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总有人在他身后。
有的人胆颤心惊、有的人见钱眼开、有的人兴奋不已、有的人战战兢兢。
也有人亦步亦趋、如影随形,惟他马首是瞻,坚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单纯地为他设想。
或有人冲锋陷阵、为财也为义,眼里是金银财宝,患难时,却一次次以身相挺。
人人当他是倒斗能手,是保命符,曾几何时,他也需要被关注、被保护,当他是有血有肉的人。
曾几何时,蓦然回首却不见那抹泰然的笑容,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或远或近,但总在身后。
他始终不识得孤独二字。
那一瞬间才发现,其实,始终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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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没有未来呢……』
时间彷佛静止,阵阵狂风挟带夜明珠的碎片,自石门缝隙中席卷而来,扫过他的脸却丝毫不觉痛。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看著那人逐渐被黑暗掩没,带著狂笑,带著他从未见过的疯狂神情。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快手一伸,扳紧闭阖中的门缝,他咬牙强忍剧痛,全身发出喀啦声响,瞬间筋骨错位,精悍结实的身躯竟变得像是折断关节的残破人偶,迅速穿过不到五吋宽的石门缝隙,只留下叶成和华和尚一声惊呼:
「小张!」「小哥!」
石门砰然阖起,他同时整回全身错乱的筋骨,一个箭步冲向那个放肆大笑的狂人,在碎石扫射中抓住那只炙热的手、用力一扯,拖著那人颓然的步履直往棺木奔去。及时将那人推至棺木旁,他顺势蹲低、双手护著头,闪过喷扫反弹的碎石。
磬石迸裂,如星灿烂、如萤乱舞、如枪林弹雨,搅进他狂狷的笑,混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轰隆的共鸣、萤石不断爆裂……他脑中一阵晕眩,怒火突上心头,一把扯住身旁那人的衣领,忍不住劈头大吼:「你想死吗?!你分明找死!!」
止不住的狂笑、失控的心跳、天生含有兴奋剂的血液不断流窜--「哈哈哈……是啊……我是啊!哈哈哈哈……不愧是张爷!太了解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每个日出,每次睁眼醒来,他多活一天就像多一日煎熬。「与其像活得条烂狗……躺著等死……哈哈哈……烂死路边……任人践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他走得太快,什麼都来不及说、来不及做,所以他才放他一人活著,要他独自承受这麼多年的折磨?「还不如……还不如自找死路……哈哈哈……这才刺激!这才痛快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发一语,睁大怒火奔腾的眼,举起右手猛地挥下--
「啪!!」
大掌挥过,滚烫的血液霎时飞洒,一道刺眼的血痕从唇角珊然落下,就像红色的泪。
不禁征然,那双看著自己的眼眸、除了平淡、冷漠,再也没有第三种神情的双眼,此时竟充满灼然激愤;宛如炽火,在他眼中燃烧。
「你活太久了是吧!你有枪,你何不乾脆一枪打死你自己!」
他也曾茫然过、游移过,他也曾疑惑生命为何,死又何妨……
「你不是不怕死!你根本就过得像活死人!你一直在逃!究竟在逃避什麼?!」
直到那双天真的眼睛,真心地为失踪的吴三省、为他的记忆再次亮起,像是灿烂日光照进他茫然失措的视线……
「活一天也是活,活一百年也是活!你一辈子不发病,你就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每次出斗,每一道刺进双眼的曙光都在告诉他:不要放弃!只要他还活著,绝对别放弃任何一丝线索。
人活著……
「人活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未来!」抓紧他的手臂,要他听进耳里——「都是未来!」
字字句句如醍醐灌顶,怔然瞠大墨镜下的双眼,微启双唇,却发不出声。
地鸣隆隆,飞石吭铿,他的双眼有火。
一把炽烈的焰火,以燎原之速向他蔓延,冲进心底。
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正逐渐龟裂、崩解、然后坍方。
