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钥匙开门,日光灯闪烁而启。

  不禁征然。房里冷白依旧,只是摆设少了一大半,角落堆了许多纸箱。

  他的东西都在。

  他的东西都不在。

  倏地握拳……不回来了吗?

  伫立许久,脱下鞋、走进房,轻轻带上门。

  就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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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杭州逛不出个所以然,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这段时日他不仅四处旅游观光,一会儿帮哪个大爷疏通套交情、一会儿找门路添油补弹,煞是忙碌。

  到底他黑瞎子做人还算成功,但生意往来总有不完善之处。去盐城市给郎风接风,那家伙同几人去乡下「埋地雷」,被对方识破差点被灭口。还好捡回一条命,陈皮阿四要的信息也没漏,任务还算达成。

  「你争气点,老被派来干这种没命活儿。」不管这里是医院,抽起菸来。「沈阳那场子的掌眼不是让老头给轰了?同华和尚吵几句,他会让你去的。」

  郎风闷著没说话,也没力气跟黑瞎子瞎扯。黑瞎子也没管他听不听得进,静静抽完菸,摆摆手就当道别。

  「黑瞎子。」在他跨出病房前,郎风才出声,「你自个儿小心点,有风声说你砸了人家生意,派人来堵你了。」

  闻言,仅是挑个眉,「咯咯咯……我会注意。」走遍大江南北,兄弟多,仇家也多,他没那精神去查哪个不长眼的白痴放话要他黑瞎子的命。

  在淮安跟连云港晃了好些天,回去后还记得带个特产给老爹,拎著几盒糕啊饼的,钻进暗巷里。到了西药房前才发现铁门深锁,上头贴张纸条写著「出国探亲,一周后归」。

  咧嘴一笑。「哎呀,天天叨著儿子有老婆没老子,还不是就是想看孙子嘛?」扑了空,只好摸摸鼻子回家去。

  夜路走多不见得会碰到鬼,因为人撞鬼的机率比鬼撞人要来得高。

  现下,他反倒被团团包围。十多个人,十多把Pamas-G1手木仓,他不急著脱身,只好奇自己啥时惹了法国人。拽著笑脸、举著手臂,安分地随他们走进港口边的一座大型仓库,仓库里多半囤积废物,铁制便梯又上又下,看来这里底下也不单纯。

  被枪枝包在中央,仍不改悠然姿态。暗处走出一个高大的外国佬,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黑大衣、黑眼镜、黑皮鞋,样样皆备。

  果然……完全不认识,该是香港那批人。「Hey!You are boss?」

  但黑衣人会说中文:「那批毛蟹是你吃的?」

  黑瞎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黑依人口中的『毛蟹』是啥。扯开一抹不明笑容,「秋蟹肥美,当季才好吃,放久了可糟蹋了。」

  黑衣人一竖眉,抽出手木仓直对黑瞎子,「你找死!」

  子弹咻地一声射出,黑瞎子偏首闪过,腰一低、脚一迈,瞬间冲到黑衣人面前,一把抓住黑衣人握枪的手,稍一使劲,那只手腕便啪地一声直接折断。

  黑衣人当场痛滚倒地,不断哀嚎,其余手下见状竟僵在原地。黑瞎子捡起手木仓对准黑衣人的头,无害一笑:「好啦好啦,三更半夜的别大声囔囔,没家教呢!」

  咻咻两声,那黑衣人立刻没了声响。众人这才回过神,此时不知谁大喊了句「Le ture!!」,当下十多把手木仓同时开火。黑瞎子及时捞起地上的尸体作掩护,边开枪边走向众人,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人中弹倒地,原本近二十名杀手,最后只竟剩五六人与黑瞎子对峙。

  手中的尸体已成蜂窝,一颗子弹倏地穿过尸体,打穿他的大腿,打到背后的钢板,反弹射中角落的大型气阀。地面霎时轰然声响,惊爆连连,仓库后方成了一片火海。众人见状,一时仓皇拔腿就跑,但仓门被卡死,即便几人齐力合作,竟丝毫不动。

  噗通!

  他低头看著大腿上鲜血汨汨流泄,蜿蜒於地,和手中尸体所剩无几的残血混在一起。血腥味。

  噗通!

