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一片光明,月圆时刻的光芒彷佛利剑,硬生生刺进他的双眼。一道黑影背著月光挡住洞口,远远便见那人紧拧眉头,朝自己伸直了手。那双特长的食指与中指总习惯性微弯,像是固船的锚,亦似等待愿者的钩。

  一秒、两秒、十分、二十分,那双直定定的手臂就这样等待著。果真定性十足……撩起笑,甫伸手,冰冷的大手立刻抓住他的手腕,猛地使力直接将他拉出洞口,那人绕到他背后,「刷」地一声拉开背包,再回到眼前时手里已多了防水帆布跟最后那半瓶水。

  大手拉开他身上的大衣,伸向里头染红的外套,他大手及时一箝,隔开两人距离。严厉的视线向上扫来,他亦无惧低头笑对那道冰冷视线,扬著唇,腾出另一只手卸下背包和大衣,自行扔掉满是铁锈味的外套,最后才松开箝制的手。

  冰冷的视线顿时恢复平淡,沉稳如渊的双眼专注在他肩上的伤,帆布缠绕著伤口,一圈一圈,紧紧包覆。

  「暂时挡著,天亮上医院。」半瓶水淅哩哩地倒在手上,冲去沾染十指的血丝,顺便往口中倒了半口水,留下最后半口给他。

  他弯著笑,摇首,下场就是一张大嘴硬被塞进矿泉水瓶。冰凉的水体顺著舌面滑下舌根,经过食道,到达胃部,像是一根冰凉的长针贯穿身体。微皱著眉,他这时才知道自己体温正高烧。

  「咯咯……你哪天想转行,千万别当护士。」吐掉水瓶,跟上那人的脚步,在树林间沉稳徐行。星辰西落,万籁俱寂,时至晦寅,该是等待黎明的时候了。

  「对了!咱先上馆子喝个瓦缸煨汤吧!都大老远来这趟了,没理由啥也没吃就走人呀!」

  「……」

  「张爷?」

  「……」

  「欸,张起灵?」

  「……」

  「……聋子张?」

  「你给我先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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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们没进医院,黑瞎子眼光利,在医院门口瞥见几个流氓,啥也没说拉著张起灵转身就走。面对那双存疑的眼,他只尴尬道:「结过怨,医院前别闹事才好。」

  最后还是找个小诊所,扎扎实实地裹好伤才觅食去。消炎药还未发挥功效,黑瞎子高烧不退,简直像个烧坏脑子的神经病,情绪失控叨念个不停。在南昌市里闲晃不久,张起灵便拖他上饭馆,一了他的毕生宿愿:喝他的瓦、缸、煨、汤(咬牙切齿)。

  精炖细煨的汤品,美味自不在话下,但黑瞎子仅啜了两口,皱著眉放下汤碗,疑惑道:「奇怪……没味道?上回来明明觉得还挺不错的。」满脸失望,没想到身体发烧,连带味觉也大受影响。

  张起灵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举箸扫过荷包红鲤、清炖鸡、牛肉炒粉……没三两下整桌菜嗑没剩半盘。黑瞎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著汤,就剩最后半口,双手陡然一颤,整块便摔到地上裂成碎片。

  「哎呀哎呀~~我这真是……」面对免有菜色的服务生,歉然一笑,「不好意思,这碗我赔,记在帐上吧。」

  回头对上那张不以为然的面容,嘲著笑:「我手残不行?」起身结完帐,他揉揉展不开的眉心,带著三分倦意道:「喝咖啡?我请客。」

  张起灵倒是没反对,搭车时间还早,找个地方坐坐当休息(反正他哪里都能睡)。在附近随意挑个不起眼的咖啡厅,找个角落入座,两杯黑咖啡没少半口,仅闻咖啡香便觉精神放松不少。

