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气正好。齐齐山上终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这天竟也奇迹般地露出了嶙峋的顶来。金灿灿一片阳光,直打在山面上,绿茸茸密匝匝一片树林,自透着一股清奇。黑瞎子靠着床抽烟,别着脸看外面,时不时地‘咯咯’一阵笑,看起来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你这是什么毛病?”老沙道,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看着他。黑瞎子“呵呵呵呵”一阵笑,也不搭话。他眼睛看着外面,脑子里却时不时冒出来哑巴张的模样。昨天干了一炮,今天清晨他一醒过来,就看到那小哥光着身子坐在被窝里,准备要穿衣服出去了。

  明明挺瘦,看上去却不单薄,这背上很薄的一层肌肉覆在骨头上,垂着头的时候,肩甲那片的皮肤像拉开来的膜一样紧绷。外头还雾蒙蒙,泛着鱼肚的白,屋里黑,但门外医院走廊上的灯却能透过气窗打进来。这张家小哥这么在被窝里裸体一坐,看着居然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美在里头。

  黑瞎子在他背后躺着,忍不住就伸手握了他的后脖颈,大拇指在他的侧颈摸了两下。温热热一片皮肤,能感到脉搏在跳,咚咚的。

  他这么回忆着,脸上老挂不住要笑。老沙到底是个很敏锐的年轻姑娘,虽然没往那方面想,这时候看了他这个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太舒服,捡了他多出来的一只枕头就往他脸上打过去。

  黑瞎子叫了一声,吃了她这一下,枕头边上的木盒子就‘哐当’一声摔到地上去了。那烂木盒子本来就不太牢,这一下就摔了个稀巴烂。

  老沙吓了一跳,脸上一白。

  “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东西,我那时候是失去了意识,不然肯定不让那小哥把它带出来,这玩意儿简直臭的要命。”黑瞎子在床上摆摆手,叫大东收拾了碎片把东西扔出去了。

  “你的心态倒是很好。”老沙就道,看他不是很在乎,就低着头继续和她老头儿发短信。

  “我这次下去,主要是救命,现在命都救回来了,我还有什么想不开。”黑瞎子笑起来,就道。

  “你也别太高兴,那哑巴张现在去给吴三省卖命,这新下来的活儿就该你一个人干了。”老沙道,对着黑瞎子摇了摇手机,“当心没命。”

  花儿爷刚才透过陈皮阿四发过来的东西,云南那儿的一个斗,要夹他和哑巴张的喇嘛。

  “你怎么随便看我手机。”黑瞎子就说她,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老沙没搭理他的话,又翻了一遍里面的短信,把手机往自己手边一放。

  “我说沙姑娘,这大老爷们最烦娘们儿翻他们的东西,你这么干不行。”大东在边上看到他们这个光景,插话道。这哑巴张和黑瞎子在他那儿住了三四天有余,期间还干了一炮,弄得床单上都是黄黄白白的东西,他们是什么个关系,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现在又看到老沙这么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偏偏死心眼儿地看上了黑瞎子这么一个大兔子,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

  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被他的爷爷从小教育到大,黑瞎子是他们家的爷,他要是有什么坑爹事儿,大东都发自内心地替他感到不好意思。

  老沙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大东盘着腿坐在病床对面的柜子上,一边在抽烟,一边看看老沙,又看看瞎子,叹了口气。

  张家小哥今早就坐火车离开了,齐齐山下他和他爷爷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已经付之一炬,这两天看这位齐爷的意思,居然是要放他自由。这农场或守或卖,得了钱去看看大千世界,也都是随他了。

  这大千世界,英雄美人,多少恩恩怨怨,多少波澜壮阔。大有翻天覆地,乾坤倒转之能,小有痴男怨女,落花流水之情,都在这班命运诡奇,不同寻常的男男女女身上。

  大东这样的平常人,也算有缘分和他们相识一场,现在看着黑瞎子哑巴张还有老沙这三个人,脑子里尽往他们头上套些以前看过的传奇故事,一点平常心都不剩下,只觉得他们这么发展下去,以后肯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三角恋爱,到时候绝对有死有伤。