  甩开手中一团烂肉,举枪瞄准那几只热锅蚂蚁,其中一个男子回头,双眼暴睁,尽是恐惧。

  噗通!

  他身处炙火烈焰之中,祝融窜奔,热流冲天,吹焦他的发丝,烫疼他的脸。不由得咧齿一笑,笑得狰狞。

  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举著枪的手臂因兴奋而微微颤抖,毫不犹豫扣下板机。连续砰然枪响,枪枪皆中其余气缸阀,轰然巨响连环爆炸,闪焰不断。几个男子见前方逃生无门,纷纷举枪反抗,往黑瞎子身上射击。

  不知是热浪扭曲了视线,或是黑瞎子速度非比常人,五六个人联手竟无一颗子弹击中要害,仅仅打穿他的四肢,鲜血如泉挥洒。浴血的黑瞎子极速奔来,握紧拳头迎面重击,瞬间有人头骨碎裂、有人肋骨全断、有人五腑破碎。惨叫声环伺而起,和著声声狂笑,忽高忽低,听在他耳里,宛如天籁。

  「啊……」啪!喀啦。大脚往咽喉用力一跺,硕果仅存、会唱歌的肉块顿时消音。

  只剩他的笑声。「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背后传来骚动声,他直觉转回身,胸前利光一闪,一柄短刀便没入肩头。

  恍惚一笑,拔下那柄短刀,顿时血如泉涌。那名满身皮肉伤的黑肤男孩吓得跌坐於地,不断退到墙边,身体猛发抖。

  真可爱呀……缓步接近,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拉开最友善的笑容。轻声开口:「French? English?」

  那男孩含著泪,颤著齿唇直摇头,又猛点头。

  他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食指,用相当不熟练的英文道:「Question one:how old?」

  男孩用力眨眼,眼泪哗啦啦地落下,「Si.....sixteen......」

  「十六岁……啧啧啧,年纪小小不学好。」煞有其事地举起两根手指,「Question two:how much?」食手指向自己。

  「I......I don’t know......」话带哭腔,难问话了。

  「OK,OK..... Don’t cry baby.」推推墨镜,突然低头停在男孩面前,「I’ll tell you my secret. Do not tell any one, OK?」

  伸手摸摸刀伤,鲜血染红五指,五指抹上那男孩的伤口,像是替孩子擦拭血迹般温柔。「I’m ...... HIV carrier.」微笑著,加重语气,「You know HIV? It’s Aids. A,I,D,S.」

  男孩吓得魂飞魄散,听不进黑瞎子讲些什麼,任由他东摸西搓。「If you......」呃,英文应该怎麼讲?「If you are lucky enough, maybe......three months......or six months later...... you well dead.」抬起手,勾勾食指,「Dead,懂不懂?就是死翘翘啦!」

  抬起男孩的下巴,不满意地皱起眉,往肩上多摸些血液,手指硬插进男孩口中,搅和著。「But......if you......unlucky like me......five years......ten years...... still alive......」拔出手指,往男孩领口抹去唾液和血液,「Don’t resent me. It’s your fate, you know? 」

  起身咧笑,神情低睨。「This is it. 咯咯咯……」

  背对男孩走离几步,距十尺之遥突然停下,口中喃喃有词:「啧,我真是个大善人……」

  举枪转身,连发三响。男孩瞪大著眼,缓缓倒下,头部、颈部、左胸皆血花遍遍。

  「咯咯咯……」无法克制、无法抑止的笑,从容走进大火之中。「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让火烧尽一切吧。

  (注:埋地雷,古玩界中意指伪造古董赝品埋於地底,诈骗无知人士前去挖掘,从中分红。掌眼:负责在拍卖会场上等好货,再回报於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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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走!”

  远处传来警笛声,他已远离港口,举步蹒跚。

  扶著墙,肩伤和布满枪伤的四肢正抽痛著。但还笑得出来。「呵呵呵呵……」

  『你找死别死在我房里。』突然想起这句话,冷淡淡的音调。

  仓库里的帆布经久潮湿,裹著伤口,上头的湿气与灰尘黏著皮肉,霉味混著血腥,很迷人的气味。

  『他奶奶的混小子!你是标准的要死不活!』腥红的血液开始渗出。糟……这破布挡不住了……

  “快走!”

