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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早晨天色微亮,冷然光线穿过厚重窗帘,丝丝探进,微微打亮黑暗的房间。

  他还未睁开双眼,便觉一道视线停在他身上。坐起身,迷蒙著睡眼疑惑一瞟,只见黑瞎子同样坐在地上,身上还盖著被子,显然刚醒不久。

  带著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静静的看著他。

  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奇妙的违和感,正想开口询问,黑瞎子却早一步掀棉被起身,缓慢且谨慎地走进浴室。

  浴室里不时传来物件碰撞声,黑瞎子梳洗好一会儿,湿著额前发打开浴室门,一股寒气直逼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止步。张起灵堵住去路,倏地握紧他的手臂,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严厉。「什麼时候的事?」

  但他淡然一笑,「……我没事。」

  而他陡然一怔,「昨晚就这样?」

  「我没事。」

  「你为什麼不说?」

  「我没事。」

  「是什麼病?还是当时没治好?」

  「我没——」

  他怒声打断:「你明明看不见还说没事?」

  「……没事的,起灵。」他依然挂著微笑,淡然的语气彷佛事不关己。「隔几年就发作一次,习惯了,过些时候就好。」

  那只箝著手臂的手还不放开,寒气仍未消失。他含笑轻叹道:「后遗症要治得好,我也用不著这戴黑眼镜了,是不?」

  轻轻拉开那只坚持的手,跨出浴室门、越过张起灵,朝自己的地铺走去。脚步略显迟疑,但还算流畅,一踩到棉被立刻蹲下身收拾床铺。张起灵见他动作俐落,便不再说什麼,只是心中闷著一股气,却无暇细想此刻莫名奇妙的情绪从何而来,任由这把无名火烧著、烫著。

  随意收好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明知黑瞎子看不见,张起灵仍面向后头,绷著冷脸道:「跟好。」

  他踩著沈稳的步伐走在饭店长廊上,那道随性的脚步声一如往常跟在他身后,却比平常要慢了些。他不禁慢下脚步,即便距离或远或近,至少还能确身后一直有那人的跟随。

  黑瞎子保持一贯的笑容,听闻张起灵刻意放大的踏步声,不自觉加深上扬的唇角,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形。

  走不了多久,前方传来阵阵吵闹声响。原来是旅行团赶行程,时晨尚早,一房房的旅客却已纷纷走出房间,或打闹或嬉笑,人潮骈沓而至,全塞在走廊中。

  黑瞎子仔细跟著张起灵的脚步,小心穿过人群,但众多脚步声同时混杂在一起,饶他听力甚佳一时之间也难以辨认。倏地一个转弯,那人的步伐声响霎时隐没在人声鼎沸中,不禁皱了皱眉,细细偏耳聆听。不久,又闻得那阵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颇为疑惑地转身跟去,却发现那阵脚步声虽是稳重,但略显轻松,速度也快了许多,自顾自地离开,完全没再理会他是否跟上。

  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落寞,嘴角撇了一讽,却没打算加快跟上,任由前方那人一步又一步加大距离,离自己越来越远……

  蓦然,那人身旁冒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轻声呼唤著:「小哥,咱们先吃过早饭再上车吧。」

  那人随即开口回应:「都好。」

  黑瞎子顿时止步,不禁讶然。同样是淡然的音调、简洁的说话方式,却是迥然不同的声音。哎呀……原来认错人啦?这可糟了……

  走离几尺远的张起灵,终於发现身后的那堵高大身影不知何时失了踪影。他急急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黑瞎子伫立於人群之中,扬著万年不变的微笑、却带著一丝难以察觉的茫然,偏首四处张望著,迷失方向。

  一瞬间,似有炙风拨乱心绪,一颗大石悬在心头,想扔下,却放不开。

  微歛起眉,一股冲动突上心头,他不假思索,逆著人潮急步走回去。

  无止尽的黑暗,乱著杂音,黑瞎子游移著找寻下一个前进的方向,蓦然一只冰凉的手探来,紧握住自己的手,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这里。」

  冷淡,却令他心安的声音。

  那人向来不喜欢自己叼在嘴上的笑,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但他无法收起笑容,反而忍不住加深唇角的弯度……唉呀呀,看吧看吧,气温又降了些,凉快呢。

  从那只冰冷的掌心中挣脱开来,隔著一层薄薄的塑料风衣顺上那人的手背、下臂、关节、上臂,最后停在精瘦的肩头上,张开手轻轻搭著。感觉周遭温度开始回暖,他不禁轻笑一声。这人真情绪化,想什麼都好猜呢……

  「抓好。」张起灵继续往前走,脚步刻意放缓许多,让后头那人慢慢跟上自己的速度,走得顺遂。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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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眼暂时失明,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得乖乖交出车钥匙。上车前、进车后,黑瞎子忧心忡忡地再三嘱咐张起灵小心他的车,听在张起灵耳里又是无止尽的罗哩八唆,没等他碎碎念完,张起灵冷著声音回嘴「闭嘴,睡你的觉」,惹得黑瞎子又是不满。

  然后开始哇哇叫……「喂喂喂,你啥意思呀你?你这人忒没爱心呀!我告诉你,人眼盲了还是个人,瞎子也是有自尊的!你这人记忆没了,连尊重人的基本态度也给忘了是吧!」

  霹雳啪拉一大串,听得张起灵不断抽眼角,终於冷然开口:「你家……」挑眉梢,「『黑仔』,性能还不错。」

  他这才止了嘴,那人口中吐出来的赞美绝不是好事。果然,张起灵慢条斯理续道:「我一直很想试试你这台车用最高时速能跑多久。」

  「……」黑瞎子扯扯嘴角,脸色极为难看,像是眼睁睁看著自家孩子被挟持在歹徒手中,想搭救却出手不得。

  怒哼一声,他双手交叉於胸前,赌气地偏首「看」向窗外,安安静静没再吭半句话,但感觉得出来身旁那人确实缓了缓车速,平顺地驶过大街小巷。车子走没多久,张起灵突然拐个弯,斜向路边临时停车,什麼也没说便下了车。