  张起灵调整姿势,一阖眼就要入定,突然那把蛟龙铜刀进入眼界。本欲抬头,却被蛟眼反射的锐光吸引注意力,不禁拿起刀仔细端详,皱起眉。

  黑瞎子衔著菸,淡道:「猫眼玉,台湾才有的东西,怎会出现在宋官斗里?」

  张起灵亦是不明所以,「这把刀不是新品,但那只八卦铜锁是明代的东西。」

  言下之意,铜刀也是该时代的产物。黑瞎子挑个眉,抖抖烟灰,「这怎麼可能?猫眼玉最近几年才在市场上流通,你看那颗玉,贼光贼光的,怎麼看都不像块古玉。」全世界只有台湾产猫眼玉,价格本就抄得特高,若真是明朝流传下来的古玉,这把破铜刀的价格肯定翻涨千百倍。

  冷笑一声,「难不成明代人坐时光机来现代采买,然后奔回宋代丢刀子?」

  张起灵自然没把那段超乎常理的推论听进耳里,迳自向服务生借来纸笔,写下直刻在铜刀上文字:

  『 平南  川 甫  州 西 之』

  「漏了。」黑瞎子一把夺来原子笔,填上几字,成了『 平南 鯓 川复甫  州 西谋之』然后推回。

  淡定的双眼直盯宛如填字游戏的一行字,倏地阖上眼,大拇指压著刀柄背面,刀柄刻字面往下一翻,特长两指往字面摸索一会儿,另一手填满空格:

  『安平南鲲鯓颖川复甫赠全州陇西谋之』

  黑瞎子瞪大眼,「我说张爷,您打麻将的时候该不会都自摸吧?」难不成那发丘中郎将是这样练出来的?

  张起灵没回应,反而不著痕迹地以衣袖掩饰铜刀,黑瞎子立刻会意,将纸张翻至背面,往沙发一躺摆出悠哉姿态。

  后头脚步声传来,一个白发的高瘦青年背著黑色琴盒,踩著缓慢步伐逐渐接近,一边低头阅读手中的泛黄谱本,一边哼著无名小调。那白发青年不经意抬头,正好对上张起灵的视线,没来由地征著眼楞了几秒,随之黯了黯双眸,抓抓后脑杓,低声咕哝几句,坐进背对黑瞎子的沙发椅上。

  他没忽略青年错愕的眼神,依然不动如山,等待那人下一个动作。青年向服务生点杯拿铁,才喝了半口,忽闻一阵音色薄浅的胡琴旋律,青年连忙接起手机,甫一开口,便是浓浓闽地语调:「喂伊~~~蛤?呒啊……贺啦贺啦,挖灾啦……越洋电话真贵柳,卖黑白卡啦!」

  才听没几句,张起灵便松下警戒,黑瞎子不由得笑弯了嘴,揶瑜道:「您也忒紧张。」说完,举杯轻啜,翻过纸张念道:「安平南--鱼……昆……鱼……身……颖川复甫赠全州陇西谋之……」

  「鲲鯓。」冷冷一瞟,这是哪一国的有边读边法?「安平南鲲鯓颖川。」

  黑瞎子皱起眉,「这一大串的字儿是啥名号?该不会是人名?安平、安平……这词儿怎好似在哪儿听过?南鲲鯓……陇西……陇西不是在甘肃省吗?这全洲又是啥地方……」

  突然啊地一声击掌,「广西全州!那华和尚不有个拜把兄弟在全州县吗?」

  广西……没想到这任务最后竟绕回上头的盘子里。张起灵倏地将视线放在那白发青年的背影上,青年一听到他们的对话,好奇地偏耳详闻一会儿,突然淡淡一笑,戴起MP3又回头专注谱本上。

  顿时戒心又起,低声道:「这刀不单纯,也许有人故布疑阵。」

  黑瞎子笑衔著菸,顺从他意,话锋一转,「这肇将军究竟是啥来头?怎打蒙胞的还娶个蒙人媳妇?」

  张起灵一怔,拿出黄金面具,「你说它?」

  黑瞎子点点头,「打过招呼,还是个长头发的美女呢。」只是皮肤黑了点、乾燥了点,脾气差了点。「虽然听不大懂,不过那口音该是老几代的草原人没错。」

  张起灵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重大事件,蓦然一震,「白银斗不是斗。」

  「啥……?」黑瞎子立刻顿悟,「凤棺!」

  向来平淡的双眼霎时闪过熠熠锐光,「那些银器跟唐青花不是陪葬品,是收藏品。」

  黑瞎子一个微笑,「拖把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藏宝穴』,反倒咱被这虚斗给唬拢过去。」

