑伦面门,高声道:“黄公子,你去战吕岳,这匹夫交给我!”

  天化略有迟疑,忽见我独战吕岳,连忙弃了郑伦过来相助。

  ——过后细想时,他两个一去一来,皆算得甚为看重我。

  又战了几个回合,土行孙抡起铁棒抢上,对着骆驼腿横扫过来。吕岳见势不妙,将身一晃,只听得骨节响动,竟变作三首六臂,现出青面獠牙,多出的四只手各持法器,丫丫叉叉一齐打来。

  我料他使的是应对群敌的成法,连忙将马踅出圈子,从金毛童子手中接过弹弓,回身一丸打中他肩窝。天化见机,也趁坐骑错身之时祭出火龙镖,钉在吕岳腿上。

  师叔当机立断,打神鞭从天而降,一声响击中吕岳,打得他七窍中三昧真火直喷,跌落坐骑,借土遁逃生。郑伦心下慌乱,教哪吒一枪|刺在背上,也几乎落骑,伏鞍败进了辕门。

  此役虽然获胜,却未能擒拿敌魁,也并不知邪术如何破法,众人自然不乐。倒是天化收队时对哪吒笑道:“阵上这声‘黄公子’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也犯了甚么症候。——今天我们几个重新排班看护伤患,你倒歇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