  过了许久,车门又啪地开启,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热呼呼的方形物体。黑瞎子自怀里拾起凑向鼻子嗅了嗅,面粉香、肉香、蛋香、火腿香,混合形成一股诱人垂涎的美味,在肚子空空的早晨特别难以抗拒。

  「呦,烧饼?」他笑著咬下一口,「正好饿著……」嚼了两口,突然想起什麼,「哎呀,该不会是烧饼帅哥吧?」

  车子又缓缓驶动,闻得身旁那人回了一声:「嗯。」

  黑瞎子忍不住大叹:「搞啥呀,我难得来长沙呢!怎偏偏这时候给瞎了眼,吃到烧饼没见到帅哥,这不是老天在捉弄我吗?下回要有人问起,我连他是圆是扁都说不出来,叫我怎同人说这烧饼帅哥到底长得好不好看——」

  「普普通通。」身旁那人莫名奇妙冒出这句,但没下文。

  黑瞎子挑著眉头再咬一口,凉凉道:「就你眼光特别,人当粽子瞧。」念头一转,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自信,骄傲开口:「罢了,看帅哥还不如照镜子,跟我黑爷比那烧饼帅哥算哪根葱?哼哈哈!」

  或许是天凉好个秋,或许是几套烧饼填了肚、止了饿,又或许是见那人犯了暂盲症却未曾沮丧反而神精气爽,悬上心头的重似乎轻了些;早晨的长沙市开始出现上班车潮,一路上走走停停行程缓慢,但张起灵丝毫未显不耐神色,淡淡露出笑,心情好。

  然后相当破天荒地,他竟回应那疯人的疯语,转个方向盘顺便随口道:「是啊……大帅哥。」

  表情顿时一呆,黑瞎子扯扯嘴角再咬一口烧饼,嘴里呼噜呼噜地口齿不清道:「原来退烧药是你自己要吃的?别说我没提醒你,记得吃药呀。」

  眼神陡然一冷,明知那神经病看不到,张起灵还是习惯性地瞪了一眼,冷声道:「蟋蟀的『蟀』。」

  「……」顿时无言,黑瞎子愣了许久才「噗」地一声大笑出口,差点连烧饼馅给喷出来,「哈哈哈哈哈……唉呦张爷,您哪个朝代的人呀?这麼古老的笑话亏你说得出口!」笑就笑,大手不断拍向张起灵的肩,「这可不行!要是上了长白山,还没被雪冻著,先被你自己给冻死啦!听我的,怀炉多带几个再出门呐!哈哈哈哈哈哈……」

  归途长路,一路上伴著他愉悦的笑声倒也不无聊……虽然吵了点。但刚上交流道不久,黑瞎子就像一颗还没充饱电便快速耗尽电力的电池,笑著笑著又睡著了。

  这麼累还跟他争方向盘?张起灵眼角一瞄,见他睡得极沉,挂在嘴边最后一丝笑早已荡然无存。眼眸中的冰冷不自觉悄悄淡下,从来只见黑瞎子活蹦乱跳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如此疲惫?

  不禁摇摇头,幸好他发现得早,否则这神经病肯定是瞒著他开盲车。伸长手抽走捏在那人手里的烧饼包装,顺手关掉收音机,却不慎碰到其他按钮,音响下方的小冰箱便啪地一声开启。

  开车的人不该分心,但他就是忍不住直怔双眼瞪著冰箱,里头还搁著那块没被黑瞎子摔烂的汤碗,冷煤威力之下竟结出一层厚厚的霜。神……神经病!甩上冰箱门,对睡死状态的黑瞎子抽眼角抽了好一会儿,才没好气地伸手往黑瞎子的胸口横去,拉出安全带为那人系上,回头专心开车。

  突然想起什麼,单手伸进口袋,掏出布满金属凸瘤的陨石和装著赤珠的皮袋,不断轻轻抚摸著。那一瞬间,淡然无起伏的双眼闪过一丝锐光,眨眼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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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天昏地暗,黑瞎子扶著酸痛的脖子看向车窗外。赣江流水,风止无波,夕阳余晖之下,落得金光潋艳闪闪,瑰丽景色尽映眼帘。

  很美,他却看得脸都绿了……「欸张爷,这里是南昌。」

  「嗯。」

  「嗯你个头啊!走错路了你知不知道?」一见路边的指示牌,他更是悻然:「不是说好过湘之后到九江歇一晚?难不成你路痴来著?」

  张起灵没回应,但意义不明地瞟了一眼,淡道:「你看得见。」

  「就说我睡上半天就没事呗!」没给张起灵转移话题的机会,黑瞎子没好气地问道:「不是赶著回去整装备上东北?你上沪昆高速干啥?这绕远路呀!」

  不料,他却摇头道:「我要去杭州。」

  「杭州?干啥不早说呀?早在广西就该走海线才顺路啊!你--」黑瞎子蓦然提高八度音,听得出来他满肚子起床气无处发泄。「唉~~~算了算了算了,说要赶时间的是你,去杭州观光也是你,反正方向盘在您张爷手上,您说了算、您说了算……」抱怨完点了根菸,望著窗外闷闷抽了起来。

  等了老半天,菸都消半根还等不到半句解释,他扯扯嘴角,语气中颇不是滋味:「这麼突然,老情人的吩咐?」

  终於,张起灵回了一眼,平淡无波的神情多了几分不解。黑瞎子眼角余光一瞟,又转向车窗,不以为然道:「就是长沙那大姐头呀!你可真无情,昨儿个才见过面,今天就给忘得一乾二净。」原来这人不只失忆,还犯健忘症。

  张起灵默不回应,木然的双眼直盯著那人偏首向外的侧脸,眼神中看不出情绪却越来越深沉。直到黑瞎子发现车子明显偏了一边,一回头便对上冰冷的黑眸,赶紧伸手拉正方向盘,急道:「你看路啊,老盯著我瞧干啥?别拿黑仔撞交通岛!」