  「拖出凤棺放满人头,最后藏在地底。目的为何?」张起灵喝了口咖啡,兴奋之情淡了下来。

  「清代的宝穴、宋代的斗、明代的锁……若是老前辈早咱一步见这肇将军倒还说得过去。」黑瞎子皱起眉,手指敲击著桌面。「但这猫眼玉……怎样想也兜不起来。」

  气氛顿时凝重,两人皆陷入沉思。不久,黑瞎子背后有了动静,那白发青年举杯饮尽拿铁,收拾好谱本,背起琴盒起身离开。原先张起灵不以为意,但眼角瞄见那青年离去的背影顿下脚步,一个犹豫转身,又走了回来。

  青年在他们面前站定,视线扫过黑瞎子,最后停在张起灵脸上,露出友善的笑:「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两位先生想来台湾观光?」

  两人迅速互视一眼,黑瞎子回个笑,「这位小哥,您知道些什麼吗?」

  青年伸手指向纸上的字,「『安平』和『南鲲鯓』都是地名,就在台湾的台南市。」淡然的笑意里露出一丝暖意,「台南是台湾的古都,有很多地方值得逛逛。」

  两人不禁愕然,同时看向铜刀上的猫眼玉。黑瞎子直觉有异,随口问道:「请教这位小哥,这『颖川』和『全州』也在台湾?」

  不料,青年却摇头,「『颖川』不是地名,是堂号……这我也不是很懂,但我知道冠著『颖川』的人都姓陈。」说著,指向一旁,「这『陇西』应该也是堂号,什麼姓氏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一半,不自在地笑了笑,「没听过台湾有哪个地方叫全州。不过……」拿起一旁的笔,在『全』旁写下『泉』字,以不纯熟的泉州音念道:「『全州』、『泉州』。用泉州话念起来是一样的音。」微笑悄然加深,嘴边有著藏不住的温柔,「据说台湾老一辈的人有这两种写法,但指的都是泉州。」

  张起灵思量一会儿,淡然无温的双眼多了一丝戒慎,他没可忽略那道总是不由自主飘向自己的视线。「你怎麼知道这些?我为什麼要相信你?」

  突如其来的强硬,白发青年愣了愣,反而灿著笑容,「安平跟南鲲鯓都是很有名的观光景点,我去过,真的满好玩的喔!」那冷硬语气出乎意料地竟点燃青年的热情,淘淘不绝道:「台湾的三合院、四合院、古迹什麼的……哎,乡下地方的老房子都会刻堂号,现在还见得到呢,我老家隔壁就住颖川衍派。」说著,愀了张起灵一眼,淡淡地歛下嘴角,但笑意很深,「至於『全州』……是听一位故友说的,她的祖先是泉州人。」

  既然对方说得出一套理来,他自是没有理由再多加怀疑。黑瞎子倒是白脸扮得彻底,和青年闲聊了起来:「小哥是台湾人?来内地玩?」

  青年点个头又摇首,拉拉背后的琴盒,「我在上氵每民乐团工作,很少回台湾了。」

  「哎呀,原来小哥是个音乐人啊!『河南小曲』、『拉梆子』?」摆出拉胡姿势,笑了笑,突转话锋,「是说,您怎老盯著咱张爷瞧?敢情是有啥过节?咱家张爷贵人多忘事,您就放胆地说,看到底他又欠你多少票子,我立马要他还钱!」

  张起灵这才回过神来。是啊,他怎没想到些许这人认识他!