  老沙看他一脸十分诡异的表情盯着他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就往黑瞎子那里靠了靠。黑瞎子在床上吐了口烟圈,望着对面湛蓝蓝的天,天下绿油油的齐齐山,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

  有些事情,他从齐齐山下得来,却并没有告诉哑巴张。

  那是一些十分古旧,带着旧社会土腥子气的事情。他在早年过分艰难的岁月中,不小心遗忘了,却在这次的故地重游中,又再次捡拾了起来。

  这些事情,他谁也不会告诉,就算那个服侍了他们家大半辈子的郭老爷子没挂,他也不打算告诉。

  几个人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大东看着老沙瞎子,脑子里想着风花雪月;瞎子看窗外的山,想着昨天在他身下光着屁股的哑巴张;老沙翻着手机短信,想着黑瞎子叼着烟笑起来的时候白闪闪的牙。“花儿爷这次的斗,挺凶的。”隔了会儿,老沙突然道,一脸很严肃的表情盯着手机屏幕,打破了沉默,“陈皮阿四说我要是敢去,他就打断我的腿,让我在道上再也混不下去。”

  大东听得一愣,黑瞎子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斗我知道,和广西的老张家有那么点儿关系,里头有很多稀世的宝贝。”他道,看着老沙,“你是不该去,你本事还差了那么点儿。”

  老沙哼了一声,一脸你很不了解我的神情。黑瞎子笑笑,抖了抖手里的烟。

  他以前去过那个地方,他上次去那里,本来是要带出来一把刀的——一把百来斤重,黑如乌墨的古刀。那把刀他看着十分眼熟,总觉得以前应该在哪里见过,但是又想不起来。上次是这下头实在太危险,他差点就挂在了里面,刀也就自然没能捞出来。这次趁着是花儿爷夹的喇嘛,装备都无比高级,他倒是要再去试上一试。

  他这么一想,脸上又有了些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望着外面,咬了咬嘴里的烟屁股。

  老沙在旁边看着他却是一愣。她刚才心里没来由地就颤了那么一下,和轻细无比的蝉丝突然被拉直了崩断了那么似地一颤。心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地往下一沉,惴惴的。

  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忧虑。

  番外 小黑瞎子系列一

  天寒地冻。

  齐家的院子里有一株七八层楼那么高的古槐,树干上围了一块大红的稠,直挺挺朝天立着,从距离齐府好几百米的地方就能瞧见,盖伞一般地罩着这个长沙地头一等一的尊贵人家。

  这齐家的小少爷正蹲在树下扎马步,头顶上压了一块砖头大的黑铁块。这个天气,他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只穿了很薄的两件黑衣服,还是透风的,在树下憋得一张圆滚滚的小脸涨成紫红,两只小肉手捏着拳头,贴着侧腰摆着。

  几个家里的下人手里捧着茶水汗巾,在一边干瞧着。这小爷打清早就被他大哥拎出来练功夫,连早饭都没得吃,这一连三四个时辰下来,头发都湿得透了,湿透了又结了冰,几股小辫子冻得硬邦邦的,垂在他背后头。

  槐树的影子斜着,等到最长的那条枝一直触到了对面那盆海棠的时候,那小孩儿才松了一直绷着的脸,轻叫了一声,往地下一倒,他头上顶着的铁块‘哐’地一下,砸到地上,破了冻着的土,也吓了等得不耐烦了的家仆们一跳。

  “哎哟,我的小爷,您撑不住了也不知会一声,这要是磕坏了脑袋,吃瘪的还是小的们。”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就道,拉着齐小爷的手把他竖起来,又是拍衣服又是理头发,细细打量了好多遍。

  边上几个呆站着的也才反应过来,端茶的端茶,给他擦脸的擦脸,一窝子涌上来,把个豆丁一样的小毛孩挤得都要站不稳了。

  “你说这齐家家大业大,不说长沙,就是算上边上这两地三省,也是一等一的尊贵,怎么就这么教养孩子呢?别家的倒也学些骑射,但也没见过这么折腾的。”一个中年男人就道,一边给齐小爷抹了抹流下来的鼻涕。