  『你不该瞒我。』

  强忍住晕眩,拖著脚步摇晃走向暗巷尽头,黑暗中他仍看得清楚,越过这区,就到家了。

  “快走!”

  『没污了人家吧?』

  就到家了。

  “快走!”

  『小子,你得了这种病该去医院,我这小药房收不了。』

  “快走!”

  忽然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直射而来。他不由得顿下脚步,抬起头。

  『你们一个个都要死去!』

  那缺了脸的月,半勾著,像是抵著炙阳的美丽双眼、透著麦香的微笑。「图雅……吉……」

  『你们一个个--』

  「呵呵呵……我也痛……吉,我也好痛……咯咯咯咯咯……」

  漫无意识,任双脚带领自己走在归途上,夏晚凉风如箭刺骨。双腿像是铅球般沉重,每踩一步阶梯,皆是万钧之力。

  到家了……他困难地拎出钥匙,伤手不慎一颤,当啷落地。看了地上的钥匙几秒,退一步,抬起脚,砰地一声踹开铁门。

  双眼一怔,房间出乎意料地明亮,那抹跟键盘打仗的背影转过头来,陌生的秃头佬露出令人熟悉的冷淡眼神,以及缓缓皱眉的表情。

  双眼聚焦许久,他才确认那不是幻觉。

  无力一笑。「嗨,回来了……」

  拖著身体走向浴室,用力甩上门,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闷然传出。

  然后悄然无声。

  他冷冷看著那扇紧闭的浴室门,不禁暗叹口气。起身穿戴医疗手套、雨衣、护目镜,拿出绷带纱布和藏匿许久的医疗箱,剪根铁丝开锁,走进浴室。

  轻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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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下山。房里一如往常地白净,只有他一人。

  真的是幻觉啊……一个坐起,全身上下的伤口一起摇旗呐喊,痛。

  他皱眉抚著肩伤,手下传来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一低头,发现自己又被包成木乃伊,只是布满许许多多的蝴蝶结。

  蓦然一笑。张起灵……技术很差喔。

  起身下床,顺手拿起床头的保鲜盒走进阳台,对著夕阳大大打个哈欠,拿出盒里的肉包,细嚼慢咽。

  啪!抓抓抓……蚊子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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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关、迷雾、死门、追逐,没想到失去的记忆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起。

  西沙海域上,他靠在舷墙边,海浪摇曳渔船,浪声波波,彷佛抱著海中月,吟唱谣篮曲。海风又咸又冷,拂乱他的发,如同压在冷淡面容下的紊乱思绪。

  直到那人衔著那抹天真的笑,靠近道:「小哥,外头风冷呢,怎麼不进去?」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转头瞥见另一个人正躺在主控室地上呼呼大睡,圆滚滚的肚子上下起伏,嘴里喃喃梦呓,还不忘吸回口水。

  ……走到哪儿都有这种人。张起灵神色中多了些许不以为然,他确实不喜欢胖子,不按理出牌,做事太冲动,非要人挡著才肯打消歪念头。行事作风跟那神经病一样。

  虽然胖子也帮了自己不少忙。跟那神经病一样。

  回头看那人还站在身旁,正尴尬地、笑著搔耳根。他不禁柔下神情,「不早了,去休息吧。」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会回话,霎时拉开更大的笑容,那双眼总是晶灿灿地彷若有光,远比月儿亮。

  但随即黯了下来,双手握住墙板,无奈道:「我睡不著。不知道三叔……到哪儿去了?」

  闻言,他静默下来。一片沉默环绕两人,只剩风声、浪声、引擎声,穿梭两人之间。

  张起灵低声开口:「吴邪……先前说你三叔不好,是我个人想法,你别放在心上。」

  但吴邪的眼神复杂起来……「小哥,你还记得我三叔以前是怎麼样的人吗?」

  张起灵想了想,摇头。「我没有印象。」

  「是吗……」吴邪无奈笑著,语气落寞,「我在想,也许三叔在很久以前就变了个样,只是我忘了是什麼时候开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笑道:「也许小哥以前也不是像现在这般老对著天空发呆,说不止还是个阳光青年呢!」

  张起灵斜瞄了他一眼,不作回应。又一个说他发呆的人,其实他在想事情,怎就没人看得出来?