  张起灵缓缓收回视线,正想开口,脑中突然想起那句『别让陈皮阿四知道,包括他的手下』。思绪一转,淡然道:「我上杭州找人,与她无关。」

  「喔。」黑瞎子挑著眉梢,应个声就当收到。轻轻吸了口菸,似是不甚在意。

  过了许久,淡然的声音又响起:「她不是我的情人。」

  夕阳落尽,余晖黯淡,东方的天空又沉又黑,但星辰渐起。手中的菸一分一毫地短去,化作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著,拂上他似笑无笑的脸,飘过他淡无波澜的眼眸。

  过了许久,黑瞎子再次转向窗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闻得他轻声开口:「喔……」

  再往南昌市,故人依旧,而故地境迁。短短一年内市区变化迅速,多了大楼、多了人,交通更繁忙。四个轮子跑起来比四只脚要快速,他们开著车在闹区转啊转的,最后在赣江边找家小旅社下榻,不远处的巷口转角就是一年前光顾过的咖啡厅。

  「日子过得真快呀。」两人并肩漫步走向咖啡厅,他勾著玩味的笑,说出一模一样的台词:「喝咖啡?我请客。」

  但他却摇头,外加一阵从肚子里冒出的咕噜声。

  终究忍悛不住放声大笑,黑瞎子一把揽住那一肩薄瘦,拎著张起灵觅食去。他还算机伶,知道同某人吃饭就别想再摔半块碗盘,安安分分地在附近找了家格局不大的粉店,菜单点上整一轮,顺便同店老板买些免洗餐具。

  「瞧,一次性筷子、一次性碗,没意见了吧?」一年前因伤高烧,害他喝个煨汤像水,难得拐个弯儿来江西,自然得要好好品尝。捻起免洗杯晃啊晃,想也没想便将热腾腾的瓦罐汤倒进杯里,但只啜了一口便神色古怪地放下杯子。

  不禁皱起眉头,「恶……塑胶煨汤?」滚烫的煨汤将塑胶杯融成软杯子,清澈但香气浓郁的汤汁混杂著厚重塑胶味,十分恶心。

  不用膝盖想也知道那神经病又干了啥蠢事,张起灵直接动手夹些蒸饺放进免洗盘,默默推到他面前。满桌又是炒粉、又是蒸饺、又是汤包,两人又吃又喝,食物一碗接著一盘接连消失,十分迅速。

  最后还是上了咖啡厅。同样只顾电视不顾生意的老板、同样寥寥无几的客人,同样靠窗的角落、同样两杯黑咖啡的香味,两人悠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静静看著窗外景色,久而未发一语。不远处灯红酒绿中伫立几家高级酒店,人车往来,灯火灿烂;窗外一片声色,窗内却不闻其声,彷佛隔著玻璃看一出无声电影,静静地喧腾著繁华。

  这时才感觉时光回到从前,只是少了那把蛟龙铜刀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以及……

  「欸,还记不记得那个白头发的小哥?」他微笑开口,低沉的嗓音在静谧中点点划开,如圈圈涟漪。

  「嗯。」淡然出声,虽然有回应等於没回应。

  「听说他在全国做巡回演出,说不止待会儿又让咱们给遇上。」

  「嗯。」

  顿时恢复安静。

  过了许久,「需不需要帮手?」

  淡定的双眼悄然眯起,「不用。」

  「缺家伙说一声。」

  举起咖啡一口吞下半杯,依然平淡的嗓音:「嗯。」

  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著,只是沉默的时间远比交谈的时间长。到最后依然没等到黑瞎子预期中的「巧遇」,他这才叹道:「果然是没缘份呀。」

  而他冷冷一瞟,不发一语踏出咖啡厅。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旅社,张起灵开了整天车,早早净身准备上床睡觉,而黑瞎子整个白天都在补眠,到了晚上自是精神充沛睡不著。当他一出浴室便见黑瞎子盘腿靠在床脚,对著电视节目咯咯笑。

  以往在黑瞎子的地盘上,他爱怎麼吵怎麼笑自己管不著,但出了家门,他可就不客气。向前关掉电视,没理会那人抗议哇哇叫,一把拉起黑瞎子推出房门,顺便将他的行李丢到他怀里。

  张起灵冷著一双淡眸,木然道:「要看电视去隔壁。」然后关上门,喀地一声锁上。

  「啊?」黑瞎子不放弃地对著房门大叫,「隔壁是我家啊?旅馆欸,要钱的呀!」

  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房门开的那天,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向柜台,不住碎碎念著:「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现在又一脚把我踢出房间……没天良嘛这人……怎跟昨晚差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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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南昌开车到杭州,不多不少也需花上近半天时间。天才刚亮,两人早早退房,一人咬著一颗包子就上路去,沿著沪昆高速一路往东驶,过了上饶、衢州等大城,等到了杭州已经下午三四点。黑瞎子按著张起灵的指示在西湖附近东绕西拐许久,终於在某条小得连悍马都进不去的巷子口停下。

  「你不用下车。」张起灵淡淡撇下一句,头也不回走进巷中。凭著记忆找到一家颇具规模的古董店,一见大门深锁,不禁顿时皱起眉头。

  上山了?双眼不自觉添了几分严肃。亲自上杭州却扑了个空,他在大门前游移不久,转身就要离去。突然一道有点熟悉其实非常陌生的声音唤住他:「小哥?哎,等等啊!」

  转头回望来人,包覆在凉衫之下是一身藏不住的强悍与历练,沧桑与朴真并存於眼眸之中。这样的人不多见,他确实认识,却依然得在记忆里搜寻一会儿,才眯起眼认出对方。

  点个头就当过打招呼,「潘子。」

  潘子睁大双眼愣了许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动。想不到这人性子冷漠,至少还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呢!不禁笑开口道:「您还记得我啊?自山东离开后咱可有半年没见过面了。那天您走得没声没响,要不是小三爷说在西沙遇上您,我还以为您给歇著了。」说著,指向古董店,「您找我家三爷啊?」