  “你当他家是怎么发的家?”边上一个喂水的长脸儿的家仆就道,暗里压低了声调,“想当年他老太爷虽也有些土地,捐了个闲官,却是个没油水的活儿,家里穷得连奴才都要养不起了。”

  “这我倒不知,我只看这齐家大门大户,风光无比,还道是皇恩浩荡,天赐永远的富贵福寿。”那之前的男人就道,一边捡了那块黑铁,拿红布裹了,收在怀里。

  那大长脸闻言‘嗤’地一笑,摇了摇头。齐小爷垂着眼睛看地,脸上红扑扑的一团儿,一众下人只当他是年纪幼小又操练过度,全不把他当回事情,只说是这个年纪的小娃娃,能听明白多少事体?就是学舌,也怕是学不起来的。

  “你道是老爷二爷天天地往外跑,一去就十天半个月的,为的什么?”

  “什么?”

  “掘人的坟墓,挖人的棺材!”那长脸的就道,手往齐小爷脸上一指,“你往细里思量思量,这小爷整日里练的功夫,哪件儿是真上得了台面的?不是缩骨夹砖,就是教他辨些古董,哪件又不是正合了要干那伤阴德的事儿的?”

  齐小爷只装看不见他那只指着鼻子的手指头,听不懂他在说的东西,只管低头喝碗里的茶,着是软绵绵的一团小肉儿,可爱无比。

  “你道他是皇恩浩荡,荣宠无比,我看全是靠了做这肮脏下贱没人肯干的事情,不过得一点儿上头的补偿,也是挡不住这发丘盗墓要折损了子孙后代。你真是没见这齐家偌大一个家,就那么几口人,那太太得了这小宝贝以后是怀一个流一个,怎么都下不了一个种?”那长脸的继续道,特地压低了嗓门,一副神神秘秘的腔儿。

  其余几个下人见他口无遮拦说得没谱,唬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只低了头不说话,都当是没听见他说的什么。

  那嚼舌根的不见人搭理他,往地上吐了口老痰,也就有些没意思。自己闭了口,擦了擦冻得血红红的嘴。他是家生的仆人,老爷爷就是跟着齐老太爷一块儿下斗发丘的,到了他这一代,主子们也体恤他是他们家的一支独苗,又念在他老爷爷的功勋,也就放了他在家里做些便宜事情,家里之前的大哥儿念书,也让他陪着识了几个字。谁想到这下流东西是个没脸的,得了点儿恩惠又念了点书,就以为自己是个有见识的体面人了,居然对着这齐家也有了点儿瞧不起的意思,不但干活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拖拉,但逢喝了酒,就要和人家说,说这齐家好运不长,早晚是树倒猕猴散,保不得还要绝后。

  这个时候,正是齐家最光鲜的时候,每年给皇帝老儿带回去的宝贝无数,荣宠无比,这大长脸说的话也没人信,只说他是给鬼迷了心窍,说出来的话荒唐无比,听过他话的人连回报一声都懒怠去,居然也就让他这么混了下来。

  齐小爷在边上听他说话,也不做反应,等他说完了,只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他抱他到他娘那儿去吃饭。

  他小小的一只,脸蛋又长得极其可爱,那长脸儿也就弯了腰,把他抱在手里,往他娘那儿去了。

  齐小爷抱着他的肩膀,眼睛透过这人的半个大脑勺,望向后面那棵巨大的槐树。练了一天了,他肚子饿,也想他的娘了。这人说的话,他其实都听得明白,听得明白却不生气。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他时常望见他老子对着窗户叹气,那是一个极其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容坚毅,体力超群。然而他那么望着外面的积雪叹气的时候,即使是他,隔着他老子的小圆墨镜,都能瞧出来这个男人心底的愁闷。

  那是时候一长,就能把一个八尺男儿都压垮了的巨大的忧愁,能要人的命。

  小黑瞎子系列二

  那屋里的炕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身量颇丰,肌肤雪白,上身松松地披着件五彩刻丝银鼠褂,内搭一件素白白银丝雕花袄,下着一条大红石榴裙,裙边系着块双横比目玫瑰配,那模样虽算不上是个倾国倾城貌,但也贵在气质沉静高雅,一双大大的眼睛,湖水一般地明亮动人,自有一股子天成的贵气。那长脸儿把齐小爷往他娘跟前一放,少不得打了个千儿,又说了这小少爷不少好话儿。

