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

  转眼到西岐已有半月,轮班巡城也巡了两回。平日若无军务,便是独自运功修炼,或者到院里看众人演武——只是看热闹,任谁撺掇也不下场。——倒不是我不愿展才或者目下无尘,只是向来觉得,武技只有阵上决出胜负那一刻才见得高低,若非仇敌厮杀,自己人比试实在没多大趣味。

  ——因为不能用法术。

  ——也不能动杀招。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看旁人舞刀弄枪,尤其是……会让我在心里暗暗盘算若自己是他的敌手该如何拆招的那些。同门之中不乏好手,就连半路出家的武吉也是个有灵性的,和粗夯武夫不同。

  一开始我曾担心如果哪吒要找我比试,该如何搪塞他。岂料他至今并没有提过这话。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要是他真找我比武,我倒轻松些——不论谁在场中演练,他都会时不时地瞥向我,尤其是那人使出外行瞧不出的、看似朴拙实则精到的妙招时候。

  每次看出好处,除非努力不动声色,都会被他发现,这样弄得我每次看人家演武都比自己下场还累。

  好罢,我承认我和你一样熟谙多般兵器——也许比你略少些……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以贯通武道者看来,诸般铜铁之器,不过是形状尺寸有别而已。

  我稍微轻松一些的时候是看他自己下场,那时候他绝对不会分神看我——即便没有对手,只是他自己施展。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见,一般都是天祥把自己的枪法演给他看,又求他依样走一遍,问哪里好改进的。

  天祥年纪虽小,却是技艺过人,膂力非凡;见他演练过一次,便知道他站在相府大厅的武将队列中绝不是凑热闹;何况又听众人说他旧年就曾走马枪挑风林,不过用了二十余招。我们这班人里,武艺上能教他钦服的,约莫只有哪吒一个。——至于我,因为三番五次被恳求拆招都一力搪塞,早将四公子得罪得苦了,日日只领得他撅嘴和白眼而已。

  一日傍晚,天祥刚刚回王府去,众人在当院收拾兵器,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军卒进了院门,来到哪吒面前打躬:“将军,明日要用的物事都齐备了,将军可要去检视么?”

  哪吒笑道:“不必。只是你莫数错了人数,若少备了一份,是要罚的。”

  武吉猛醒道:“是了,明天是往岐山围猎比箭的日子,只因被魔家四将困了这些时,只顾守城,竟然忘了。”

  薛恶虎闻听,跳过来高声道:“莫要再作弄我!早说了我不晓得弄弓箭,竟教我看家罢了。”却无人听他,只说好容易战事稍歇,就是去散心也是好的。

  天化忙问是甚么事,武吉道:“旧年有例,双月廿日大家轮流作东道,去岐山演习箭法——其实哪里有标靶鼓吏,只是消遣而已。”

  天化便鼓舞起来,连说如何不早提起,好先备下马匹弓矢的。那军卒看着他笑道:“黄公子不必急,丞相早允了这桩开销,相府有现成的马匹;至于弓矢,我家将军亲自教人打造了数般强弓,劲力各别。”

  他毫不掩饰地看了我一眼,又加上一句:

  “近日又将十二石的强弓,依样多造了两张。”

  次日清晨,大家禀过了师叔,各乘战马往岐山南麓去。师叔倒还当我们是些小孩子,派了相府两名从人相随,哪吒手下那少年军卒也跟在一旁。天化看他身形利落,行动轻捷,显然有几分实在武艺,便问他:“你家将军好生越矩——咱众人也是跟随丞相打仗的,如何都没有亲兵?就是我爹爹府上家将,也未必个个及得你哩。”

  那少年道:“黄公子莫取笑咱,小的不过是个伍长,只因将军看重,出阵时候教我跟从,平日偶尔听差一回罢了。”

  天化笑道:“你家将军眼睛倒毒,如何便挑了你来?”

  少年脸上一红,并不答话。哪吒道:“这有甚么难为情,你自家说与黄公子。”

  少年道:“当日魔家四将初战伤了我们众多兵将,见咱死守不出,便使了个恶毒法子,半夜里将法宝祭起来,直飞到西岐城头顶上,要伤满城军民;是丞相用道术移了不知哪里的海水来,似个锅盖一般,把全城罩住了,才得无伤;然则那时候大家哪里知道关窍?在城上值守的,见空中那般可怖的情状,实在吓得不轻,有的便四散逃命,不免乱了队伍。那时将军在城楼上……”

  他说到这里又不言语。哪吒半是气恼半是好笑:“你把话停在这里,他还当我滥用军法,斩了五百人哩。”

  天化笑道:“不然。据我以为,你至少也要斩一千五百才算。”

  那少年赌气道:“这又有甚么,我便说了罢:他也不过往高处一站,拔剑喝道:‘哪个再要妄动,可就不消敌将费事!’众人这才各归行列。——只因我那时在一旁守着箭楼,并未搀前越后的乱跑,教他看了,才问我姓名。实则那时不畏异象好生守城的人有的是,岂独我一个。”

  天化道:“倒糊涂了,我还没问哩,你叫甚么?”