  淡然点头:「嗯。」

  「哎,真不巧。」潘子抓抓头,表情略为苦恼,「三爷前阵子还说要找小哥您,不过没您的下落,出门后就没回来过了。」

  「找我?」张起灵一怔,眼眸闪过一丝利光。「为什麼?」

  「这……三爷没说,我也不知道。」

  张起灵低眼沉思一会儿,又道:「他去哪里?」

  「他只说是办私事,啥也没交代就走了。」潘子皱著眉头,无奈地眯起眼睛,眼尾便折出一条条皱纹。「都过好几个月了,咱几个夥计也找得慌。」

  闻言,张起灵略为冷利地看向潘子,又摆头往古董店瞧,深沉著双眼看不出情绪。轻眨著眼眸,回头道:「他要是回来,别说我来过。」

  见张起灵转身离开,潘子急道:「哎,小哥,进来喝个茶再走啊!」

  但他只淡淡回头瞥了一眼就当作是道别,举步离去,却没发现后头的潘子歛下表情,眼神中多了几分阴鹜,直直盯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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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车门又是满车菸味,黑瞎子抖抖菸灰,笑道:「这麼快?挺有效率呀。」

  但他不发一语,仅是严肃地直瞧挡风玻璃外。黑瞎子倒也识趣没多问,缓缓倒退驶离巷口,边看向侧镜边开口:「还得开一天车才到得了家,在杭州休息一晚?」

  张起灵正想摇头,望著天空刺眼却不烫人的秋阳,突然想起那抹阳光般耀眼的笑容,不自觉缓下眼中的冷漠,恢复一贯的淡然神情。低头想了想,自皮夹里掏出一张纸条,默默递给身旁那人。

  黑瞎子瞧著纸条上的地址,讶然道:「西泠印社?」方向盘打了个弯,「咯咯……真是好兴致。」

  西湖就在附近,开车不过几十分便到达目的地。这次张起灵没刻意吩咐,他一时无聊,锁起车门跟上那人沉稳但略显轻松的脚步。一步步走在西泠印社的砖道上,景色越来越熟悉,内心跟著疑惑起来,直到张起灵走进其中一家不起眼的拓本店,黑瞎子才恍然大悟地击掌而道:「哎呀!这儿我来过啊!」

  走进一瞧,果然又是那无聊打瞌睡的夥计,王盟一见客人上门,连忙起身招呼,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黑瞎子见状不禁噗嗤一笑,摇头道:「别别,瞧瞧罢了……」咦?好熟呀?「呵,您忙您的,不打——」

  「吴邪在吗?」身旁那人却蓦然打断,淡定的双眼透出一丝柔光,是他从未见识。

  无邪?还真是天真呀!看著那人向来冷淡的表情,此刻竟一反常态露出难以察觉的温柔,黑瞎子玩味地撩起一抹微笑,默默退到旁边,低头浏览拓本不再理会。

  只闻王盟呐呐道:「这位爷儿,我老板出远门了,不在呢。」

  张起灵悄悄眯起眼,太过巧合的时间点令他不得不严肃以待,道:「去哪儿了?跟他三叔一起吗?」

  「哎,您知道三爷啊?您是我老板的朋友吧?」王盟不疑有他,直道:「咱三爷很久没回杭州了,我老板是同一位朋友出门,说是去秦岭观光,一时半刻回不来呢。」

  秦岭?张起灵愣了愣,没想到会是与长白山毫无关联的地方。王盟见他杵在那儿许久,开口又道:「您找我老板有什麼事吗?方便的话留个口信,等我老板回来我会转告让他知道。」

  张起灵轻抿著唇,淡道:「顺道来见见他,没重要的事。」正准备离开,心绪突然一转,又道:「别对他说我来过。」

  一转身,轻拍那堵高大的肩,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拓本店,离开西泠印社。上车驶离古色惬意的西湖水畔,张起灵才又道:「回去吧。」

  黑瞎子却为难了起来,「赶夜路?这趟回去要十多个小时呢!」完了,他屁股要烂了。

  但张起灵对此恍若未闻,迳自拉起连身帽,木然道:「三小时后换手。」然后蜷身窝进副座,阖上眼便入眠去。

  黑瞎子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懒得再同那头牛争,叹口气认命地驶离杭州,走上高速公路。深秋的空气凉中带寒,挟著丝丝水气,北方的天空暗暗郁郁地压著满天乌云,眼看就要落雨。

  「秋凉呢……」低声喃语,而身旁那人偏著头,似已熟睡。

  秋雨骤降,在窗外滂沱著,车内却是一片宁静,偶尔传来雨刷轧然摆动声。

  他直盯著前路,单手伸往后座抄来大衣,轻轻往那人身上盖去,然后正坐专心开车。

  覆在大衣下的张起灵不动声色,插在口袋的手却不断抚摸那颗陨石和赤珠。悄然睁开双眼,冰冷如雨的黑眸闪过一道利光,仅是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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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如黑瞎子所言,等两人回到住所已经是隔天的黎明时刻。两人这一路来轮流开车,虽是少了疲劳驾驶的负担,但总免不了车马奔波的劳累,张起灵还在整理行李,黑瞎子却是一黏上床便趴到不醒人事,安安稳稳睡他的大头觉。

  一觉睡醒又已黄昏,他惺忪著睡脸抓抓乱发,坐起身,不见总是闷在电脑前的人影。下意识往其他方向探去,果不其然,那人坐在阳台上,视线望向遥远一方,看似淡然却又深沉的眼眸飘忽著,不明所以。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那人缓缓转回头,秋晚的绚烂霞色在他背后染著一片澄红,秋夕的金色阳光渐渐沉没,掩没在霞云之后,逐渐黯淡。

  但他的双眼仍然闪烁著光芒,远比夕阳锐利、刺眼。

  那双锐眼直盯著自己许久,翻下阳台、打开纱门,缓缓步入房内。

  轻声开口,语气宛如沉入三尺之寒:

  「我要离开。」

  棄降<十八>

  有家的感覺真好,是不?