  他母亲见儿子头上磕破了一大块皮,忙拉了手过来问长问短,又要喊人拿红花油过来给他擦擦。齐少爷仰着脸望着他妈,灯火下妇人肌肤微丰的身体,满心满眼的都是心疼,忍不住就叫了声娘,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他身量不大,只像是小小的一团肉儿,又乖,惹得他妈两手抱着,‘肝儿’‘肉儿’地喊。

  “饿坏了我的宝贝儿?吃点什么?”抱了会儿,他妈就问他,齐小爷头靠在他妈怀里,想了想,说要吃奶酥。

  他妈妈听了就笑,边上早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从后面端了碗炖的香香的奶酥出来。这哥儿爱吃甜的,尤其喜欢吃奶酥,而且总也吃不腻味,他妈妈那儿就常备了碗奶酥,温着,就等着他过来。

  齐小爷坐在他妈妈怀里头,那小丫鬟就侧坐在炕沿上,弯着腰一口一口地喂他。那小孩子脸上红扑扑的,小嘴儿瞧着软糯糯粉嫩嫩,好像浑身都还冒着一股奶香味儿。

  他妈妈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一半欣慰,一半又心疼。她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一子,又是这么好模好样地招人疼,恨不能宠到天边儿去,然而只一想到齐家年年月月替皇家做的事情,想到时候一到,这么个宝贝儿也要和他父亲哥哥一般地去做那很是下贱的活儿,心里就疼。

  这大门大户,锦衣玉食,旁的人看了只是羡慕,谁道其中的苦乐。他太老爷当初只觉穷困难熬,又受了他人许多的奚落,一时羞恶之心大发,非要弄出点名头来瞧瞧,谁知道会把子子孙孙都拖累到这步田地。这么伶俐这么漂亮的小孩儿,从小就要受这样的苦,等到了十三四岁,就要开始和他家的长辈去下斗挖坟,做尽了天理不容的事情。这样倒还不如小户家的孩子,平平顺顺地长大了,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这一辈子也就过了。

  他母亲这么想着,眼睛里就湿湿的,要滚下泪来。齐小爷吃完一碗奶酥,照旧滚回他妈妈怀里,抱着他妈的脖子撒娇。

  他很爱他的妈妈,比这世上诸般种种加起来还要更爱。小孩子对人对事自有他天然的一股见解,这齐少爷又是个早慧的,他能觉出在这个偌大的齐府,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端着水伺候他的丫鬟小子那么多,真的打心眼儿里心疼他的只有他的妈。他的父亲哥哥也是爱他,但是这种爱和母亲的又很不同。女人的爱是那种能包容一切,毫无条件,毫无原则的感情。黑暗暗湿漉漉又温暖暖,十分地盲目又不讲道理。

  暖融融烛火底下,他母子两个正温存着,外头突然一阵喧闹,一个脸生的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匆忙间还差点踢倒了摆在门口的一株西府海棠。

  “大老爷,二老爷回来啦。”那下人就道,声音颤颤的,一张脸蛋煞白,“太太快去瞧瞧吧,那二老爷...二老爷眼见着是要不好啦。”

  那妇人一看这下人的慌乱乱的模样就知道不好,一听他说的这个话,忙抱着齐小爷就往外头跑。

  那大门口早拥了许多人,吵成了一团儿,齐小爷只看到他爹胸口裹着纱布,布里透着血点子,正走在最前头。他后头是几个下人抬着一个藤条编的软担架,上面躺了一个血糊糊的人,他一时间还没认出来那个脏兮兮的血团子似地东西就是他的叔叔。他妈妈边上,他嫂嫂看了自己男人这个情况,叫了一声,顿时昏倒在地,惹得周围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齐小爷被他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看着他爹和身后灰头土脸的很多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在他这个年纪的小脑瓜子里,正在想些什么。

