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宅门口停着一辆劳斯莱斯幻影,漆黑的车身像是蛰伏已久的野兽。它发现了吴邪,脱离了树荫下的阴影,有人从副驾下来为他开门,他坐进去。

  汽车如同寂静的顿河一般无声地流淌过解宅。

  后座上有一个黑亮长发及腰的窈窕少女,额发整齐,面孔秀美,点漆瞳仁里的目光像是削薄的刀片。

  吴邪看着她纤细的身形,却说:“你是那个球一样的厨娘?”

  “伪装皮和合成植物胶的功劳。解家配有运动传感器、红外报警系统和武装保镖,强闯基本不可能。”少女的语气像是私人安保公司的雇员一样,她伸出一只手掌,“教子,刺客。”

  “演技惊艳。”吴邪和她公式化地握了握手,“有没有医用针管?”

  她早有准备似的从后座装水的掀盖盒里拿出一个小皮箱,输入密码后打开,里面是一溜装着透明液体的针管。“抱歉,我已戒毒。”吴邪探过身去,挑了一支空的,拆开包装,在她惊讶的目光下熟练地抽了一小管鲜血,然后放回盒子里。

  激烈运动后的身体有种懒洋洋的温吞的疲惫感,他需要打起精神,这将是他最后的几个小时。

  “生物防御机制,”少女了然地点点头,收起了箱子,“行家。”

  “你也是。”吴邪对她礼貌地笑了笑,再无交谈。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飞机洁白的翼划破纽约靡颜腻理的夜空,像一只无声的大鸟。

  吴邪站在机舱外,深深地呼吸着清滃的空气,压抑在胸腔里的浊气似乎被带了出来。

  熟悉的门廊,熟悉的栈道,熟悉的水蒲薰风。教父的家是脱离世俗喧嚣的雅致,连解宅都比这里珠光宝气。寻着记忆找到了走廊尽头的书房,吴邪推开门,齐清麟正在缓缓地抿一杯温茶。

  “你的新药不大管用。”

  “我知道。”

  “我也不想用吸毒。”

  “你挣的钱足够你吸一辈子毒。”

  “变成一个真正的瘾君子?一辈子离不开毒品,看到针头会全身发痒,行尸走肉一样地活下去,看着周围的人慢慢老去?”吴邪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凄凉,“我做不到。我活的够久了。”

  齐清麟看着他,目光里有捉摸不定的神色,他没说话。记忆中他总是这样,沉默,波澜不惊。

  “谢谢你做的一切……哥。”

  太久了,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了,就像从噩梦里懵然惊醒,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切如旧一样……他岿然不动地面对所有惊涛骇浪,所有苦难,但是忍受不了唯一的亲人的一声呼唤。

  齐清麟向后倚在转椅上,仰起头,像是要把什么忽然澎湃的情绪逼回去一样。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这么叫我了。”

  齐清麟始终忘不了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到齐羽的那天,那时候还没有人带着畏惧和尊敬称他为教父,现在想起来,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一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季。

  齐宅的大门被飓风似的力道摔上,佣人和管家只冒了个头就被齐羽阴森的眼神逼退十里。他一边蹬蹬蹬地上了楼梯,一边随手把西服上衣和胸前的绸帕像对待垃圾一样扔掉,而这件西服是齐清麟亲自去萨维尔街定制的,连这方绸帕也是齐清麟替他细心叠好的。

  齐羽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向书房的走廊上,先是西装外套,然后是领带,衬衫,裤子,手表,皮鞋……全都被他弃如敝履的扔了一地。齐宅所有的人基本全部出动,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暴走的齐羽身后捡东西,没人敢开口劝一句,更没人敢拦住他。

  最后管家连忙上前拦住齐羽,“二少爷,少爷正在休息……”

  “在休息是吗?”齐羽点了点头,后退一步,在管家刚松口气的时候,他忽然抬腿用力一脚踹开了房门,门板甩到了墙上发出巨响,吓得身后的人一声低呼。齐羽用脚抵住弹回来的门,踢开后直接走进去。

  齐清麟仍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慢慢啜了一口茶,他的睫毛都未因此而抖动一下。齐羽看着他把茶杯轻搁在桌面,才睁开了眼,一系列动作优雅是优雅,但就和打太极一样慢吞吞的。

  “哥,”齐羽说,“我问你,你到底在搞什么生意?”