  累了,有地方休息,睏了,有地方安眠。無須費心尋覓下一個棲身之處,茫茫然,沒有方向。

  一盞暗著的燈,伸手按下就明了,家就亮了。

  窗口明著的燈火,是你到家了。

  是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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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冰又冷的眼神,存在那人雙眸中的冷漠,熟悉一如當年初識之時,現下卻陌生地令他不解。

  所以疑惑:「要走了?這麼快?」

  隨口一句問話,意外緩下那抹冰冷。他看得見的,那人眼中瞬間掠過一道柔光,但過眼即逝。

  ……複雜地令他不解。黑瞎子撩起一抹惺忪的笑,恍惚道:「我才睡個覺起來,裝備都帶齊啦?不愧是啞巴張,動作真溜……」

  他直接拉開不知何時蓋在身上的薄被,腦袋清醒但還身體遲鈍著,搖搖晃晃起身下床,打開一旁的櫃子,道:「等會兒,我拿個懷爐讓你帶上……哎,用不上的時候老礙個位子,真要用的時候又給我消失到哪兒去呀?」

  張起靈冷眼看著那堵忙碌的背影,輕輕斂下雙睫,默了默。

  「不用找了,我不會再回來。」語氣淡然,多了幾分生硬,「我要搬走。」

  他低著冷漠的眼眸,感覺頭頂壓著沉沉大石,想抬頭,卻無法昂首。直到那人說了那句--

  「喔,需要幫忙嗎?」

  剎那,心頭一緊,胸口像是被緊摁著無法呼吸。他倏地抬頭,瞪大的雙眼滿是震驚、亦是驟然失控的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黑瞎子神情中充滿疑惑,哼笑了一聲,「搬家啊,看你沒幾樣東西,叫搬家公司划不來吧!」嘴角揚著莫名燦爛,「搬到哪兒?送你一程。」

  聽他說得理所當然,張起靈這才發覺自己突如其來的失態,低首緊抿嘴唇,硬是壓下燒在胸口那把無名火以及莫名失望。冷硬著聲調道:「不用。」

  「咯咯……隨你了。」黑瞎子站起來伸個懶腰,關節喀喀作響,微笑道:「既然要走,讓我好好請頓飯吧!以後可沒什麼機會再讓我請客,這些天老在車上吞包子饅頭,胃可虛著了。你也餓了吧?」

  看著那抹隨性的笑,心頭一陣複雜,雙眸黯了黯隨即默默轉身,任由後頭那人輕推著自己的肩膀,跨步走出門外,便不再回頭。

  但他沒看見,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身後的黑瞎子悄然歛起笑唇,嘴角落著一抹苦澀,便不再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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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起靈沒有立刻搬離,他的私人物品不多,卻花了不少時間備份電腦檔案與採買裝備,等全部處理妥當已過了近半個月。他不喜外出,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家裡整裝,雖然忙碌,好歹天天看得到人。

  反而應該閒閒沒事的黑瞎子卻成天跑不見人影。難得出任務還能整叢好好全身而退,糊裡糊塗睡上兩日夜就當作充電完成。見張起靈又是登山裝又是潛水裝地到處奔波,原本還能若無其事地詢問是否需要幫忙,但接連幾次遭到冷眼拒絕,他也只好摸摸鼻子,識趣地閃到一旁看電視。

  他並非生性躁動,但要他跟張起靈一樣成天宅在家中不出門,委實難受,悶上半天便覺人生無趣,只好拎著錢包鑰匙找樂子廝混。打架鬧事撂兄弟……沒興趣;喝酒唱歌釣美眉……多多益善;成天往龍蛇雜處之地跑,又酒又菸只差沒拉K,天天鬼混到滿身菸薰酒臭才回家。每回暈頭醉腦地踢門而入,總見張起靈不是急忙關螢幕就是蓋資料,相當避諱。

  呦,這可不是欲蓋彌彰嗎……但他不以為意,對於那些雪山啊魔湖的更沒興趣,總是勾著酒酣的笑,揶揄道:「啥時候這麼見外啦,兄弟?又是大姐頭的吩咐?咯咯咯咯……」然後倒床就睡。

  酒不離口、菸不離手,喝到一半的血液成分是酒精、抽到一半的肺部濾泡塞滿尼古丁,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他自知肝不好、酒量差、酒品更糟。酒精誤事,在自家以外的地方,他向來酌量而飲(以他的標準為標準),鮮少讓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但這些天來卻一反常態越喝越起勁,管他啤酒伏特加威士忌,一口氣灌到飽,吐光了再續攤,天天喝到差點醉死在路邊,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搞什麼鬼。

  哎,想這麼多幹咋啥?不就一個「爽」字嗎?「咯咯……來來來,同黑爺我喝一杯,乾!」

  咯咯咯……

  他越來越晚回家,但不管混到多晚甚至徹夜狂歡,踹開家門的第一眼總是那人與電腦交戰或是檢查裝備的背影,然後默默轉過身來冷冷瞪他一眼,接著開始收拾殘局(當掉的電腦、各式刀槍械),最後才打地鋪睡覺。

  而他就是看不慣那啥理直氣壯的眼神。「看啥啊?嗝……小心我扁你喔!」他就不明白,這是他家,他愛怎麼玩是他的事,那傢伙兇個啥勁兒?「嗝……都天亮了還不睡覺?張起靈,嗝……你這壞孩子……」

  他是好孩子,他要睡了。趴倒。

  偶爾張起靈也有出門添裝備的時候,突然失蹤個一兩天也不算稀奇。總之,忙嘛。

  這種時候他才感到輕鬆,醉醺醺地靠在門邊,靜靜看著月光灑落一片冷白,空無一人的房間裡,陳設依舊、冷漠依舊,只是少了些屬於那人的東西,多了些打包好的行李。

  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少了一個人。但他的房間向來如此,有個人,來來去去,飄忽不定。

