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稍停,传来文殊师伯的声音:“‘三仙岛’三个字,在座人人都在舌尖上,也不消推演。只是来日的战阵,总比师兄你原先所料……要凶险些。”

  天化大约并未听到芦蓬内说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我赶上他,才停步低头道:“杨大哥,道行师叔未见得‘谈吐如常’了。我站的方位虽瞧不见他,却见师父总往他那边看,想来……”、

  我截住他道:“太上忘情。韩、薛两位师弟是他数载心血栽培,如何不伤心。”

  天化叹了口气,又道:“太乙师伯倒是的确神色自若……”

  我见他欲言又止,不禁苦笑:“我替你说了罢:古来‘好人无长命,祸害遗千年’,太乙师叔晓得这话,自然不急。”

  天化转过头看我,面含三分愠色:“事到如今,还拿这话搪塞我——你难道就不忧心?”

  “忧心又能如何?明日阵上,各自谨慎才是正理,莫教师叔到了无将可遣的境地。”

  他似乎被我的话噎了一下,随即缓缓地道:“除了杨师兄,我们几个……明日大约也不消‘谨慎’了罢。”

  次日平明,师徒众人在芦蓬会齐,陆压依旧安坐客位。我暗暗扫视门人队伍,只见天化全副盔铠,手按着莫邪的剑柄,神色极是敛肃。

  不过辰时初刻,只闻得商营方向三声号炮,随即有棚外值星的武吉来报:“启众位仙师,闻仲同了五位道姑临阵,坐名要陆老爷答话。”

  陆压闻听,起身向燃灯稽首道:“贫道一往。”燃灯微一沉吟,对我道:“杨戬,你与黄天化随侍陆仙师出战,见机而作。”

  我两个还未答言,陆压却笑道:“不可。燃灯道友若还顾惜贫道的薄面,就教贫道一人前去。”

  话音未落,他早已身形微晃,虹光一闪,踪影全无,恰如当日对阵赵公明的光景。

  燃灯叹了一声,面对众仙道:“吾久困灵鹫山中,多年未与云霄仙子会面;诸道友之中,性好云游者众,可有哪位闻知,混元金斗是否已经大成?”

  惧留孙苦笑道:“燃灯老师说笑了。如今早不是我等少年时候,与截教同辈弟子同堂听讲,对面着棋。这些年,即是那几位入门年月仿佛的碧游宫道友,在云雾间对面撞见了,也不过稽首为礼,说些‘这北海之上且是风恶’‘昆仑山前,云端上果然冷得很’之类闲话,随后各自作别。何况三霄仙子这样的隐逸高士?我几次‘云游’到三仙岛左近,也只好越门而过罢了。”

  广成子道:“你也不必当真。燃灯老师身在圆觉洞中,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何消认真问你。”

  燃灯不答,众仙也无人再发言语。

  也不过顿饭时分,帐中光芒复现,陆压显出形容。只见他神色犹带三分惊惶,气息未定,须发与道袍上皆有灰尘。燃灯与众仙纷纷起身,正待探问间,陆压将手一摆,苦笑道:“道友且住。今日这番狼狈,也不消详述情形,贫道就此暂别,有缘再见罢。——只一件事:混元金斗名不虚传,各位来日毋得大意。”

  燃灯道:“仙师涉险临阵,皆因我等之故。如今倏去,未及留驾奉茶,教众道友心下难安。”

  陆压笑道:“这数日来,茶可着实喝了许多,亏得子牙不与我算钱罢了。贫道既然不能取胜,留在此处多碍手脚;待来日帮得上忙时候,再凑热闹不迟。”

  眼见他遁光闪动,影踪全无,天化跨步出列,向燃灯作礼道:“师伯在上,弟子自知言微,冒昧上陈:先前殷商敌将虽然猛恶,我军尚且可与对阵;互有胜负,亦是兵家常理。自闻仲搬了十天君来,又有赵公明等高士,弟子等休提建功,就连观阵也去不得,岂能详察敌人招数手段?如今陆仙师已去,早晚总要交锋,弟子愿请首战,求师伯允可!”

  燃灯道:“吾到此处,原只为破十绝阵事,暂忝居帅位。如今强敌未退,说不得还要再作几日众位道友的‘兵主’。——你等弟兄日常攻守进退,依然归子牙统领便是。”

  姜师叔谦逊了几句“同为老师调遣”之类,便示意天化退回行列去。清虚师叔自始至终也未出言,只是盯着自家徒弟看了半晌。

  次日芦蓬聚齐,闻报“商营五位道姑搦战”。姜师叔率了诸门人,列队出芦蓬而前。只见对面果是五位女仙,各跨异禽,半云半雾起在空中。为首一人见我们应战,催动青鸾飞临阵前。

  此人一身纯素袍服,怀抱双剑,容貌端丽韶秀,看来不过双十年纪,然而神情湛然,气度雍容,显是得道高士。师叔亦催动四不像,趋前作礼:“道友请了!敢问来的可是云霄仙子?”