  齐清麟没说话,目光很快离开了只穿着一条内裤的齐羽。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刚披到齐羽的身上,却被他轻轻拂落。

  “我不会穿罪犯给的衣服,”齐羽微微挑动嘴角,露出个冷笑来,他平时还能算上平易近人,一旦不再压抑骨子里的戾气和兵气,整个人的气场就变得很咄咄逼人,“老爷子一生行善,他教我们什么,看来你改了个名就全忘了。”

  “齐家败落太快,我也别无他法。”

  “所以你就跑到美国来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句轻飘飘的话一下点燃了火齤药桶,齐羽怒道,“每年有多少人死在毒品这种害死人的东西身上,有多少人被贩卖到东南亚当私娼到中东当奴隶,他们连孩子的生意也做!有多少人死在走私军火的枪口下,你忘了吗,在阿富汗,在伊拉克,北非,每七秒就死一个人,年轻人被迫拿着枪奔赴战场,河里漂着尸体的油脂和血,产妇天天闻着硝烟和火齤药味,她们挤出来的奶水都是黑的,黄的!”

  齐清麟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没有说话,但齐羽知道他在局促和理亏的时候才会让什么东西占着手。他沉默着,齐羽的心一点点坠下去,狠狠砸到地上。

  “哥,我简直不认识你了。”他僵立着,语气失望而伤痛,“权势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不能让齐羽知道的事有很多,比如齐清麟逼死了不愿扩大家业死守铺子的齐老爷子,比如第一次打架是因为听见同窗嘴里冒出的一句“私生子”,比如幼时躲在仓库里点着冒烟的煤油灯眼见母亲疯癫致死,比如……比如齐清麟清楚一旦齐家失势,齐羽就无法干干净净地去做他喜欢的事,保家卫国,鲜衣怒马。强者才有能力庇护他人。

  于是齐清麟什么都没说,这些全都是借口,他听着弟弟一句句诛心的怒骂,接受了那些被上帝所唾弃的罪名,被齐羽唾弃的罪名。他不否认它们的确存在。

  “以后不用管我了,也别见我了……我没你这个哥哥。”

  齐清麟闻言拧起眉心,错愕之下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出现了裂缝一样的惊讶,“你……要和我决裂?”

  “我做不到认贼作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做的那些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没办法忽视。”齐羽撑在桌子上,伸手勾下了他束发的缎带,看了看他后叹了口气,“哥,你不用再留长发了……就当没我这个弟弟吧。”

  齐羽走出书房后,齐清麟闭了闭眼,慢慢坐回椅子,动作虚浮,像是一戳就能散开。河流般的发丝披散开来,他的眸子里依旧云雾叆叇,黯得看不见一丝光亮。

  那是他见齐羽的最后一面。从此齐清麟的困苦和辉煌,他的耻辱和荣光,他走过的路,他目光触及的战场,和齐羽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齐清麟看着吴邪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他以相同的姿态,手指绕着碧润的茶杯,闭上眼,让茶香从杯中溢进唇齿。他喜欢温热的液体,仿佛这热度可以从喉咙一直渗进心脏一样。

  良久,一声沉闷的枪响最终还是从楼下传出来。

  开始齐清麟恍若未闻,只是慢慢啜着热雾蒸腾的清茶。管家脸色发青地冲上来,站在门口却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揣测他的神色。

  无论喝多么热的茶,他的胸腔也总是冷的,这股冰冷顺着食道一直窜进脑海里。

  为什么留了那么久的长发?

  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齐铁嘴还在,齐家两个孩子还小。齐麟喜静,坐在台阶上翻一本《芥子园画谱》,哗啦哗啦。齐羽喜动,抓着鸟窝在树上爬上爬下,哗啦哗啦。

  咚,啪唧。齐羽摸摸摔疼的屁股,带着一身脏泥扑到齐麟身上大哭。

  结果他被一脚踹开,齐麟拍拍一尘不染的裤脚,“齐羽,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先扑后哭的!”