  队伍的最后,是一个穿着深蓝藏袍的男人,个儿挺高,面无表情,背了一把半人高的黑金古刀。

  齐少爷一眼就瞧见了这个男人,因为他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边上这么多闹哄哄的人,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只有这个人,冰雪造的一般,好像是独自行走在青藏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走在常年深雪覆盖冰冷无比的雪山中,他面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沉静淡然,翩翩浊世,他独自清高无暇。

  小黑瞎子系列三

  齐府这回算是出的大事儿,他二老爷其实早就不中用了,靠了很早以前不知道哪儿的游方道士赠的一丸保命丹才拖到现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给他的老婆小妾见上一面又交代了几句,连一个晚上都没熬过,一撒手一蹬腿地就去了。留下他的几个女人,抱着个血糊糊的死人哭天喊地,恨不能跟着他一块儿死过去。

  那家里刚晕的晕,倒的倒,哭的哭,还没理出个头绪,外头突然来了几个人,束着羊皮大衣,戴着滚边儿大帽,腰上插着各色武器,跨着膘肥体壮的几匹大马就拍响了齐府大门。这五个男的一个女的,不论胖瘦高矮,皆是一幅江湖草莽的打扮,面上带着肃杀之色,进了齐府大门居然也不下马,直奔家里老爷之所在。

  那领路的下人惯常所见,哪个不是礼数周全言谈文雅至极的人物?如今见了这个架势,唬得屁滚尿流的,一路是手脚并用,连爬带走地给领到了地方,匆匆地给里面请了个安,逃也似地就跑了。

  那里头的齐老爷自到了家,老婆孩子一概未见,只和那个背着长刀的小哥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头,似有什么机密要闻要谈。这会儿又接了那几个人进去,更是屏退了一众家人,连院门都闭得紧紧的。他这是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看了,更不要提外头凄凄哀哀的光景,乱得一锅粥似地女眷和下人。那当太太的这时候也顾不上心里头乱乱的一团,预备了一肚子要问她丈夫的话儿,只好硬着头皮在外头料理家事,放了她儿子给几个妈子丫头照管,一个人恨不能分成两个用,一颗心恨不得长了七个窍。

  是夜,天降大雪。

  鹅毛一般地雪片从天上纷纷而下,天上乌油一般地黑,只在离了地面极近的地方,伴着极其微弱的灯光,能瞧见下的密密的雪。前头女人的哭声乌压压,下人的脚步乱哄哄,那雪却在兀自安安静静的落。

  家里的大人都在前头忙,这后头的妈子丫头乐得没人管,碎嘴了几句齐家的这桩事儿出得蹊跷,很早就熄了灯睡了。齐小爷趁着他们不注意,一个人趴在窗户沿儿上看了大半夜的雪。这外头黑,外面又是不远不近飘过来的一阵凄凄哀哀的声儿,他一个小孩儿居然也不怕,直愣愣地趴着窗户板儿往外头瞧着,倒好像真能从那黑糊糊的一团儿里看出些什么来似地。还是一个喝多了茶水的小丫鬟起夜的时候瞧见了他,才慌忙抱了他回去,又坐在床头拍了半天,直到他睡得熟了,才悄悄地起身离开。

  那外头的一干人等自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大清早,昨夜了到访的那几个人里风风火火地走了几个,只留下来一个瘦得竹竿似地男人,嘴里常叼着一只银子打的烟斗,好像从来不拿正眼瞧人;还有一个瞧着体态纤长,生着一双风流凤眼的女人,看那个架势,却是好像要在齐家小住上一段儿。

  虽说有句老话儿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然而有些时候,疾生腠理,直到发作之前还是红光满面一片好。待到人有所知觉之时,已经是回天乏术,撒手人寰也不过是一夕之间了。这齐家现在大约也就是这个情况,那大长脸儿的话,也就是打这个时候起,才慢慢地有人开始想起来。

  齐小爷给丫头们伺候着洗漱毕了,趁着家里头乱,一个人偷偷地溜了出来。这个时候家里忙了一个晚上,待到清晨时才都刚歇下,只有几个妈子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扫雪。

  一夜的大雪,能积得有成年人的膝盖那么地高,齐小爷在雪地里一跳跳地往前走,带了副小圆墨镜,头发很随便地打了几条辫子。

  他这么一路走一路看,待逛到了家里一处极偏僻的所在,却见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侧对着他坐在扶栏上看天,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超然。正是那个他昨日所见的背长刀的男人。