  「咯咯咯……怎還沒走啊……呵呵呵……」

  最近張起靈三日未歸,他更是在外頭喝到快掛點才想起自己還有「家」這玩意兒。昏頭暈腦地跌出的士,凌晨時分的秋雨落在身上,濕了亂髮、雨了衣裳,身體一陣畏寒,心頭卻酒熱著。抬起頭,視線模糊地遙望七樓角落的明亮燈火。

  突然想起什麼事,皺著眉、緊著眼,揉揉鼻樑試圖讓視線清醒。「操……張起靈……」

  黎明前的黑暗,秋末冬初的冷風掠著細雨、混著鹹鹹的海水味,絲絲滴上他的墨鏡,沿著臉龐汨流而下。酒精燒遍五臟六腑,燒得胸口緊悶,內心卻越來越空虛。

  揚起嘴角。下意識轉過身,背對遙遠的那一襲燈火,散漫著步伐緩緩離去,身後那道黑暗中的光明便越離越遠。

  突然,在百尺之遙停下。哼出一聲笑,備感荒謬地搖著頭,轉回頭一步步走回公寓。

  蹣跚地走上樓,不時踩空階梯。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前,伸手撫上門把,又握又鬆遲疑許久……但門把像是掛了千斤重磅,終究打不開。

  「呵呵呵……」壓不住諷刺的笑,尖銳如絲散在空氣中,聲聲穿進雙耳。

  靠著牆疲憊坐下,掏出菸抽了起來。秋涼的空氣有雨,寒著一身濕粘,混亂的思緒悄悄冷靜。嗆口的菸刺著口腔,沿著氣管衝進體內深處,任由身體燒著、燙著、疼著。

  喀地一聲,頭上傳來開門的聲響,走廊地板上立刻刷開一道冷淡光線,剪出那抹冷淡的黑影。不寒自涼的手伸了過來,落在他面前,那雙微勾的長指是邀請,亦是命令。

  他沒有動作,僅是一昧地低聲沉笑,鼻息不斷抽氣,胸腔便顫巍巍地上下起伏。「咯咯咯咯咯……」

  好了,笑夠了,他也累了。

  逕自掙扎起身,忽略那隻堅持的手,直接繞過那道冰冷無溫的身影,腳步蹣跚走進房裡。視線模糊,但他仍看得清楚,張起靈已經將打包好所有裝備,堆在門邊。

  「咯咯咯……明兒早走吧?」背對那道冷然視線,擺擺手,「不送了,先說聲Good bye啦!」

  喉嚨悶著笑,晃到床邊,沒脫下濕外套直接倒下,累積半個月來的莫名疲憊一湧而上,幾乎一躺上枕頭便沉入夢鄉。留下張起靈佇在原地,冷淡地注視著他淡笑而眠的睡臉,沉默地看了許久。

  輕嘆一聲,他從衣櫃裡翻出睡衣,拉起黑瞎子欲幫他換下濕衣裳。突然,一雙大手倏地箝住他,一陣天旋地轉便將他緊緊壓制在身下。

  糟!他完全忘記這瘋子犯間歇性無預警攻擊症候群,竟然又發作!張起靈欲掙扎反擊卻動彈不得,陣陣濕寒從那人的褲管、外衣、袖子,一點一滴渲染到自己身上,就像那陣絲絲穿耳的笑聲。「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看黑瞎子又露出神經笑,張起靈心頭警鈴大作,右手好不容易掙脫開來,雙指如箭迅速戳向那副墨鏡,但那顆大頭略過長指,直接埋進他的頸子,鬆開鷹爪轉而抱住他的身子。濕寒的懷抱如同那陣笑聲般輕柔,哼笑的鼻息全噴在他脖子上,卻是溫暖的。

  「玲玲啊……瞎子可想妳了……」在冷涼如玉的頸子上輕啄一下,「小美人兒,今兒個怎沒抹胭脂呢?嗯~~~原來妳皮膚這麼水嫩呀……果然自然就是美……」稍微撐起身,神智不清。「來!瞎子親一個!」

  「……」他的眼神瞬間颳起暴風雪,見那顆大頭噘著嘴正要低下,直接伸出冰涼如鐵爪的大手掐住那人炙熱的脖子,使勁一扯,先帶進浴室浸豬籠,直到那神經病差點被他私刑淹死才鬆手。

  「醒了沒?」絕對溫度零度的音調。

  「咳咳咳咳……哎呀……這不是張爺嗎?」無辜的笑容,越看越火大,「玲玲到哪兒啦?咯咯咯……」睡昏趴倒,直到泡泡一個個消失,張起靈才從臉盆裡撈出那顆昏迷不醒的大頭。

  一把無名火在心頭燒得煩躁,他寒著俊臉,一時惱怒起來直接將黑瞎子摔上床。管他一身濕寒加天冷無被單,真要凍死不過屍體一具,拖去埋了便罷!

  然後悶著一肚子氣,把原本收拾好的地舖翻了出來,隨意鋪地就睡。

  破曉,夜雨也隨之停息。

  黑瞎子沒凍死,反而自動自發窩進棉被。張起靈一早醒來便見一顆大蠶繭踞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還不肯羽化。

  厲害……怎沒被悶死?冷冷瞟了一眼,背起裝備就要離開,剛踏出門口,卻停下來。暗嘆一聲,終究還是放下行李轉身靠近,伸手一拉欲翻開被單。未料,棉被底下的人卻強力抵抗,悶悶的聲音自被下傳出:「走開……不要碰我……你會死……」

  好心查看,卻換來一句詛咒,他冷冷抽著眼角,索性跟棉被另一頭拔河。薄被刷地一聲破裂,黑瞎子還緊抓著另一半殘被包住上半身。「姐……吉……恁們別走……別扔下俺……」

  幾句喃喃夢囈令他皺起眉,不自覺放柔動作,身手往棉被縫隙探進,穿過一頭茂密鋼絲,輕輕覆上異常炙熱的額頭上。

  「嘖,找麻煩……」懶得跟發燒到智力退化的神經病囉唆,大手一撈,直接將黑瞎子連著被子一起扛上肩,踩著鞋子出門去。另一手還捏著火車票,忍不住又是一把火:「可惡……來不及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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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以,他很想直接把黑瞎子丟進海灣了事,只可惜不順路。