「咯咯……」眼眶有些湿意,但聚不成泪,只好化作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直到地鸣缓缓止声,磬石尽碎,一切恢复寂静。
他闭上烈火般激烈的眼,稍作喘息,再睁开已恢复平时的冷静。从蜂窝状的棺木旁边起身,摆头查看,四周似已无动静。
耳边只剩低沉笑声。「呵呵呵……」
令人心烦……他皱起眉,一把拉起哼笑不止的他,转身寻找出口。
而他抬起手背轻掩唇边血痕,却压不下无法克制的笑,任凭那只冰冷的手紧紧牵著。
踩在铺成满地的夜光萤石,像是绿光地毯,又像青色大海;一高一彽的两道身影横过地洞,脚步划过,碎石轻碰翻转,搅乱海水般的青光,一路发出清脆声。
淡光荧华,映上他精瘦的背、两人交叠的手、他蹒跚的脚步。
青光闪烁,在他沉著的瞳孔上跳跃不定、在那副看不见面容的黑色镜片上迆迆而过。
「咯咯咯……」
黑瞎子依然掩著笑,声音轻柔飘忽地消散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手背上的血迹湿了又乾、乾了又湿,鼻息间充斥著腥味。
张起灵提著手电走到三道并列的石门前,不断往门缝上摸索,但三道门皆紧紧关死,连纸张厚度的缝隙也无。他皱起眉,雷管跟炸药都在华和尚手中,想从这里出去怕是没可能了。
「咯咯咯……」
握在手心里的那只炙热大手挣扎著想逃,他下意识用力箝紧,那只不安分的手才停止挣扎。
身后的轻笑陡然止声,就在那人缓缓松下动作的同时,手心的感受渐趋鲜明,那道难以忽视的快速跳动、那人脉搏趋於缓和……
他突觉一阵尖锐的轻微异样感刺上心头,令他反射地放开那抹炙热。
一瞬间,失落。
但五指再收紧,只剩冰冷的空气,手中的余温正逐渐消失。
顿时一片寂静。
蓦然,身后又轻轻扬起一阵笑,但随著那人的步伐,正逐步远离。
「呵呵……呵呵呵呵……」
他想回头,却发现视线无法移动,固执地盯著石门。
也没发现那只空荡荡的手心,不自觉悄悄地握紧,彷佛犹存一丝温暖,烫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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磬石扫射的威力太过惊人,棺木碎不成型,连乾尸也几乎挫成灰烬,地面被打得坑坑疤疤,让他行走不稳。
黑瞎子笑刁著菸,抚著手腕上又红又紫的握痕,踢著地上的碎尸万段。真是条汉子……不是炸山活埋自己,就是宁可毁尸也要屠尽侵犯者,生前死后一样刚烈。
他和张起灵在地洞中查探许久,晃了一圈仍找不到其他出口,最后才在岩壁角落发现一圈等身高的方形刻痕,方形刻痕中央刻了一个锐角三角锥,锥形里挖有六孔,若再加上椎顶一孔,数来便有七孔。锥形底下一行落款:『入仕不为人』
两人站在刻痕前,沉默。
他指了指三角锥,道:「玉嗳。」
他回了一声:「嗯。」
「上!哑巴张。」
「……」
他很难不冷眼以待,但依然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往洞内探去。没一会儿便拧著眉头拿手电往洞里探照,孔洞里却是一片黑暗,既无卡榫也无底,好似无底洞。探向方形刻痕,刻痕极为浅细,远看像是一扇画在壁上的门。
「不是锁。」他摇头,「应该是还没动工的耳室。」
「怎麼可能?」黑瞎子心有不甘地抄出开锁工具,边往洞里戳边碎念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怎能啥也没掏到就离开……」
能不能出斗还是个问题……一句吐槽没能说出口,默默站离三步远,任由黑瞎子胡搞去。不自觉淡然一笑,见那神经病认真破关的模样,心里竟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莫名其妙。他皱著眉,敛下不知何时上扬的嘴角,再次压下浮现心头的陌生思绪。 转身走向那三道石门,对著石门敲打了起来。一阵探索未果,被脚下闪闪隐隐的青色麟光所吸引,拾起碎片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编磬虽为夜明珠,但纯度不算高,似是原石所制。但放眼望去一片萤光似海,心中顿时存疑:这麼多夜光原石是从哪里来的……
思索到一半,远远又闻那人呼唤:「唉,张爷,帮个忙呗!」
甫靠近,便见黑瞎子伸出十指压在孔洞上,还真当那刻在壁上的符号是实体乐器。他不禁冷冷一瞟,冷眸中满是看白痴的神情。
黑瞎子顿时没好气,「你那啥眼神?先过来瞧瞧吧!」若不是第七孔的距离太远,饶他伸长手指还是按不到,他才不想找那头刚发过火的狮子来凶自己。
张起灵微挑著眉走近,一站到黑瞎子旁,忽觉一道冰凉的气流自符号内的孔洞吹来。身旁那人又笑,「咯咯……你看这人真享受,洗了三温暖还有冷气可吹。」
「……」满脑子不正经的家伙,还不如维持刚刚那样失常状态,他耳清静些!