  不料,那青年却赧著面色,频频摇首。「歹势、歹势……呃、我是说……真是不好意思,失礼了。」又低头抓了抓后脑杓,眼睛却又悄悄瞟向张起灵。「你……呃,张先生?你很像我那位故友,所以……」吸了一口气,顿时恢复冷静。扬起嘴角,礼貌一笑,「真的非常抱歉,是我太失态了。有机会的话,欢迎两位到台湾玩。」

  说著,转身迈开步伐就要离开,张起灵倏地拉住青年的手,一贯平淡的语调竟急躁起来,「你那位故友是谁?我认识吗?他姓张吗?」

  也许张起灵一时忘了控制手劲,那白发青年下意识回头,原本洋溢光采的双眼竟瞬间充满暴戾之气。但是一对上张起灵稍有起伏的眼神,顿时恍然消怒,好似透过他,捕捉到别的身影。

  愣了许久,那白发青年才回过神,无奈笑道:「我想……你们不大可能认识,她没出过国,而且是独生女。」

  「啊?女人?」黑瞎子这才出声,张起灵像女人?「噗嗤!咯咯咯咯咯……」

  那青年也尴尬了一下,「我说你们很像,是指你们的眼神……你跟她……都有一双很冷静、很平静的眼睛。」嘴角淡淡一扬,那是怀念的笑容。

  张起灵顿时怔然,原来他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只大手拍拍自己的肩头,回头对上那抹总是挂在嘴边的笑,眼神不觉茫然。

  黑瞎子依然笑道:「对不住了,小哥。咱家爷儿今儿个火气大了点,您可千万别见怪。」

  「哪里,是我失礼了,请两位海涵。」说完,那青年大大方方回个洒脱的笑容,背著琴,从容离去。

  黑瞎子拉低视线,他还直盯著那抹走入阳光之中的背影,那瘦薄但精悍的背,现下竟带一丝伛偻。

  但回过头,茫然的双眼已然恢复平静。「该走了。」

  不禁撩起笑,顺手拨下咖啡杯,碎裂片片。「是啊!该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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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从南昌车站出发时日已归山。路程将近十九个小时,一个发呆一个睡,倒也打发不少时间。午夜时分,张起灵浅眠而醒,转头便见黑瞎子望月沉思,显然彻夜未眠。