  市場裡繞了一圈,沒在麵攤上見到老爹,拐個彎繞回鬧區旁。不顧的士駕駛的異樣眼光,大鈔一扔,直接將黑瞎子扛進西藥房,只見藥房老闆盯著電視、張著口,正要夾進大滷麵,一看到張起靈和他肩上的黑瞎子,不由得大驚,趕緊起身關門。

  「你找死啊!」拉鐵門前還不忘查看門外四周,確定沒有可疑人物,轉回身不悅道:「誰讓你白天過來?被雷子逮著了?」順便朝棉花棒踹一腳,沒反應。「死了?餵魚吧!」

  張起靈搖搖頭,淡道:「高燒不退。」

  老闆這才皺起白蒼的眉,毫不費力抽走棉被,露出早已昏迷的黑瞎子。啐聲罵道:「這熊樣……帶進來。」

  一進手術房將黑瞎子安置在病床上,老闆立刻打上三大針退燒針、吊上點滴,不忘拿出冰枕墊在黑瞎子的後腦杓,拿出薄被蓋上。手裡忙著,不忘問道:「瞎了沒?」

  張起靈一怔,隨即點頭道:「失明過,已經恢復正常。」

  聞言,再罵一句:「操他女乃的臭小子……分明不想活!」處理妥善後,不耐煩地推推張起靈的背,「可以了,出去出去。」

  兩人回到前間,老闆繼續舉筷子攪拌大滷麵,見張起靈乾脆坐下等待,又道:「你是他朋友?」

  張起靈思索該怎麼回答。朋友?室友?工作夥伴?最後搖頭道:「工作上有往來。」

  「哼,就憑那小子?你們下地了是吧?」

  沒回應等於默認,張起靈並不訝異老闆有此猜測,和他接觸多次,早發現這人不是個簡單人物。唯一不解的是……「他的眼睛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老闆深深回了一眼,但看不清壓在老花眼鏡下的眼神。「沒什麼直接關係。反倒是他上回被鹽酸蝕傷,還沒好全就下地,能活著出來算他命大。」見張起靈皺起眉頭,又道:「這小子就是欠休息,體抗力差,瞎過眼、發個燒,再掛完幾瓶鹽水就好。」

  說完,老闆繼續吃大滷麵,不再開口,沒管張起靈開始發呆。過了許久才道:「這王八羔子……勞你擔待了。」

  即將入定的雙眼頓時回神,張起靈不解地看著老闆,只見老闆瞇起劃滿魚尾紋的眼睛,眉間亦緊出兩道深谷,語氣中參了一絲無奈:「別瞧他成天像隻潑猴蹦來蹦去,這小子一身病,腦子也有問題,真要癲起來老往心裡頭瘋,不像話。」

  低頭攪著碗裡最後一口麵,老闆搖頭嘆道:「罷了……這能怨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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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黑瞎子稍微恢復意識已經過半天,見他又翻床又踢被地睡不安穩,藥房老闆二話不說先上一針鎮定劑,然後趕兩人出門。「行了,退燒了。帶回去睡覺,醒來就沒事。」

  張起靈一肩扛起那條爛抹布,前腳才踏出西藥房,後頭立刻閂上鐵門。夜裡扛著黑瞎子跟扛具屍體沒兩樣,讓外人瞧見怕是徒增麻煩。他略微思考一下,蹲下身子將那雙麵條手掛在脖子上,再撈起那雙難得安分的長腳,一使力,揹著黑瞎子起身,有些重。

  昨晚夜雨今有月,他走在寒風正起的街道上。空氣潮濕,背很熱,殘留在那人身上的菸酒臭染著週遭空氣,飄到鼻息下;一顆大頭垂在頰邊,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搖晃,鋼絲般的亂髮輕刺他的頸子,有些癢。

  悄然,那雙無力垂掛的手臂環住他的頸肩,虛弱但堅持地抱著。突然一陣微弱的笑聲自頸間傳來,那人將退燒的暖頰貼上他的臉,輕輕磨蹭起來。「呵呵……吉呦,俺打贏咧……看還有誰嘴确,說咱是日濃貨……俺去打他……俺是哥……俺去打……」

  有聽沒有懂的地方話,如童言般單純。黑瞎子一路上在他耳邊低語喃喃,而他只是靜靜聽著、靜靜聽著……

  折騰一整天,回家安頓好黑瞎子又過幾小時。他往床邊輕輕坐下,雙眼沉默看不出情緒。窗外的秋月冷淡如泉,灑上那張安詳的睡臉,總是入睡後就下垂的嘴角竟難得上揚,在淡淡月光下露出淺淺的笑。

  而他只是靜靜看著。

  緩緩伸手,朝向那人額前幾綹遮住墨鏡的亂髮,卻在手指即將碰到髮絲之前軋然停止,停在那人頭上,停了許久。

  終究還是收回五指。大手轉向一旁的薄被,往黑瞎子身上覆去,細細撫平被單的縐褶,將亂在他胸前的被子整理服貼,包住那堵寬實的肩頭。讓他睡得安穩。

  突然,一陣鈴聲響起,他迅速起身從背包裡拿出手機,對著來電顯示蹙起眉頭。「說話。」

  「……不認識。」

  「時間?地點?」

  淡定的雙眼突然露出尖銳的利光。「這個時節不適合上長白山。」

  「……好,我直接過去。」

  「對,巴乃。」

  結束通話,放下手機轉回身,居高臨下睨著那張無辜的睡臉,眼神中滿是冷然殺意,冰寒而無情。

  『所有的行動別讓陳皮阿四知道,包括陳皮阿四的人……』

  是你嗎?那雙直盯黑瞎子的銳利眼眸緩緩瞇起。不,是他太大意,放下太多信任!