  ……算了。「进去吧,该睡了。」拍拍吴邪的肩,那纤瘦的肩膀比起下鲁王宫时要来得健壮许多,难为这年轻人了……转身走进船舱,轻轻踢开碍路的胖子,往床上一躺,阖上眼。

  却睡不著,吴邪的一番话开始发酵。

  我以前……是个什麼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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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几个月,回途日已斜,他恰巧跟黑瞎子在公寓外碰头,两人竟是异途同归。

  「哎呀,这麼巧?你也办完事了?」黑瞎子扛著行李袋,另一手拎著一大袋啤酒,那许久未见的笑容多了几分自满,显然收获多多。「空手而回呢!咱哑巴张失利啦?咯咯咯……」

  张起灵仅是冷瞟了一眼。出门遇上王胖子,回家撞到黑瞎子,够倒楣。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七层楼,黑瞎子从头到尾口哨声没停过,一换上室内拖,便将行李袋抛到角落,拎著啤酒到阳台坐下,一手菸、一手酒,好不快活。待张起灵安顿好行囊跟著进阳台,地上已经多了四五个空罐。

  「这回又伤了哪?」……这欠扁的家伙。

  黑瞎子停下灌酒的动作,却没把酒瓶移开,压著音量心虚道:「左半身……硫酸……」那道冰冷视线射了过来,赶紧道:「我动作够快,跳海当洗澡,现在不也没事啦?」

  张起灵依然冰寒著眼,冷声道:「你分明找死!」

  闻言,那股神经笑又冒了出来。「咯咯咯……跟老爹一样,真了解我,咯咯咯……」抽口菸,止了笑。「您张爷比我还带种,易容个秃头佬就混进洋珊瑚,要被识破可有进无出呢。」

  张起灵一坐下顺势抄瓶啤酒,「怎知道我卧底进珊瑚公司?」不讶异,但好奇黑瞎子的八卦来源。

  黑瞎子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反问:「阿甯的身手不差吧?」

  未料张起灵却抽著眼角,语带不悦道:「别提起那女的。」说完,喀地一声开啤酒,泄愤似地一口乾尽。

  黑瞎子看著他打开第二瓶,笑而不语。哎呀,甯姊,你可真吓著人家啦……

  「不是说不去西沙?怎又改变心意?」他知道张起灵不是个听话的跟班,这半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失联,连老头都没了耐性。迁怒的结果,就是他除了自己的任务,还得分摊张起灵的倒斗事业,累得像条牛也没人怜。

  啧,不爽。

  张起灵没回应,默默饮了一口酒。夏晚风凉,啤酒沁心,他垂著一双平淡的眼,看似沉思,更像入定。

  许久,他轻声开口:「我在西沙找到一些记忆。」

  黑瞎子停下正要仰头饮酒的动作,挑挑眉梢:「哎呦,孩子,你找到回家的路啦?」

  回家?张起灵愣了一下。他不断寻寻觅觅,却没想过这个问题。回家。

  黑瞎子低头点起菸,细抽一口,笑道:「敢问张爷,您何方人士?」

  一开口,却不知怎麼回答。张起灵思索一会儿,微微眉头,「我不知道。」

  「哎呀?」眉毛又挑得更高了。「那麼请教尊堂名讳?」

  眉头锁紧,又是一阵犹豫。「我不知道。」

  黑瞎子饶兴一笑,「您总该晓得你今年几岁啥星座血型吧?」

  「O型。」张起灵摇摇头,「其他的,我不知道。」

  「呵……您这不是耍著我玩吗?」不由得哼笑出声,黑瞎子双手插胸,拉起一抹斜笑。「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他看了黑瞎子一眼,缓缓低头思索。吴邪、胖子、吴三省、陈文锦、西沙考察团、鲁王宫、海底墓……眼前闪过许多影像,片片段段,有如走马灯。