黑瞎子却是笑对张起灵斜瞄而上的冷然视线,续道:「我以前在香港看过女学生吹牧童笛,那女孩子每次吹一个音,笛子上没摁著的洞就会喷出气来,就跟这几个孔一样。我看李袭奕这人搞音乐搞得走火入魔,连自个儿坟墓斗都给弄成这副德行,说不止这把刻出来的玉嗳还真能吹首曲子呢!」
说著,讪笑起来,「不过……人家女孩子可是呵气如兰,哪像这鬼吹气……怪毛一把的。」
不想因为瞪这家伙而得了斜视,张起灵仅是淡然道:「压著吧。」懒得表示意见,黑瞎子的想法虽蠢,但拿来对付这个怪斗,些许死马能当活马医。
三只手掌七根指头压在孔上,寒气吹不进,两人亦屏息等待机关变化。突然,一道锐光沿著看似刻画的门框一闪而过,两人同时反射地往后退,张起灵顺手将黑瞎子拉到身后,却见那扇『画门』凹陷几吋深,然后缓缓升起露出耳室,似无伤人机关。
但两人没进去,反而愣在入口前,一个抓头一个瞠目,皆是无言以对。
「哎呀……我说这怎麼著?这人可真与我心灵相通呀!」
「……」
进入室内看清状况后又是一怔,耳室不大,但堆了满坑满谷的书籍,陈年旧书香扑鼻而来,混杂松墨气味,与前几个财气冲天的耳室大不相同。
……也和某人想像中的金银财宝库完全不一样。「就这些本破书?难不成是绝世武功秘笈来著?」
张起灵拿起书本随手一翻,内容尽是工尺字谱,多翻几本也是一样结果。顺著手电环顾满室旧籍,顿时领悟,原来这里摆的全是谱本……
灯光扫过角落,骤然在书堆后发现一道隐密的石门,门上刻了一个横形长条状的符号,符号下挖了两个拳头大的洞,洞下又是一排字:『无人之仕 同工而歌』;门楣极低,非得折腰才能进入。
前提是他打得开这道门……一转头,瞥见黑瞎子正意兴阑珊地东翻西瞧。微微拧起眉头,凭那家伙天生好奇的个性,真让他发现这暗门肯定非闯不可,想来这间耳室里没半件值钱的东西,这暗门内大概也无物可掏!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找出口去。
打定主意,瞒著黑瞎子悄然起身,跨了几步就要离开耳室,后头突然冒出一句「哎呀,糟了!」,紧接著轰地一声,叠了满室的谱本竟应声倒塌,散落一地。
张起灵冷冷回头,果不其然,黑瞎子正在书堆中挣扎著,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徜徉书海」。可书山塌成海,暗门立刻现形,又岂能躲过黑瞎子那双利眼……「咦?有暗室?」
他不由得抽著眼角翻白眼,没好气地跟在那道兴奋的背影后面,慢慢踱回暗门前。黑瞎子捂著被书角嗑疼的肿腮,对著孔洞又笑又吃疼,咧嘴道:「原来真正的宝贝在这里!外头又是夜明珠又是金银珠宝的也够值钱了,里头还藏了啥呀?」朝洞里伸进五指,碰了碰,又是疑惑,「哎呀?怎糊了张纸?」
一使力就想将纸张戳破,突然停下动作,对著那行字喃喃起来:「同工而歌……而歌……难道是……」
张起灵冷冷看著他弯下身,对著洞张开大口,「啊~~~」来「喔~~~」去叫个不停。眼角不自觉又抽了起来,语气温度骤降:「你到底在做什麼?」
得到的回应却是一个不耐烦的噤声手势,继续他的发声练习。音阶时高时低,音色忽厚忽薄,没一会儿,他拉开得意的笑,维持同一个音多叫了好几次才起身。
「我说啊,这人肯定是我前世呀!」黑瞎子对上那双摄氏零下的眼,微笑道:「用尽心机,发明这麼多奇怪的锁,还不是被我这天才给一眼看穿?」
说著,他撇下一脸疑惑的张起灵,困难地越过书海,像是海底捞针似的又掏又挖。「哎呀……刚刚看到的……被埋到哪儿啦……」
终於从里头掏出一本书,他翻著内页道:「这人可有心了,事业做这麼大,还能悠哉悠哉地研究这些靡靡之音。」指向一排排黑子白子般的指法,「你瞧瞧这书上写的,玉嗳的指法表呢!这上头说啦,玉嗳的筒音叫做『士』,筒音就是--呃,筒音……」
看看内页……「哎,管他的!这上头七个圆圈都是黑的,就是每个洞都得摁紧的意思吧?」
抓抓乱发……「那门上不是写了『入仕不为人』吗?『仕』去掉『人』不正是『士』吗?」
扯扯嘴角……「反、反正……咱给蒙对了,进来了,就是这样!」
他看著张起灵那木然的表情,尴尬道:「听不懂?……我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