  闔起雙眼深呼吸,過一會兒才睜開,迅速恢復淡然無溫的神情。轉身背起裝備和行李,將自己的鑰匙扔進鞋櫃上的鑰匙盒,和黑瞎子的鑰匙撞在一起,鏗鏘一聲。

  出門,關門,斷然離去便不再回首。

  他的步伐依然平穩,卻比平常快上許多。蕭瑟寒夜的街上空無一人,而他一步又一步走離公寓。

  走沒多遠,他不自覺逐漸緩下步履,終究停下。掩下木然雙眸,轉著脖子往後看。

  但視線最多只掃到肩上便停止轉動,無法再回望。秋夜凍寒,而他身旁除了冷風,什麼也沒有。

  只能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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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醒來,太陽就快下山。房裡一如往常地白淨,只有他一人。

  終於,只剩他一人。

  一個坐起,怔眼望著房間。屬於那人的冷涼氣味全部消散在凍結的空氣中,一絲一縷都不留下,彷彿從來不曾存在。

  彷彿一切只是幻覺,全部都已消失。

  沉默,就在夕陽最後一絲光輝隕落之時,倒頭躺回,拉起薄被蒙頭就蓋。

  便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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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喂?誰找?』

  廣西深山一傴,罕見的強烈冬雨傾盆而下,山色水光俱掩沒在澎然水氣之中,一片模糊。

  『潘子,是我。』

  『三爺!你在哪裡啊?咱找你找急啦!』

  他走在暴雨狂肆之中,一手緊捏隕石項鍊,另一手提著潛水用具,朝向叢林深處。

  『別囔了!我問你,杭州那舖子最近有沒有什麼人找上門?』

  『有是有……不過三爺你不在,我沒讓舖子開張──』

  山窮水盡之處,穿過小徑、撥開矮灌木,視野驟然開闊。雨水、流水、湖水,全部溶成一片灰,彷彿水世界。

  『什麼人找我?帶多少人馬?他們想做什麼?』

  『是小哥,同咱們去山東下地的那個年輕人,他看你不在,沒說幹啥子,只交代我別說他來過。』

  雨水沖在身上,流水刷著腳下,將他拉進湖水。

  『張起靈?……算了,你聽我說,長沙那邊亂的你就別回去了,我找人夾喇嘛,事情辦完就回杭州。你給留點心神,別同我大姪子說,聽見沒?』

  『哎,那三爺你人在哪裡?我去找你呀!』

  直到他的身影如魅影撲朔,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雨水之中。

  『不用,你顧好杭州這邊就──我得掛電話了,別找我,知道嗎?』

  喀,都──都──都──『三爺?三爺?』

  宛如自人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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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雨稍緩,成了絲絲細雨灑在屋頂上,沿著木簷滴滴打落,濕了木門前、木窗邊。空氣中滿是水氣,帶著土香、草香,還有冬令時刻依然氣暖如春,百花盛開,傳送花香。

  一樣潮濕的空氣,但沒有半點鹹味。

  他靠著床腳坐在潮濕的木頭地板上,拿著綿布擦拭烏金骨刀。刀面反光,映出他沉默的臉,印在烏得發亮的刀面上,墨得深沉。

  冰冷的視線直直停在眼前一只鐵箱,眼神如鷹,緊盯著不放。待之如獵物,眼神中卻充滿防備。

  ……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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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艷陽,冬季依然燦爛,一道人影背著扛著拎著一大堆裝備,三步併兩步走向不遠處一台豪華九人座休旅車。安頓好裝備,關上行李廂,一開門,拉著嗓子哇啦啦地叫:「哎呀?郎風怎是你啊?我以為是黑瞎子開車呢!」轉頭,又是大驚,「耶~~~小張?沒聽說你要來啊!怎來插隊啦?」

  張起靈輕瞟一眼,闔眼又睡。駕駛座上的郎風回頭道:「我還要跟你們上山呢。聽說黑瞎子上回同你們去泉州,回來大鬧一場,老爺子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再要他下斗。」

  聞言,葉成一臉失望。「我還以為黑瞎子會來……有個人說話才不無聊啊。」

  郎風則不以為然地搖頭,「你最好罩子放亮點,這回老爺子也要來,你再胡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心被扔下車!」

  葉成咕噥幾句:「還用你說,我又不是白癡,上回差點被極刑伺候,嚇都嚇死了……」

  說到人到,華和尚扶著陳皮阿四進副座,自己再坐進後車廂,開口道:「先送老爺子去火車站,咱們到北京再換車。」

  華和尚體型高大,葉成只得往不斷內擠,腳邊卡了一只大背包,好奇道:「小張你東西這麼少啊?放後頭吧,有些礙腳。」

  見張起靈沒反對,葉成自動自發幫他拎到後面,但背包一經他的手,拉鍊竟不慎鬆開。裡頭的薄風衣似乎包裹著一方重物,垂出背包外,隨著葉成的動作掉了下來,正好落在張起靈的懷裡。

  掌心大的薄方形物體用暗紅色絨布袋包裹著,拉開束繩,露出鍍鎳的金屬物。

  他陡然一怔,是懷爐。

  葉成渾然未知,一張開嘴就停不下來。「聽華和尚說你住巴乃?那裡不是滿偏僻的嗎?」

  他沒有回應,腦中不自覺響起那道低沉的嗓音……『需要幫忙嗎?』

  「你從巴乃過來要很久吧?繞山路呢,聽說不大好走。」

  還有那人理所當然的表情……『搬家啊,看你沒幾樣東西,叫搬家公司划不來吧!』

  「看你好像都住旅館,我還以為你沒有家呢!」

  以及那抹的微笑……『搬到哪兒?送你一程。』

  「原來你有房子的嘛!兄弟們都說你是個漂泊四海的男子漢──」

  「你沒說錯。」

  張起靈驀然打斷葉成的話,悄然握住懷爐,視線遙遙望向遠方,茫茫然。

  「我……沒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