  过了许久,终於抬头正视黑瞎子,向来沉静的双眼多了几分坚定与坚持,宛如深测之渊透出一丝曙光。

  「我是张起灵。」

  黑瞎子直直看著他的眼,淡淡笑了。

  「张起灵……」像是肯定又像是无意义,轻领著颌首。吸口菸,声音含在烟雾中,低沉散开,缭绕两人。「张起灵……张……起灵……」

  一字字从黑瞎子口中说出,彷佛将他的名字刻在空气中、记忆里,如菸消散的同时,呼吸可得。

  张起灵喝了口啤酒,一抬头,见那轮明月斜挂在东方天空。柔和的月光落下,亮著四周薄云,一丝一缕宛如天衣。

  金色的光……他想起「图雅」二字,也忆起那墨镜下的灰色淡月。那晚车窗外奔驰的月光落在那副墨镜上,大手摇曳著面具,金光照亮那祥和的微笑。

  「你……」他看了黑瞎子一眼,随即低眸回避,犹豫问道:「怎麼会染上爱滋?」

  黑瞎子微笑未减,但缓缓转头望去,「还不就那些原因吗?男男女女、女女男男,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但他冷冷瞄了一眼,眼神中满是不以为然。

  「呵呵……」黑瞎子这时才笑了出声来,低沉的嗓音挟带一丝凉意。他听懂那笑意,满满嘲讽,带刺。

  「我说你呀,去了趟西沙,连性子也变了。啥时学会关心别人家闲事来著?啧啧啧,咱哑巴张要改名叫八卦张啦?」

  张起灵倒是没作反驳。自汪藏海的海底墓逃出后,太多谜题等著要解、太碎的记忆片段等去拼凑。他将自己的记忆当作是深埋地底千万年的破碎骨骸,必须小心翼翼地用考古铲和毛刷,一吋一吋地挖掘、刷土、再挖掘、再刷土。现在出土的只有弹丸大小的碎骨,还不足以拼凑成人,更罔论要知其所以。

  用尽心思追寻记忆,他无暇关照他人。直到那抹暖阳般的笑容,天真地吐出字句关怀,他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晒晒太阳。

  他只是……想放下他手中的铲子和刷子,跟其他人说说话。

  「是人都有过去。」张起灵淡道,音调淡而不寒。「你不像那种乱七八糟的人。」

  意外地,黑瞎子只是淡淡抽著菸,没有笑声、没有讽刺的话语。

  直直望著那轮明月,那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我是个乡巴佬,老家在一个鸟不生蛋鸡不拉屎的穷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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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父亲是旗人,母亲是汉人。当年中央呼了口号作农村运动,年少志高的祖父怀抱改善乡村的理想,一离开营队便从东北接来媳妇儿,一起到这赤贫之地打拚。父亲出生不久,祖父因心病下世了,祖母和父亲只得在这汉人村落里落脚生根。

  父亲不爱说旗语,也不喜欢祖母教他蒙话。祖母身体不好,总是躺在床上唉背疼,这时祖母会睁著浑沌不清的眼,用蒙名唤他和姊姊、弟弟,来帮她拍拍背。祖母舒坦了,就会跟他们说在那片遥远大地的故事,说她的家乡有蓝澄澄的天空、有绿茫茫的草地,有好多的马跟好多的羊;说祖父的家乡在很高很远的山林里,宽广的树林随著四季变化,绿黄金红。

  祖母总说,姊姊是个温柔也坚强的女孩,散发美丽的金色光芒,就像天上的图雅。

  祖母总说,他的汉名取得不好,所以她要叫他「格日乐图」、叫弟弟「乌芸」,她说,弟弟和他是照耀大地的智慧之光。

  母亲却老责备他们是古灵精怪的捣蛋鬼,爱想鬼点子欺负别人家孩子,名符其实的狼狈为奸。生性沉默的父亲不爱听母听唠叨琐事,总是扛著锄头,赤著脚,下麦田去。他和弟弟就趁机攀在父亲高大的身躯上,挡住母亲找寻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母亲的责难。

  麦田很宽广、很辽阔,金黄色的阳光落在金黄色的麦穗上,狂风一吹,旧河道上的黄沙便阵阵袭来,打痛他的脸,吹弯麦梗,一浪浪起伏著,彷佛金黄色的大海。他和弟弟在金色大海里奔跑著,累了,就在田埂边的槐树下歇息。他习惯躺在弟弟的肚子上,听他呼吸起伏,就跟金浪起伏的节奏相同。听著听著,就睡著了。