  齐小爷想了想,往他边上一跳。那刚下过雪 ,地上很滑,扶栏上更滑,他昨儿又刚刚扎了好几个时辰的马步,腿上发僵,一个没踩准,咕噜咚一下就跌了个脚朝天。那个高瘦的小哥儿却只顾着自己很忧郁地望着天,见着这么个小孩子在自己边上跌了重重的一跤,也不去管。齐小爷倒很乐意他的不在乎,咕溜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一手往那年轻人屁股边上一按,用一个自以为很酷的姿势又是往上一跳。

  这一回他倒没摔,端端正正在那小哥边上坐好了,又拿手推了一下歪掉的小墨镜。

  “这位小哥,你好?”

  小黑瞎子系列四

  那长头发的青年闻言也不理会,依旧半仰着脸望着天,神情无比忧郁。齐小爷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的回应,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也是个地下的手艺人?”他道,歪着脸儿打量了一下这个冷面的小哥,“瞧着倒有点儿不像。”

  那小哥转过脸来看他,他没有剃头,长头发都编成了条大辫子垂在背后头,这时候头发捎上落了很多的雪片,齐小爷看看他,乐得呵呵地笑。

  “你的模样瞧着不错,一般干这个的长得都万分丑陋。”他道,晃了晃腿,“你别看我小,很多事儿我都知道。”

  “你是齐爷的孩子?”那青年问道,这时候才略微侧了身子,那双很淡的眼睛上上下下把这孩子打量了一遍,脸上说不清楚是什么神色。

  齐小爷点点头,手里还握着他袖子,脸儿却朝着对面院子里望过去。这一夜的雪积下来,地上白的一片儿,屋顶上盖得厚厚的雪,看着圆润润白莹莹的。那天上蓝,蓝得发亮,还有很小的雪花儿从上头飘下来。风不大,却寒。

  两个坐了一会儿,齐小爷忽然伸手摘了脸上墨镜,揉了下眼睛,睁着眼睛望向上头蓝蓝的天。他眼睛其实挺大,突然地见了光有些个受不住,看起来水汪汪的。

  “你眼睛不疼?”那小哥见状就问他,声音淡淡的。

  “我眼睛现在还好。”齐小爷道,见这小哥主动搭理他,尤其高兴,“想必你也知道,凡是我家的男人,大了都有眼疾,见不得光的。我娘说我趁早也得防着,所以但凡遇上这大雪的天,总是带着眼镜的。”

  “不过我想这不论早瞎晚瞎,早晚是要瞎的;不论早带晚带,早晚这眼镜儿是要脱不下来的,还不如趁着能看,多看看这些漂亮的玩意儿,到时候真要看不见了,那也就不亏了。”

  “好一个不亏!”他这个话一说完,对面屋顶上突然有人拍手叫好,他和那小哥抬了脸望过去,只见从那屋檐上突地翻下来两个人。这大雪虽厚却厚不过人的膝盖,这两个从那么高的屋檐儿上跳下来,却是身轻如燕,落地时膝盖轻轻地往下一弯,静静地就落在了雪上,一点大的动静也无——正是昨儿骑着马来的那五人之二。

  “齐爷倒是养了个好儿子,还小得跟团儿肉似地,居然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中那个抽着烟斗的男人就道。他的眼睛似乎是有些问题,黑眼珠子斜长进眼眶里一大半,总也没法儿正眼瞧人,得仰着下巴侧着脸,模样怪异无比,“这以后的日子虽说是要乱了,不过我看这小子倒像是个能成大气候的。”

  那青年和边上的女人听了都不说话。

  齐家虽也是个盗墓的,但到底是替皇家在做事情,和他们这些人的干系不大,素日里还都有些互瞧不上的意思。然而自打那洋人大举进清,事儿就开始有些不对。急转直下,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急转直下,还是救不回来的那种。

  于是他们这些人,为了一个千古之谜,存在于万里之外某个雪山上的圣地,就不得不抛开往日的恩怨,相互联手,才能保证解开那个谜团的钥匙不会在这个国家即将发生的动乱中遗失。