  少年道:“小的姓沈,因排行第五,家里和军中弟兄都叫我小五。”

  金吒在一旁道:“我也一直要问,你是哪里人氏?听口音倒有些熟。”

  小五笑道:“公子不知?我高攀一句,是公子同乡,上辈从陈塘关迁到此地,我那时也有八九岁,故口音还是带了些。”

  天化笑着将哪吒一拉:“你竟是任用乡党,可该报与师叔检点你。”

  哪吒却并不笑,淡淡地道:“我看上他能干处,就是从灵霄殿上来的,我也敢用他。”

  天化斜睨他道:“说嘴罢,凌霄殿你也去过的?再说我也是说笑耍子而已,为人见了同乡,岂有不亲近看顾的?”

  哪吒扭过头去,半晌不答,突然扬起一鞭,飞驰而出。小五一见,撇了我们,也追了上去。

  天化不解其意,问金吒道:“师兄,他这算甚么?”

  金吒微笑道:“有一日我若解得,定然说与你。”

  ……你果真解不得么?且当着我弄鬼。

  众人催马追了片刻,却见小五转回来,勒住坐骑,朝我们一揖:“列位,今日既然是我家将军的东道,他的章法如此:往前二百步开始,三里地的路途,两旁树木上系了数百只红色布囊,内盛细沙,大小高低各别。请各位依次催马驰过,将布囊尽力多射中些;第一位施展之时,请第二位跟在他后面,一来监督他坐骑不可过缓,二来看细沙落下时为他计数。此后一同折回去,第二位试演,教第三位跟从,依例行事。”

  天化还没听完,便叫苦道:“好生刁难人!莫非以往大家来这里时,都是一样主意?”

  武吉笑道:“比这刁钻的也还有哩。只是自家人消遣,就输了也不罚钱粮不打板子,怕他作甚?”

  “武师兄也曾想出这样章程么?”

  “……罢,我可积德得多。”

  韩毒龙便问:“他可说过怎生次序么?”

  “这却不曾,请自家议定。只是我家将军说,计数的人跟在后面,不免将布囊的大概疏密高低都看了一遍,故此第一个试演的尤其吃亏些。因此要请第一位先空跑一趟,第二遭再发弓矢,以见公平。”

  我将马后的长弓摘下来,看着小五笑了笑:

  “令官在上,依在下拙见,不如以年庚为序,我先来罢。”

  “如此,杨将军请先走一遭。”

  “不必。——武将军,烦你与我计数,咱们这就试试看。”

  众人互相看了看,倒没有甚么异议。武吉也将衣甲理了理,与我并辔。

  二马驰出百余步,果然见前方道旁林木上悬着那些标靶,大的不过比香瓜粗些,小的如同鹅卵。我双膝稍一动作,示意坐骑略略放缓,同时一支羽箭已经搭在弦上。

  转眼间离最近的一个布囊只有五十步远近,我将弓拉满,瞄着方位,后把一松。箭矢离弦飞出,正中“靶心”。身后武吉高声喝彩,又道:“此后我不出声,只看杨道兄施展。”

  前方右侧一个布囊高低恰当,却实在小了些,一箭落空。三十步以外又有一个,却因为收势不及,未得发矢。

  说起弓箭,还是幼时的勾当。——也就是做下那事之前。

  那时候无论射些甚么靶子,都当是仇敌的脑袋,仇敌的心口;而现在,眼中只是盛了细沙的布囊而已,想要把它当作其他,也不能够。于是似乎便没了当年那志在必得的心。

  然而箭矢旁落时,却也就不再失惊,不再焦躁。

  一连射中两只布囊,却因为马放得快了想要略收住些,心下稍一犹豫,错过了第六只。

  恁可笑,不过是作耍而已,值得你这般患得患失,只怕马慢违了规矩,教武吉检举出来?

  又中一靶,路程约已过半。此处山道虽然平缓,却颇多转圜处,照直望去,还看不见那位东道。

  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个念头:比武对决固然无趣,下次我倒不妨自家演练刀枪给你看看——就如同箭法一般,免得只教武吉一个人看,还是个背影。

  ——至少我以为,还是颇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