  “你是我亲哥吗?”

  “废话,难道你是我亲哥?”

  齐羽把嘴撅到眼皮底下,蘸了一手的泥硬是爬到他身上,齐麟看着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画谱深深叹了口气,“泥猴子,你能老实点吗?”

  齐羽一边嘿嘿傻笑,一边以泥为笔在他衣襟上勾勾画画,齐麟低头看着他画了一个简笔的长发飘飘的美女蛇,着实一愣:“谁教你的?”

  “《山海经》。”齐羽沾满泥土和草叶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脸,笑嘻嘻地说,“我画的好看吧?哥哥也像这个蛇留长发好不好?”

  齐麟稍稍向后躲了一下,苍白而清秀的面颊微微泛红。他有点别扭地嘟囔道:“我又不是女孩子,留什么长发嘛……”

  “可是哥哥比女孩子还好看啊……”

  不论吴邪,或者齐羽,都不再存在了。他所有长久的、古怪的、难缠的情绪,解雨臣所有莫名的、鲜明的、滚烫的情绪,都中止在一声枪响下。

  如此想着,胸口却忽然发热起来,齐清麟睁开眼,发现手一直在自己没发现的情况下发着颤,茶杯和茶盖碰撞着细碎作响,幅度越来越大,直到茶水泼上胸前的衣服。

  他静坐了一会,把茶杯轻轻搁在桌上。然后站起身,说道:“去看看吧。”

  [之后遇见很多人,有人像他的笑有人像他的眼,却没有一张是他的脸。

  他浅笑的容颜,是解雨臣曾经以为的永远。]

  尾声

  吴邪自杀后解雨臣反应出奇平静,不过平静归平静,他还是再次杀到了齐清麟的家,既不敲门,也不带礼,不速之客之名坐实。齐清麟反应也出奇平静,给他指了指吴邪最后呆过的房间,就一言不发地回到书房,半句话也不愿多说,眉眼间的倦怠让他像是变了个人。

  “他没死,”解雨臣临走时说,“他只是躲起来了。”

  齐清麟扬了扬眉,“你疯了?”

  “我很好。”他冷静地说完,离开了齐宅。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格外风平浪静,解雨臣没有再野心勃勃地扩张势力,甚至走动也很少,解家似乎出了些乱子。刺客说他好像在戒毒,一直没怎么管事。

  齐清麟难得好心地替他平了平内乱,对方只听到他的名号,就十分不成器地屁滚尿流了。他冷冷地看着烂泥一样瘫软在地的男人,第一次失去了杀伐决断的快感,只是厌烦的摆摆手,听着茶馆里的嘶叫离开了。

  他去探望了一下解雨臣,地下室里烟草的刺鼻味道让他敏感地皱了皱眉。解雨臣看了他一眼,随手捻灭了燃烧着的烟头,“虽然我很想说谁让你多管闲事,但你是他哥哥,所以我就说句谢谢。”

  很没诚意,一如既往的欠揍,但齐清麟也不在乎,他只是好奇那天解雨臣说的话。

  “他死了和他不爱你了,哪个更糟?”

  解雨臣笑了起来,“肯定是他死了啊。”

  齐清麟沉默了片刻,“那你为什么爱他?”

  “为什么爱他?恕我直言,提这个问题,你肯定没有谈过恋爱。”解雨臣陷在柔软的皮沙发里,烟雾暧昧了视线,嘴角高高挑起,那笑明艳,漠然,直刺人心,仿佛一掬鲜血溅在了盛放的花瓣上。不知道自己在笑,他只是依靠本能。他知道自己在思念他,因为思念已经超越本能。

  为什么爱他?是心血来潮么?爱他靠在露台上摆弄咖啡机的模样,爱他沐浴后湿润的黑发,爱他叼着烟转头吐出的雾,爱他汗水淌到颈窝时咬着的牙,爱他黑白分明的眼,爱他用带笑的声音叫他小花,小花!

