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不太记得学期的最后几天是怎样度过的了。他浑浑噩噩地被赫敏与罗恩拖到校医院看望纳威,尽管遭受了钻心咒的折磨,但哈利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模样和当年的自己比起来,好了太多,整个霍格沃茨的气氛也截然不同。

  因为——

  塞德里克·迪戈里活着。死亡的阴郁没有笼罩这座城堡,可事情的发展没有发生巨大的偏差。决赛的那一晚,在詹姆和西里斯按照邓布利多的指示,离开霍格沃茨返回魔法部后,小巴蒂·克劳奇终于按耐不住,企图对喝了酣睡剂的纳威下手,但他显然低估了奥古斯塔·隆巴顿的能力。

  纳威的奶奶捉住了小巴蒂·克劳奇,他们在黑魔法防御术教授办公室的箱子里找到了被囚禁的穆迪,在邓布利多的审问与斯内普的吐真剂下,小巴蒂很快吐露了实情。然而,就在邓布利多与福吉交谈后,福吉带摄魂怪进入了城堡和小巴蒂所在的办公室——一个摄魂怪之吻让能够证明纳威所说的一切证据都消失了。

  哈利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听罗恩与赫敏的转述才知道的这件事。他不禁感到懊悔,如果昨晚他能防患于未然的话,或许魔法部会更早相信神秘人已经归来的事实,福吉或许会接受邓布利多的指示,从而避免无谓的内耗。可谁又能保证这是正确的选择?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未来的时间线已经消失了,而哈利还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应对这一切。是站出来开诚布公,还是保守地维持原有的发展,以此确保伏地魔一定会被消灭?他不知道,事实上,现在的他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赫敏、罗恩与纳威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询问为什么那晚哈利没到病房去。

  要知道,按照哈利·波特平时的性格,绝对不会对受伤的好友不闻不问。哈利明白,他们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的情况看起来比纳威更糟,像是整个人都丢了魂魄一样。洗漱的时候,罗恩不得不抽走他手中沾了洗发水的牙刷,重新帮他挤上真正应该塞进嘴里的牙膏。

  赫敏试图询问哈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哈利无法回答她。他不能告诉赫敏,她和罗恩曾经有过一个聪慧的女儿和一个可爱的儿子,但因为他和德拉科而永远地从时间线上消失了。他甚至不敢分出一点心思去想斯科皮和詹姆,他们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恩赐之一。

  他们弥补了莉莉和詹姆来不及给予他的家庭的美好,他们治愈了他失去西里斯和卢平的痛苦。那么现在——哈利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他失去他们的痛苦和不甘。

  学期的最后一天,邓布利多召集了全校的师生。礼堂里的气氛没有哈利记忆中的悲伤,但依然充斥着紧张与恐惧,尽管邓布利多曾下令谁都不允许询问纳威或塞德里克任何与决赛有关的问题,但“神秘人归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成为学生们在背地里的窃窃私语。

  只有赫奇帕奇们还在庆贺塞德里克获得了三强争霸赛的冠军,然而塞德里克本人却早已不关心奖杯的归属。在获得奖金的第二天,他就找到了纳威,希望他能收下那一千金加隆。奖杯是他们共同举起的,但由于自己先被传送回了赛场,因而获得了所有的掌声与荣耀,塞德里克并不以此为傲。

  纳威无法拒绝他的坚持,却对如何处理这笔奖金毫无头绪。他不能把它当作普通的零用钱花在无用的地方,这一千金加隆的背后代表了太多的东西,暗示了太多即将到来的风雨。

  “弗雷德和乔治想开一家笑话店,他们需要资金。”哈利提议道。

  彼时,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里就只有他、纳威、赫敏与罗恩,这是自三强赛结束后,哈利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之一,三位好友立时将目光投了过去,惊奇中带着担忧与关切。哈利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纳威才应该是现在真正需要被关心的人。

  哈利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继续说道,“我们肯定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时期,弗雷德和乔治会给我们带来欢乐,我们需要这些。”

  纳威盯着那一袋金币思考了好一会儿,“哈利是对的。”他认同道,“它们需要被花在有意义的地方。”

  “又是一年,结束了。”邓布利多站在教工桌的前方,高高举起酒杯。

  礼堂里,四大学院的学生站在各自的长桌边,离校晚宴的气氛与往日相比,更显沉寂。

  “今晚,我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邓布利多继续道,他的目光投向赫奇帕奇的长桌,“首先,我荣幸地宣布塞德里克·迪戈里成为了此次三强争霸赛的冠军,他充分体现了赫奇帕奇学院特有的品质,一位善良、忠诚的朋友,一位勤奋刻苦的学生,他崇尚公平竞争,让我们举杯,向他表示祝贺与敬意。”