  齐小爷作为齐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嫡子,这个小孩儿,他纵然有天大的抱负,绝世的奇才,他以后也不得不继续他父亲现在在做的事情。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超越了个人的恩怨,骨肉之情,乃至朝代国家的更替,是不断变化的大千世界中的永恒。强人所难,为人之所不能也不得不要将它保全下来。这个道理,张起灵和边上那个女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成不成得了大气候不好说,但他要是个命长的,以后肯定能帮到你不少。”那眼睛很风流的女人就道,看向栏杆上坐着的那个小哥,“他爹要是知道让你救一命的代价那么大,保准三年前在那斗里就干干脆脆地自我了断,也省得后患无穷。”

  那青年听了并不答话。齐小爷坐在他边上,一手抓着自个儿的墨镜,一手捉着他的衣服袖子,耳朵听着这三个人说话,小嘴儿闭得紧紧的。这些话,他一半听得明白,一半听不明白,不管听得明白听不明白,他一概低着头埋着脸儿,都不打算让这些人打面儿上瞧出来。

  那三个人都对着这小孩儿看了很久的时候,那斜眼的男人还要说话,那青年突然从扶栏上跳了下来,右手一收,把个肉团儿就抱到了胸口。他一张脸冷着,也不管自己那么一走那一男一女脸上尴尬,自说自话就抱着小孩子离开了。

  齐小爷软咚咚的一摊,爬在他身上,隔了他的肩膀,往后头瞧过去。那一男一女还在雪里站着,一个驼背缩腰瞧着是猥亵无比;一个身姿挺立,看着万分曼妙。那后头的细雪还和柳絮似地在飘,头顶晴空一片,地下纯白,院子里的粉色的梅花儿,半盖着雪,看着又嫩,又美。

  那青年的脚步很轻,抱着他的动作也轻,走路不摇不晃,齐小爷趴着,只觉得万分舒服。

  “你要在我家住下来吗?”隔了会儿,他问。

  “我只是来请教齐爷一件事情。”那青年回道,“等他考虑好了,我们就走。”他的计划很长,太长了,连齐家都只是一个轮子。齐老爷一言九鼎,等这儿的事情安排好了,他还有很多的地方要跑。

  他肩上的小孩子要睡了,他伸手很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看了看正走着的这个精美无比的地方。游廊曲折,一应山石布置无不精妙非常。然而就是这么个金窟窿似地地方,时候恐怕也要不长了。

  小黑瞎子系列五 终篇

  齐小爷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年纪不大,偷跑出来的时候没穿够衣服,着了点儿凉,回来就发了烧,整个人红得和虾子似地团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的。

  等他清醒过来能跑能跳的时候,那个长头发的小哥和那一对古里古怪的男女已经离开了。齐小爷穿了很厚的袄子,眼了巴巴地跑到他们之前坐过的那块地方,仰了头看了一会儿,一幅小墨镜挂在鼻梁上,倒也看起来有模有样。

  他刚生过病,这两天里也没人要他去练功念书,他娘倒是常常过来看看他,眼睛里噙着两泡泪,好像有说不尽的怜惜心疼,没事儿就摸摸他的脸,捏捏他的手,在炕边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这会儿顶着风站在院子里,就又想起来和那个小哥一块儿坐着看雪,看天,看梅花儿的时候。

  张起灵这样的人,过目难忘。即便你没有见识过他在斗里的身手,你也很难不去注意到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孤独又清高,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好像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淡淡的眼睛。

  齐小爷自个儿站了一会儿,出了一回子神,就被赶过来的丫头抱着回了房。屋子里暖,没一样不是人精心布置出来的,连个花瓶儿摆放的角度都是无比考究。他娘亲手捧着一碗药正坐在炕上。边上一个白玉做的盘子,上面放了好几样很精致的小点心,有梅花样的,那面皮上就是淡淡的粉;有荷叶样的,那上面就是翠翠的绿,细闻一下,好像还真有夏天荷叶的清香…齐家的小少爷爱吃点心,那齐府的下人就尤其的会做点心,做出来的东西不但好吃,而且好看,万分精致。