  张起灵抽出那把蛟龙铜刀,扔进他怀里,低声道:「别追了。」

  「你不好奇?」扯出淡无诚意的笑,默默收刀进袋。「说这倒是,光你的身世就够你好奇了。」

  他看著天花板没回应,不久,拿出早先买好的肉包跟馒头,塞了过去,但黑瞎子看也没看,又丢了回来。

  语气依然平淡,「你要自己吃,还是让我动手?」

  黑瞎子嗤笑一声,拿起馒头细细蚕食。奔波整日夜只喝了碗汤跟半杯咖啡,身上又一堆伤,现下确实连回嘴的力气也没。

  意思意思吞了颗馒头,「我不要吃肉包。」

  身旁探来两指,伸向肉包,他赶紧将包子拿远。「我吃!我吃行了吧?」

  那两指这才缩回去,黑瞎子没好气地啃著冷肉包,嘴里不住念道:「罗罗嗦嗦……我改叫你张妈算了……」

  包子嗑得一乾二净,黑瞎子这才灌掉半瓶水当漱口。用餐完毕,安静地遥望著高悬於夜的满月,身旁的那人继续盯他的天花板。

  黑瞎子突然出声:「那只面具,可否借我?」

  身旁一阵唏唏疏疏,圆盘大的包裹递了过来。他拆掉粗布,露出整个黄金面具,举向窗口,映著月,面具顿时发出金光。

  「嘿,肇夫人。」笑了笑,少见的单纯笑容。「看见没?图雅……」

  大手轻摇面具,灿烂金光反射在他脸上、墨镜上、笑唇边。张起灵沉默著,脑袋竟冒出「祥和」二字。

  连他自己也烧坏脑子了吗……「你懂蒙语?」

  停下摇摆的手,收起面具。「懂不多,我算半个旗人。」

  接下面具,看似触感滑顺,其实布满金工后的痕迹。握不住冰凉的金色光芒,在指尖滑动著,恍若流光。

  掩下双眸,冷然的双眼透出平静。「图雅……什麼意思?」

  他推推墨镜,勾著笑,笑里掺了一丝温柔。

  「图雅,金色的光……」回头望向窗外的月,黄橙橙的光芒落在远方的山头,穿越快速飞逝的树影,洒在他的脸上。「或者说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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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得不说,老头子是个懂品味也懂得藏锋的人,手下倒腾来的冥器大多转手或收进宝库里,只留几样唬人的东西摆在这落老式园林宅厝里当古玩儿,一派老南方模样。宅院旧归旧,但该维护的一吋也不漏,老头特地大手笔请回移居海外、早年专司旧式庭园的老师傅,每年固定秋冬旱时来修整,听说这老师傅单靠车马费就让他两个孙子在美国念完大学。

  这老宅子不知度过多少岁数,即便改朝换代,经历战乱兵燹,如今依然安在,那老头多有功劳。听说这宅子前主在文革的时候无故卷入批斗,还是老头靠那张嘴给救了这家人的性命,这才将这宅子顶让给老头,自个儿携家带眷逃命去。

  以上,根据华和尚所言。

  哼哼,他要真信了就改名叫陈皮阿瞎!跟了老头十多年,还不懂老头残性?说是老头拿刀架脖子,鸠占鹊巢还通顺点!

  他和张起灵就在书斋外的观戏亭边等著,书斋里不时传出朗朗笑声,偶尔挟带几声咳嗽咳痰。老人家的谈话。

  等了近三小时,都差不多可以上桌吃晚饭了,可书斋里的人却丝毫未有结束谈话的迹象。张起灵倒斗身手一流,放空功夫更是一绝,直对著观戏亭脚下的波光潋滟发楞,动也不动活似雕像。亭下锦鲤群来去悠游,水院边香榭落叶,点点涟漪,好一幅静中有静,除了安静还是静的画面。

  ……闷。「欸,张妈,刚刚又多少肥鲤鱼游过?」

  淡无情绪。「成鱼三五,幼鱼十四。」

  扯扯嘴角,「五五平分,我好心肠,多的那条给你。待会咱烤了吃,免得饿死在这儿。」

  就在此时,书斋的木门伊呀一声开启,陈皮阿四杵著杖走出门外,后头跟著一位老者,老者双手抱拳,口操粤语:「请留步,别送了。」

  陈皮阿四一摆手,怡然微笑,「请,慢行。」

  几个手下带领老者走出水院,待老者走远,陈皮阿四才歛下笑脸,将混浊的视线放在两人身上,神色威严且倨。

  「进来。」

  书斋里没有几本书,古董摆饰倒是不少,几样前朝玉器瓷瓶妆点,简而写意。日渐西下,昏黄的阳光斜进绮户,落在古物上,透出润泽淡光。

  「呦,久久没来里苑,又换新货了?」瑰丽堂皇,诸多珍贵古器摆在这老宅里应该显得相互辉映,不过……偏偏眼前杵了个糟老头,煞坏风景。

  陈皮阿四徐行朝向主位,在华和尚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几名手下杵在角落,黑瞎子直接往杉木椅摊下,斜靠著椅背翘起二郎腿,张起灵就伫在书斋中央,等候陈皮阿四的指令。

  「东西呢?」苍老,但沙哑中带著强势的音调。眼神迷离,却直盯著张起灵。

  黑瞎子勾起一丝讽笑,「在这儿呢。」拿出八角银盒,让华和尚拆了外布呈上前去。就说了嘛,既无期待,何必非要他和张起灵一起下斗?

