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松开门把手,挑起眉毛,“有事?”

  小花反手把门带上,揪着吴邪往里间走,“有很多事,咱们坐下慢慢说。”

  吴邪任他拉扯,语气轻松,心里的弦却绷紧了,“看起来,你有问题要问。”

  “我确实有不少问题。”小花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仰起头,阳光映得他的眼底是粼亮的流光,仿佛汽灯照射下的甘露,琥珀色的眸子透澈得叫人不敢直视。

  他盯着吴邪,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玩味的微笑,“想谈谈吗?最近发生的事情。比如说突然多出来的枪和刀,我不信你度假也会随时做好火拼的准备,除非你早有预料。”

  吴邪看着他,语气是狡猾的不置可否,“花爷想从哪里开始?”

  小花答道:“从头开始。”

  吴邪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转身走向酒柜,打开玻璃门,“好吧,从头开始……不过我想先来点儿酒,你不介意吧?有人说过,了解德国人的最好办法,是去听一场古典音乐会;了解英国人的最好办法,是去看一场英超足球;而了解法国人的最好办法,是去尝一尝他们的酒。”他拿出一瓶Gewürztraminer,随手拿出两个杯子,“琼浆液算是我最喜欢的洋酒,名副其实。第一次喝它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诗人曾经描写过的仙酒流霞。来点儿?”

  小花静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耸了耸肩,把一只杯子放回玻璃柜,自顾自倒了一杯,“从头开始……那就从水手这个人开始吧。”吴邪喝了一口酒,目光投向了窗外,布尔甘地酒店里成片葱茏的花木和常青藤,和罗马式的高大石柱。他的声音有些恍惚,仿佛飘过了这纸醉金迷的一切,回到了遥远的往事,透过风尘窥探那些迥异的人和目光。

  “水手从小跟着他父辈在渤海一带跑船,干的是非法营生,运送的东西也有正经货物,但多数是散枪,白粉,有时还是人。爷爷死后,他们家运送的东西就逐渐只剩下人,这些人是暗娼,或者是偷渡客,主要是中国和日本之间往来。不得不说,日本的风俗业如今这么昌盛,也有他家一份贡献。总之他家干这种事,获利还是不少的。”

  “很快他父亲厌倦了跑船,跟日本人贷了几条船开了航运公司,生意不错,水手跟着那些船,从渤海跑到东海又跑到南海,最好的时候他还去过孟加拉湾和新马泰。在那些人中间他凭着头脑和手腕,慢慢有了一些名声。几年后他的父母死于竞争对手制造的意外,水手一个人撑不住大局,公司倒闭,房产都押了出去,他差点去街上要饭。然后他到了长沙,投奔我爷爷,做起海斗的行当,后来他越做越好,从我爷爷到我三叔,又到我,他总是有办法在吴家岿然不动。他就像个真正的吴家人……”

  吴邪对于水手的记忆开始于他很小的时候,那个男人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每次到吴家宅子都会带点玩物或者吃食给吴邪,教他打慢吞吞的拳,给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吴邪似懂非懂地听着诡厥的海,凶猛的风暴,蜇虾鱼蟹,蛇鳖鼋鼍。二叔让他多干正事,吴邪一个标点符号也听不进去。过年时在一帮来吴家送礼贺喜的人中,水手总是带的东西最丰厚,走得最晚的一个。吴邪甚至盼着和男人在夕阳下打拳练功,听他说海上的故事,空气中也泛着海风微微的咸和潮湿一样。

  后来吴邪上位,在最艰难最危险的境遇里只有水手是对他忠心的。水手对旁人严厉,但是对吴邪有着特别的温和,不是奉承迎合,不是讨好,不是畏惧敬羡,而是那种像他三叔一样的,长辈对着晚辈的,融进骨血里的亲近。逢年过节吴邪还是会和水手呆在一起,喝一杯茶,默默地看着他缓慢地打那一套不变的动作,一个下午不说话也没有关系,在他旁边他不需要勉强。

  “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叫我小三爷?”

  “因为您和三爷不一样,您不比三爷'小'。如果用这个称呼,会让我感觉对您不敬。”

  就这样吧,吴邪跟自己说。别再失去了。这样就很好了。

  吴邪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流动着的蜂蜜般浓稠的黑夜,慢慢凝固成了突兀的硬块。

  所以当抱着那样想法的吴邪,察觉到水手的背叛时,他没有准备;可以说,他措手不及,难以想象。

  空气刹那了冷了下来。

  所以你杀了他。小花在吴邪的沉默中想着,用谁也没料到的残忍方法。

  “可是这里面有问题。水手没等拔掉我的亲信就动了手,这一点让我更加笃定,他的帮手足够强大,所以他才那么心急,肆无忌惮。”

  吴邪又低头倒了半杯酒,掩饰他一瞬间扭曲的唇角。

  “里克梅尔。你肯定听说过他。”

  这下连小花都皱起了眉,“他?这人……在业界鼎鼎有名。”