  “家里现在这么乱,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他妈妈就说他,一边给他喂了一口药。齐小爷乖乖张了嘴,‘咕嘟’一口咽下去,脸上有些呆呆的。

  世事无常,他年纪尚幼,然而有些东西,即便是这么小的孩子,也是能觉出几分来的,更何况他又是天生的聪慧过人。家还是那个家,家里的东西一件没少,家里的下人一个没跑,然而细微处的变化却在。无论是那几个仆从的行事,他妈妈看他的眼神…无形中,都是和从前很不一样了的。

  齐爷向来对外称是在外面跑的生意,然而既然是在和外国人做生意的,那二老爷是如何弄得血糊糊的一身,连棺材都没进就化了臭水一滩的呢?那几个骑着宝马夜入齐府的家伙,满面的凶煞,一看就是跑贯了江湖的手艺人,只不知道是干的哪一行的营生?

  素日里人都只当那大长脸儿是个吃里扒外被鬼迷了心的神经病,这时候倒都暗暗地开始琢磨起他以前说过的话儿。都道是人心易变,这一点点的差错,往往就落下了怀疑的种子,任是齐府这样的光鲜富贵也是没用。

  “你大哥跟着你爹出去了,这以后你的功夫,就要换个人来教了。”吃完了一碗药,他妈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腌的果子,叹了口气,就道,“那老头儿我见过,一看就不是好糊弄的,你以后也要乖一些了。”

  齐小爷听着,仰着脸儿看看他的妈妈,点了点头。屋子里暖暖的,关了门窗,只点了灯,昏昏暗暗的,他的病又刚好,只觉得脸上发热,又想要睡了。

  那个穿着藏袍很酷的哥哥;还有那两个功夫很好,从那么高的屋顶上也能轻轻松松地跳下来的人;那天很好的太阳,他大着胆子摘下来墨镜看到的白白的雪,那又粉又嫩的梅…都像是不久前才做过的一场梦了。

  他眼睛迷迷瞪瞪地看到他妈妈替他掖好枕头,落下翠绿洒金的纱帐子,两只空了的大金钩子就在上头晃晃悠悠,被褥都是熏过的,味道香香的…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要长长久久的,他住的这间屋子,他的妈妈,那个很会做点心的小丫头,很凶的老妈子,都是要永远存在下去的,就好像那颗竖在他家院子里的,据说活了好几千年的大槐树。

  然而世事无常,天地风云变换,不过是朝夕之间。

  齐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那个小肉团儿似地香喷喷的孩子,日后会长成那么大的个儿,性格又是不同常人的怪。齐小爷一直没忘的那个长头发的张起灵,当时年轻冷酷,刚从张家出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迷迷糊糊傻了吧唧,连自己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齐小爷大约也没想过,他年少时自以为深刻无比的一次相遇,在日后家族的覆灭,朝代的变换和无比艰难的岁月中,竟就那样地从记忆中消逝了,好像是从未发生过的一般。

  张起灵这一别齐家,过后不出一年,齐家就在家后某处的山下开始了那一场日后牺牲掉无数人性命的试验;那齐爷日夜忙着做这丧尽天良的事情,五六年后的一天,就死在了一个斗里,听说是凄惨无比,那家里人连个尸首都没见着。齐妈妈大哭一场,从此落下病根。那大哥儿性情本就温良,根本不适合做这些有违常理人伦的事情,居然是在大清朝还没倒的时候,这齐家就开始败落了。

  人一点点的死,地一点点的卖,齐小爷出国的钱,还是当了不少他妈妈当年陪嫁的东西。

  等到那么些年之后,那齐小爷再一次和那青年相遇的时候,他们都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那个戴了墨镜的瞎子还有忧郁里透了点儿呆呆的张家小哥,他们都忘记了那发生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事情,却原来他们的命运相交,那后来的纠纠缠缠恩恩怨怨,都是早就有了先兆的。

  只是大家都忘了,黑瞎子忘了,哑巴张也忘了,那山水楼阁,坐过的扶栏,雕花的走廊,金碧辉煌的家都早已灰飞烟灭,那极其短暂的一遇,大约也只有天知道了。


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