  赫奇帕奇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人们高呼着塞德里克的名字,为他鼓掌,向他举杯。

  邓布利多继续说道,“三强争霸赛的目的是增强和促进魔法界的相互了解,鉴于现在所发生的事——你们中的部分可能已经有所耳闻,尽管魔法部不希望我告诉你们这些,然而我相信,说真话永远比撒谎要好,只有了解真相,你们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哈利仿佛能感觉到礼堂里的空气被冻结了,好像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他忍不住用余光去窥探最右侧的长桌。金发的斯莱特林正注视着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浅灰色的眼睛强烈地闪烁着,可哈利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邓布利多,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伏地魔回来了。”

  简短的宣告像是一个点火器,在整个霍格沃茨引发了一场爆破,礼堂里一片哗然。唯有格兰芬多的一角——哈利、纳威、罗恩与赫敏沉默着,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在谈到伏地魔的起死回生时,我必须提及另外一个人。”邓布利多的目光看了过来,“当然啦,我说的是纳威·隆巴顿,他又一次逃脱了伏地魔的魔爪,他在危难面前表现出了巨大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很少有巫师能在面对伏地魔的淫威时保持这种精神,为此,我向他表示敬意。”

  邓布利多再次高高举起他的酒杯,礼堂里的人相继效仿,几乎都这么做了,唯独斯莱特林的长桌上只出现稀稀拉拉的几只杯子。

  哈利闭上眼睛。

  他以为那已经过去了足够多的时间,但这一刻,他仿佛仍然可以听见,在这座宏伟的城堡前,此时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巫师所发出的喊叫,“除非地狱结冰我才会跟你走。邓布利多军!”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过关于战争的噩梦了,但现在,哈利惊讶地发现他仍然可以细致地描摹出决战的每一个细节,霍格沃茨的每一块瓦砾,牺牲的每一张面孔……

  他收拾好了箱子,跟着罗恩、赫敏、纳威一同踏上返回国王十字车站的列车。与来时的滂沱大雨不同,此刻的天空万里无云,他们在车尾找到了一个空的包厢。其他人先走了进去,就在哈利安置好行李箱,打算坐到罗恩身边时,金发的斯莱特林倚在走廊上,注视着他。

  “哈利,我们需要谈谈。”他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默。

  哈利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一声不吭地坐进了包厢里,但德拉科没有就此放弃,他紧握住包厢的玻璃门,说道,“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什么话都不和我说。”他用浅灰色的眼睛瞪视着他。

  哈利不为所动地坐在那儿,僵持着,德拉科没有一丝一毫离去的意思。包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尴尬、难捱,好友们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谁都没有插话。最终,哈利不得不妥协,跟着斯莱特林单独走进隔壁的包厢。

  “你想说什么?”他开门见山道。

  德拉科反而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讨论,只是道,“你不能因为生气就把我晾在那里,你记得吗?我们订立过婚咒,有过誓言,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面对,你必须和我说话,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而不是不负责任地离开。”他的话语甚至显得有些生气。

  哈利平静地靠在窗边,没有一丝波澜的绿色眼睛回望眼前的少年。德拉科感到没来由地心慌,他无法从那双眼睛里读取到任何的情绪或感情。

  片刻,哈利微微地低下了头,他抬起双手,在自己的脖颈间摸索了一下,而后抓住了那根冰凉的、金色的链条。

  德拉科呆愣在那里,僵硬地一动也不能动,瞪大的灰色眼睛注视着黑发的格兰芬多摘下那条挂了他们婚戒的项链。他试图张嘴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嘴唇正在发着抖,难以吐露一个音节。

  “我们没有婚咒。”哈利淡淡地开口,“14岁的我们没有婚咒。”他提醒道。

  “你不能……”德拉科哽住了喉咙。

  “我们的誓言已经被你丢在了一条不存在的时间线上。”哈利说道,他将项链放到了包厢的餐桌上。

  德拉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枚金色飞贼纹饰的戒指,“你生气是因为斯科皮和詹姆……”他没能把话说完整,而是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他们迟早还是会出生的。”

  哈利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但这样的情绪也只是一闪而逝,归于了平静。

  “然后呢?”他发出一声讽刺的笑,“再看着你把他们从时间线上抹去一次吗?”哈利握紧了拳头,“不,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马尔福。我不想要复活,不想要以斯科皮和詹姆为代价的复活,更不想要以牺牲我们所有朋友的幸福为代价的复活。”

  “我们可以使他们过得更好,我们可以挽救一些人的生命,比如迪戈里……”

  “那你敢去告诉迪戈里吗?”哈利打断了他的话,“告诉塞德里克,你救了他的命,代价是伏地魔又一次复活了。”

  “我们可以打败黑魔王。”