  “是臭名昭著吧?”吴邪盯着酒杯,“九岁时被绑匪卖到黑市,为了活命生食亲妹妹,这简直是法国版汉尼拔;十二岁用枪杀了吸毒成瘾的祖父母,拿着他们藏在床底的古柯碱做了第一笔毒品生意;十五岁因撞见父亲殴打母亲而把他勒死,但迄今**仍没找到他父亲的尸体,有人怀疑里克梅尔把他父亲像亲妹妹那样刷酱料煮着吃了;二十二岁已经是在全法国排的上号的毒枭,他曾试图换回母亲的爱,但是他母亲已经吊死在家乡科西嘉的一家精神病院里了,于是他带了一车的反坦克地雷,把整个精神病院和里面的一百二十八个人炸上了天。——我不大明白为什么水手会和这种人合作。”

  小花想了想,“里克梅尔比较偏激,不顾后果,但他做生意的信誉很好,手腕和头脑比很多人都要高上一筹,也许水手是看上了这点。”

  吴邪烦躁地挥挥手,“不管怎样,我不在乎水手和里克梅尔怎么勾搭上的。我想知道的是我和里克梅尔关系不是很好但也不差,井水不犯河水,他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挑唆我旧部推翻我?”

  “也许是你门槛设的太高了,而你又不是这个行业的寡头,所以就有别人想和你竞争。”小花按住他要砸到墙上的酒瓶,慢慢地说道,“我们这一行做的不止是生意,你要各方面都吃得开才能混的好。就像没有只做一种生意的黑帮,他们只有侧重而没有专一,如果专一的那个生意垮了,那他们就维持不下去大局;鸡蛋不能全放一个篮子里不是么?”

  吴邪挥舞着酒杯,“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懂……”

  “但是你想说,你还想留退路是不是?”小花打断他,清透而深邃的瞳孔紧紧盯着他,“小三爷,没人能全身而退;除非你照着脑袋来一枪,不然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这是规则。”

  吴邪的动作顿住了。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果然是花爷啊……”他倒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行,没法全身而退,那就全力以赴。”

  吴邪抓起酒瓶,仰头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金黄色的酒液全都倒进喉咙里,一圈冰冷的辣意从舌尖一直顺着滑进食道,在炙热的胃里猛然炸开,神经燃烧着,火苗蹿进脑海深处。

  “为什么帮我?”吴邪淡淡地问,“因为我三叔吗?或者是我爷爷?”

  枫树下落叶堆满宽厚的肩头的男人笑了,夕阳映在他刀削斧刻般的皱纹里,盛满一道又一道的波浪。“就是因为您是吴爷啊……”

  吴邪看着小花,眼里流露出一点尖锐和疯狂的恨意,衬着黑白分明的瞳仁让人感觉触目惊心,这是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才会有的可怕的愤怒,这也是自己的领地受到威胁才会有的凌厉的杀意。

  “挑战我的地位吗?那我就让他知道我究竟是干什么的;杀人是我的职业,放火是我的副业!”

  水手是他的部下,吴家是他的领地。就像草原上的狮子,绝不会允许别的同类侵犯自己的世界,不惜以死相拼!

  小花低头看着眼睛有些发红的吴邪,嘴角微微扬了起来。他知道他不再是一头绵羊,任人宰割,他成为了和他一样的狼,在受伤时也会毫不留情地撕掉粘连着肉的死皮,在痛苦时也不放弃对任何事物的警惕,冷酷,心机深重。前一刻里他放弃了所有顾忌和所有美好的向往,他将彻底融入泥沼中,在刀光剑影里厮杀,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直到单枪匹马!

  不,不是单枪匹马,因为解雨臣……会和他站在一起。

  那一刻小花几乎抑制不住喷涌的情绪,他扶住吴邪的肩,将这个因为信任的人的背叛而狠命抛弃一切的男人用力扯进怀里。这拥抱是他会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表示,而绝不是怜悯抑或安慰,他们不需要这个,小花知道对吴邪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看到里克梅尔死在眼前。

  呼吸变得绵长,吴邪闻到了小花身上长河般幽远的味道,不像女性那浓郁的脂粉味和花香,而是烟熏和柠檬的气息,秋日一样在他鼻间扑冽辗转,带着男人特有的干练和清淡。这种味道,使一向不喜欢别人靠近的吴邪并不反感小花的靠近。也是这种味道,让吴邪不由自主地对上他沉默的注视。

  吴邪无意识地攥紧坚硬的酒杯,松开,又攥紧,仿佛他仍身处那个地下停车场,对着水手残缺的身体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他似乎又感觉到了海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就像多年前一场又一场的内斗,水手用身体挡在他面前挥舞着短刀与对手厮杀时,练功服带起的微风那样,在浓重的血腥味里也是柔和而凉爽的。就像这么多年来死死扎在脑海深处的那些画面一样,夕阳和霞光久久停驻在眼帘后,吴邪默默地用目光描绘他清晰而分明的轮廓,他看着他,轻声地说:“您……愿意再教我打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