  那女仙微微颔首,沉声道:“姜尚,吾等久居海岛,原不问世事。只因你为陆压所使,用钉头七箭法射死吾兄赵公明。汝等手段这般狠绝,其情可恶!今日少不得拿你问罪,为吾兄雪恨。念你道行微末,不如即刻束手,,也免得小辈门人枉送性命!”

  师叔道:“道友容尚一言:我等辅佐明君,与闻仲交战,令兄同十天君不遵师命,身临西土来助,两军杀伐之间,岂有容情?吾阐教门人亦遭死伤,非独令兄丧身。常言天数难逃,愿道友三思。”

  云霄尚未答言,早有他身后一位道姑跨鸿鹄飞至师叔面前,厉声断喝:“好姜尚!既杀吾兄,还借天数巧言遮饰!琼霄在此,看剑!”

  师叔持剑相迎,我与天化本来随侍左右,此时早已接战。又有一个乘花翎鸟的道姑——大约是碧霄仙子,——高声叱喝,加入战团。

  此三女招法固然精妙,却并无一个及得上赵公明双鞭的威势,也不似燃灯师伯对敌时剑刃上霞光吞吐法力流转。即是师叔不擅力敌,也颇能对得几招。天化双锤摆开,挂动风声,坐骑交错之时屡屡对敌将喝道:“三仙岛的前辈,早闻你们道法高深,何必故作女流怯弱之形,只是招架!便请现法宝来战!”

  琼霄冷笑道:“无知小辈,即是你师父,也禁不得吾等的宝物,尔尚敢狂言取死!”

  天化笑道:“是了,万一宝物竟治不死我等小辈,伤了你们的尊面,前辈岂不要哭鼻子的?”

  我尚不及教他谨言,敌阵后方一个紫衣道姑默然抬手,两道光华直奔天化射来。他显然也看得到,却实在避之不及,正中双目,“啊呀”一声翻身落骑。琼霄掣双剑要取性命,早有金吒跃出本阵,将天化抢回。玉麒麟甚有灵性,也奋身扬蹄,意欲阻住敌将。

  师叔这次颇为当机立断,打神鞭作雷霆之势飞至,正中切近的云霄左肩,云霄当不得这件宝物,立时坠落青鸾。碧霄急催神鸟来救,竟对我祭出的哮天犬不闪不避,被撕下左肩袍服,连同一片皮肉来。那紫衣女仙的同伴扯开一件布袋也似的宝物,顿时黑风大作,飞沙走石,比前番闻仲手下左道之士的恶风更加猛烈。

  咒语、法宝破空与伤者怒骂之声迭起,正乱作一处,我偏偏听见了身后更没品格的一番对答:

  “多谢师兄!……前日我说你‘当得那王子的评语,果然心硬,半点不急’是我不对,你莫计较。”

  “两回事罢。三弟和雷震子一日没回来,我就当得一日的‘心硬’。”

  “都说了是我说话没谱,还非要挑我字眼?”

  “你眼睛大概不痛……”

  “谁说不痛!只是听见杨大哥放狗又得了手,一时喜欢,就不大痛了。”

  ……

  这壁厢黑风愈发猛恶。师叔刚收起法宝,便被那紫衣女仙故技重施,击伤双目,险些坠下坐骑,几番勉力方才稳住。我虽然尚可视物,却也不敢进击,只能仗兵刃挡住咄咄进逼的琼霄,教师叔得以圈转四不像,待赶上来的木吒和武吉接过缰绳。琼霄还要恋战,被碧霄喝止,扶持他长姊上了坐骑,会同压阵的二女腾云而去。

  那碧霄身已凌空,尚回头怒目道:“小辈,今日之恨,早晚必要了账!”

  ——若大家被咬了都要入账,一本账哪里写得下了。

  我们一众人也难说此役是胜是负,只好拥护着师叔和天化,径上芦蓬而来。燃灯师伯查看他两个伤势,沉声道:“此乃戮目珠所伤,且不妨事。”便取丹药医治。天化切齿痛骂“那老道姑无礼”,被他师父喝道:“师长面前,聒噪甚么!敢是伤还不痛么?”

  天化立时哑了火,只是一面捂着眼上的药巾,一面小声嘀咕:“我便是这等不招可怜,大家都估量着我不痛。”

  不消一刻工夫,二人痊愈。燃灯对姜师叔道:“经此一役,即是那云霄仙子性情端重,大约也再不能压制同侪的杀机。只怕……来日便是决战之时。”

  师叔起身作礼道:“事已至此,尚与诸门人自然全力拒敌。”

  广成子师伯道:“子牙何出此言!他截教自是手足同仇,我等便无弟兄义气不成,岂能每次都只教你带着小辈们上阵?”

  赤精子师伯笑道:“师兄前日对阵赵公明,未得酣战,忍到此刻也颇辛苦。”

  广成子口中连道“莫消遣我”,右手却不由自主地往袖中探去,大约是他放置番天印的所在。

  师长们有的笑他两个一向性急,只怕带坏了娃娃们;有的与同席者低声讲论,想是谈说破敌的纲要。我扭头去看师父,却正与师父目光交汇。他眼神不复平日里的从容潇洒,却添了几分忧心,甚至犹疑。

  ——正如我当年得了神斧要往桃山去,在金霞洞前叩别他时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