  “你不知道,德拉科。”哈利说道,“无论你如何让这一切看起来没有变化,它都已经改变了。事情不会真的如我们所愿只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拿出自己的冬青木魔杖,“它保护了我两次,海德薇保护了我一次,纳威没有这些。事实是,你根本不确定,纳威能否从墓地活着回来,所以你……成年的你给了我门钥匙。”

  德拉科无言以对,他知道哈利没有说错。如果时间回溯就能解决一切,那苦难与悲伤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哈利轻叹一口气,想绕过他,走出这间压抑的包厢,而就在他的手搭上玻璃门的那一刻——

  “这是结束吗?”斯莱特林问道,盯着他们的婚戒。

  他们背对着背,哈利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德拉科满怀希望地转过身,“你只是在生气。”

  哈利抿了抿嘴唇,无力地说道,“14岁的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德拉科站在原地,无所适从地看着那枚没有了温度的戒指,他想要将它小心翼翼地收好,却又害怕真正地触碰到它。

  列车抵达国王十字车站,哈利提着行李箱走上看台,莉莉和詹姆正在与韦斯莱夫人说着话。哈利几乎没有勇气走过去,他不知道如果莉莉和詹姆知道一切,会有怎样的反应。詹姆难得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孔,显然还在为决赛那晚看到的事而生气。

  他们回到了戈德里克山谷,哈利才把行李和海德薇安顿好,就被詹姆叫到了客厅,他挺着身子坐在沙发的正中央,而莉莉则面露担忧地坐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在波特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莉莉担当说教的角色,詹姆总是好脾气地一边为哈利开脱,一边哄着莉莉,此时此刻的场景显得格外罕见。

  “坐下。”詹姆发话道,见哈利坐到了莉莉对面,他才继续开口,“我再问你一遍,你在和德拉科·马尔福约会,是吗?”

  哈利闪动了一下眼睛,他可以轻易地说没有,或是结束了,也许这样詹姆就会立刻消气,而且他没有说谎。但取而代之的,哈利点点头,“是的,我在和他约会。”

  他的回答让莉莉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詹姆接着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学年开学。”哈利生硬地回答。

  “可是,哈利,你直到三年级期末都很讨厌他。”莉莉不解地说道,“你还给我们写信,抱怨他扰乱了海格的课堂,差点害死巴克比克。”

  “他……”哈利凝视着跟前的红木茶几,讷然地说道,“他也有好的一面。”

  “好的一面?”詹姆的声音格外严厉,“他的爸爸在你们二年级的时候险些害死亚瑟的女儿,你忘记了吗?”

  “我当然没有。”哈利抬起头来,“但这是他爸爸,不是他。”

  “难道他有阻止?”詹姆问道,“难道他没有幸灾乐祸,喊你的朋友……‘那个词’?”

  “他并不总是这样,”哈利解释道,直视着詹姆的眼睛,“你也有过犯错的时候,爸爸。”

  詹姆被噎了一下,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但我没有沉迷黑魔法,也不和黑巫师交好。”

  “他不是一个黑巫师,也不沉迷黑魔法!”哈利生气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没有资格评论他。”

  “他在和你约会,我就有资格评论他。”詹姆也提高了音量,浅褐色的眼睛怒瞪着,“他是一个马尔福,他们家族对女王下过恶咒,谋害过麻瓜,他的祖父还对魔法部部长下过手,就因为诺比·利奇是个麻瓜出身的巫师。”

  “这都是没有证据,没有定过罪的事。”哈利指出道。

  詹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功脱罪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哈利·波特,我不是这样教育你的。你知道纳威在墓地里看见了哪些人,卢修斯·马尔福也是成功脱罪的,但他还是一个食死徒!”

  哈利咬紧了牙关,“这些都不是德拉科的错,你能和西里斯成为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能相信德拉科不是一个糟糕的马尔福?”

  “你拿他和你的教父相提并论?”詹姆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了。

  哈利抿紧了下嘴唇,知道自己失言了,他不该把西里斯牵扯进来,那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好了,”见父子两人互不相让,莉莉只好出声打圆场,“哈利,你先回房去,好好休息。”

  哈利沉默地起身,才踏上两级楼梯,就听詹姆在后面嚷道,“哈利·波特,你被禁足了,这个暑假不许出门。”哈利顿住了脚步,然而他没有再反驳,只是加快了上楼的步伐,将自己关进卧房里。

  门外,詹姆和莉莉正小声交谈着,他不在乎他们会说什么,只是将自己扔进那张金红色的大床,翻了一个身。他忽然想起德拉科曾在这张床上拥抱过他,那时候他们还在讨论着要怎么回到斯科皮和詹姆的身边,而现在——斯科皮和詹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没有未来可以回了。

  那曾有过的所有的迷恋和欢愉,都像是一场空虚的梦境,是一个不存在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