  直到姊姊唤人回家吃饭,父亲才一手扛著锄、一手抱著他们两个,沿著庄子外的那条大马路,沉稳而缓步地走回家。

  母亲说,那条大马路是庄子里唯一一条通到县城的路,县城里有许多的房子、车子,和人,有很多漂亮衣服和好吃的食物。她说,那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去不起的地方。

  村子里的人难得从那条大马路去城里,那天却有车子从那条大马路的尽头驶了进来,那些被姊姊称为大官的人来到这贫困的小村子。当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开了好几坛酒,独自一人闷头大喝。

  之后庄子里固定每段时日便有车子进来,隔壁的大叔、前头的大婶、村口的大哥,好多好多人聚集在那车子旁的竹棚里,让那些穿白衣服的人拿针筒刺他们的手臂,红红的血液便沿著细管流进血袋。

  「他们在卖血。」轻轻吐出烟雾,声音很淡、很薄。「其他村跟著卖,人多血多,就没人再来庄子买血了。后来庄里有人出来作血头,挨家挨户去问人卖血,再卖给外头的集中站。」

  母亲说,卖了血就有钱了,就能餐餐吃菜吃肉,不用天天啃馍馍。每说一次就偷看父亲一次。

  但父亲只是拧著眉,默默地下田去。就算隔壁家的孩子换新衣了、大人盖新房了,父亲依然种著他的麦田。他不懂为什麼父亲禁止母亲和姊姊去卖血,只知道每当他同姊姊吵著要吃零嘴,姊姊便偷偷外出,再回头,手里就多了好多糖。

  『别跟爹说啊。』姊姊总苍白著脸,低声说著,『快吃吧,被爹发现就糟了。』

  直到某天,他和弟弟同隔壁孩子打闹,从人家屋子二楼阳台摔下一楼,两个人都摔烂了身体,及时抱住弟弟的他还伤了脑袋。等父亲冲来救护站,他和弟弟已经失血过多,就快二命呜呼。

  『拿我的血换他们的血!要我卖多少血才够钱买给他们的血?你们要多少就抽多少!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父亲以血换血,换回他们俩的命。但撑不长。

  不久后,那个被称为热病的瘟疫开始悄悄在平原上蔓延,无声无息地死了好些人,荒了好多田地。

  不久后,才缝好嫁衣的姊姊发了热病,出嫁前两天上吊自杀,肚子里怀著三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后,母亲和父亲被医院检查出得了热病,他和弟弟也被测出是阳性反应。

  再一个月后,他弟弟热病发作,当天就下世了。

  母亲疯了,拿刀子刺死父亲,然后自刎。

  他病发时,痛得倒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祖母,只能眼睁睁看著他痛。

  他还记得祖母用她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对他说:格日乐图……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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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只跑到村子口就痛昏了,等我醒来,人已经在城里的医院病床上。听说是碰巧哪个慈善团体入驻庄子,没看我状况就直接送我进医院。」他点起新的菸,语气淡然,「后来就逃院了,再也没回去过。」

  轻抖烟灰,推推墨镜。「之后两年我四处流浪,走到北京要饭兼剪钮扣。有回剪了那老头的东西被逮个正著,把我毒打一顿,差点被他打死。那老头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居然收我做徒弟。」

  轻抽一口菸,续道:「后来才知道这病不叫热病,管叫爱滋病,是治不好的绝症。听说老家那里情况失控,死了很多人。」默了一会儿,倏地微笑,「反正我人是逃出来了,还管那鬼地方天翻地覆?这十年来我没再发过病,不过总有一天也是要死的,闭上眼睛,痛过了,就下世了。」

  看不到他的双眼,但他的微笑没有温暖。张起灵从头到尾静静听他说著、说著,向来冷淡的眼神满是愕然。

  「不回去吗?」他试著稳住音调,如往常一样平淡。「也许你奶奶还在等你。」

  他扬著嘴角,很木然的笑容。「是啊,也许……我奶奶还活著。」

  沉默。这时候再说什麼,都不是安慰。

  但他不以为意,微笑著抬头望月,那唤为图雅的月光数年如一日地落下,有时为他柔和地照亮大地,有时刺痛他的眼,但总是悬在天边,看著他。

  低沉的嗓音再次打破静默,语气中有著淡然笑意。「你说过,你失去记忆,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轻吸口菸,白雾随风飘散。

  轻笑。「我这人……没有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