  他爱他,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良久,齐清麟垂下了眼帘,“我永远不会懂,对么?”

  解雨臣点了点头,“对。”

  那是多久以前了?齐清麟恍然想起一个傍晚,玛加蕾特带着尚未梳洗的慵懒倚在窗边,指间夹着一支袅袅生烟的雪茄,侧脸融化了油画般的晚晖,一层金粉,一层珍藏万年的珍珠红,斜斜的阴影拖在身边。

  身体上还残留着一点做齤爱后温润的感觉,齐清麟对她懒洋洋地伸开怀抱,玛加蕾特就顺从地走过来。

  “你知道么,所有女人都会愿意和你上床,但你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面貌年轻的教父捉住她在他下颚下面挠痒的手,用她的手在她自己腰侧抓了抓,她笑着躲开。

  “那你呢?”

  “我?我是鬼迷心窍。”

  “那是什么滋味?”

  “除非你自己尝尝,不然我说给你也没用。不过我觉得,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了……”

  齐清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解雨臣也没有挽留他,后来想想,那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解雨臣戒了毒洗白了大半产业,入股豪华酒店和房地产,做了个富贵闲人。戒毒后他的精力和身体都大不如前,再不想钩心斗角,腥风血雨。

  “原本我想和你一起看遍所有的风景,现在却只有我一人翻山越岭。”

  解雨臣走遍了世界,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去一个高处录下风的声音,对着录音机轻声说吴邪你听。他曾在摩洛哥塞车时推开车门,看到过整整一街的Infinit和AstonMartin后哑然失笑;他也曾躲在叙利亚市区的破旧贫民窟里,和一群医护人员抢救一个失去了双腿的孩子。他曾和一帮认识不过一小时的酒友醉醺醺地走在伦敦SOHO区里,冲着拖着长裙裸露洁白胸脯奔跑过的年轻女孩吹口哨;他也曾站在曼谷的佛院外面用莲花池的冷水从头浇到底,静静听着悠远的梵音和渺茫的钟声。他曾混在里约热内卢街头滚滚的舞动的人流里,和陌生的异国人互相喷彩带庆祝桑巴节;他也曾开一辆绿吉普和拍摄记录片的车队穿过马塞马拉,追逐一群群迁徙过草原和沼泽的角马羚羊……

  解雨臣一直觉得人无法战胜欲望,人的诞生原本也是欲望的结果。有时他回想自己简单的数十载人生里那些无法抗拒的事物,冷漠的,惨烈的,火热的,直接的,粗暴的。亿万情绪涌入脑海,却连一丝一毫也抓不住,世界在眼里是剥落了漆的斑驳的墙,光怪陆离,让人沉湎又想要抗拒。没人能真正抗拒,这是个巨大得让人无所适从的牢笼。

  喧嚣过后总是孤独,而回忆是通往孤独的路。解雨臣反反复复地想起一件往事,那次吴邪给他过生日,他盘着腿坐在蛋糕前,很正经地许了个愿,吴邪好奇他许了什么愿,而他就是不肯说,讨打得很,气得吴邪趁他不备抹了他一脸奶油。后来不论吴邪怎么变着法子追问,解雨臣的反应都是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手机,装没听见。

  他可不想被吴邪笑作矫情得像个姑娘。

  “吴邪,你一直想知道我那天许了什么愿是吗?”

  那天我在想象着我们慢慢变老的样子,你依旧眉目温和,而我也还是气势凌人。我们对望时,兴许会从彼此目光里看到淡淡的笑意。我们像孩子一样牵手,一起依偎在夕阳身边,看老照片,放老电影,回想那些曾在我们生命中欢笑落泪的人,回想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曲折坎坷,回想那些还没有变调的挽歌,那些细而薄婉的唱腔,那些永不褪色的祝福。

  我们一天天老去,老到我们连话都说不出,连泪都流不下,老到我们都离不开彼此。

  这就是那天我许下的愿,我最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