  陈皮阿四接下银盒,双眼露出精光,哑著嗓道:「去把东西拿来。」

  不一会儿,华和尚从内室拿出一木匣,打开一瞧,竟是上回在白银斗里找来的彩瓷瓶。陈皮阿四甫接手,直接往地上扔,瓷瓶上半部当场摔碎,尚属完整的下半瓶,瓶身外圆内八边,中间直插著一根细针,没仔细看还瞧不出那细针上布满发丝粗的细孔,活像被虫蛀。

  黑瞎子顿时瞠目结舌(别人只看见他傻愣愣张开口,派大瞎一枚),青筋满头冒。那可是千百年难得一见、价值连城的夜光瓶呐!那可是他冒著被哑巴张一手宰掉的生命危险,奋力掏出来的呐!!

  陈皮阿四手持破瓶,将细针插进八角银盒底下的细孔中,银盒果真与瓶身吻合,轻轻一转,喀地一声,银盒周身的隙缝撑大开来。陈皮阿四抓著上下两边,轻转半圈、掀开银盒,只见沉乌所制的盒身里竟摆著一颗散发微弱绿光的夜明珠!

  在场所有人皆惊然瞪眼,连黑瞎子都不禁起身看个清楚。夜明珠受到刺激才能发光,这银盒深埋地底将近千年,紧锁其中的夜明珠居然还有麟光反应,其纯度之高可见一斑,价值岂是金钱可议!他打滚江湖十余年,倒过的坟墓大至王贵小至商贾几乎全包了,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绝世珍品,简直神物!

  陈皮阿四的脸色越发严肃却不动声色,藏在厚重镜片下的双眼直向中央一高一低的两人,语气缓无起伏:「是谁掏的?」

  黑瞎子嘻笑著脸,指指张起灵,「哑巴张罗,高手嘛!」

  但张起灵瞟了黑瞎子一眼,默而无语。

  陈皮阿四扯著笑,「很好。」啪地一声关上银盒。

  黑瞎子挑个眉,「可以放牛吃草了?」两人同时转身,步伐一迈就要离开。

  陈皮阿四却在这时候再次开口:「来人。」

  几名壮汉立刻关门围堵,各个抄出木仓木戒刀具,显然有所防备。黑瞎子从容回头,冷冷一笑,「还有什麼指教吗,四阿公?」

  陈皮阿四一笑,脸上皱纹顿时纠结,「老实点,交出来吧。」

  气氛顿时拔张,僵持许久。张起灵依然不改平淡神色,但悄然弯手伸向背包,这时黑瞎子突然向前一步,遮住他的动作。

  只见黑瞎子扯著嘴角道:「一点儿肉屑也分不得?」抽出靴桶里的蛟龙铜刀,扔给华和尚。

  陈皮阿四接下铜刀,同样盯著那颗猫眼玉和铭文许久,突然出声:「小张。」

  张起灵向前接下铜刀,有模有样地触摸刻文好一会儿,随即走向案桌,夹起松烟墨在石砚上磨了几下,抄张宣纸,振楷即书。

  书毕呈交,陈皮阿四看著纸上秀丽清朗的字迹,顿时神色不悦,鄙夷道:「自诩仁义,道貌岸然,还不是与海盗挂钩,尽干些偷鸡盗狗之事!」

  没想到这一串令他和张起灵伤脑筋想破头的谜样文字,陈皮阿四竟一眼就看破。黑瞎子应上张起灵瞬间扫过的视线,问道:「老爷子认识这个叫……呃,安平南的人?」

  陈皮阿四睨了黑瞎子一眼,哼地一声捏皱宣纸,道:「无名地理师,不提也罢。」说著,将铜刀扔到黑瞎子脚下,「破铜烂铁,毫无价值。」

  拒绝华和尚的扶持,一起身,突然面露厉色,高举木杖,硬生生将八角银盒强扫落地。转身走向内房,丢下一句:「小张,你过来。」

  张起灵默默跟上,后头传来黑瞎子以惋惜的口气道:「猫眼玉呢,咋不值钱了?」

  前头的陈皮阿四显然耳闻其语,哼声道:「粗财粗气。」

  张起灵不发一语,眼中却闪过一道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