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专心制作着牛奶茶,一杯加一勺糖, 另一杯加两勺糖, 还要在底部铺满红薯粉圆。

  在女皇还是公主的时候, 她就喜欢甜蜜到无限接近齁的食物,这一点莉娜再清楚不过了。

  莉娜的工作是既满足女皇的要求,又跟营养师协调饮食计划,控制女皇的糖分摄入量。

  但今晚不一样。女皇刚决定戒酒, 急需一些东西分散注意力。没有比甜食更好的东西了。

  莉娜将两杯牛奶茶都放到托盘里,端去那张被帷幕遮住的床边。

  很少有人可以在如此私密的地点, 在如此稀少的看护下,荣获女皇的接见, 不过显而易见, 这位魔乐师是个例外。前阵子女皇面对他暴露出丑态,却可能是认为最丢脸的时刻已经过去, 因此变得更加亲近他。

  对于女皇的交际, 莉娜向来视若无睹,只管将所有的面孔和对应的喜好一一记下,举个例子,这位魔乐师就跟女皇不一样, 受不了太甜的东西。

  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依次被接过。帷幕外的魔乐师轻轻地啜饮,莉娜望着他的侧脸,不知第几次暗自感叹。她比女皇岁数大两倍, 见过的美男子多不胜数, 这么『亮眼』的却屈指可数。

  单看那头红艳艳的毛发倒也没什么, 但再看那身绿油油的衣服,还有那个黄澄澄的琴,三种颜色就这么集齐了。

  最神奇的地方是,她非但不觉得这样的打扮辣眼睛,还有那么点漂亮,也不知究竟是人靠衣装,还是衣靠人装。

  这厢思绪神游间,帷幕内响起女孩的抱怨声。

  「你不知道,那些部长原先都对我爱答不理,但自从父亲死后,他们就一股脑来找我,给我看每一份文件却不加以解释,仿佛我天生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婕琳仰头灌尽牛奶茶,完了一抹嘴角,忽略了莉娜递到半途的纸巾,对着夏茨摊手。

  「问题是,父亲没让我接触过政务,除了有几次从旁观摩。这根本就不够,懂吗?」

  夏茨默默点了一下头,鼻间飘荡着甜香的气息,他忍不住低头吸了一口,从牛奶茶中辨认出至少三种材料。这个甜度尚在接受范围内。盘旋在杯沿的热气使他咽了下口水,然后被嗓子里的痛感再度提醒了风寒的威力。

  记得库鲁离开的那一天,他心情不太好,脑子也乱七八糟,出门时都忘了裹棉衣。

  在被冷风灌了个满怀之后,他持续打起喷嚏,接着就正式感冒了。

  现在他得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在女皇面前失礼。

  「抱歉,我……」一股痒意直冲鼻尖而来,夏茨想提前预警,却还是没忍住,直接就打了个喷嚏,然后狼狈地揉了揉鼻子,「唔,真的抱歉。」

  婕琳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活像见到了什么奇景,「现在还不算冬天呢。」

  夏茨有些窘迫,体质不如同龄人也就罢了,还被一个女孩子笑话,他真是该加强锻炼了。

  如此想着,夏茨吸了吸鼻子,正打算起身去拿纸巾,面前忽然递来了一只雪白的长毛猫。

  「用小雪花擦擦吧,可好使了。」

  「……」

  感受到小雪花惊恐的注视,夏茨选择了心领这份好意。

  婕琳传召他过来,多数时候只是喝喝茶,单方面听她倒苦水。

  他真正的工作是在特定时间演奏轻柔的旋律来为她助眠。

  要知道,睡眠问题正是她寻求酒精慰藉的原因之一。

  夏茨弹了首儿歌的旋律,很轻柔的基调,成功将婕琳催眠至熟睡。

  旁边的莉娜也免不了受到影响,昏昏欲睡,但仍强撑着保持清醒。

  根据以往经验,夜晚的工作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了。

  夏茨从床边的软椅上站起来,收起乐器。

  从第一次踏进寝殿里开始,他就发现了四周摆放着一些奇特的家具,但其表面的符文暗暗指示出,那可能不是普通的家具,而是别的东西。夏茨猜测是用来抑制魔法的器皿。如此一来,没有魔法师能进来伤害女皇,出入口被森严把守。作为一个频繁的访客,他每回进去仍然要接受检查,以防携带利器。

  不得不说,这是个折磨人的过程。夏茨总要站在那里,忍受杜百斯爵士的摸身搜查,一开始还只限进去的时候,后来愈演愈烈,出去也要被乱搜一气。

  夏茨每每想发怒,都是忍了又忍,因为杜百斯爵士终究保留了底线,要指控对方骚扰自己,恐怕很难成功。没错,有很多守卫在现场,但他们怎么可能支持他这个陌生人,而不是跟自己称兄道弟的皇家骑士?

  这一次,夏茨离开寝殿的时候,表现得小心翼翼。

  寝殿内外共有两层门,通常是一起打开的,他却特意分成了两步打开。

  到了中间,他先开一条缝,探头往外面看看,确认杜百斯不在,才放心出去了。

  他这么做也不怕笑话,只要能够避开他讨厌的人,宁可多费点功夫。

  现在再前行五十米,往右转,就可以抵达宫殿的出口……

  「哎呀,杜百斯爵士,你回来了。」

  耳边传来守卫的招呼声,夏茨顿时背上一凉。

  不,别回头看。夏茨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快步往前走。

  结果没走两步,一股大力就把他拉住。夏茨踉跄了一下,差点向后跌进那人的怀里,幸好他稳住了身形,对上了那张俊美的面容。此刻,杜百斯正挂着一个猫捉老鼠般的笑容。

  「怎么一见我就跑,魔乐师大人?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只是急着回去。」夏茨踮起脚后跟,「失陪了。」

  话音落下之际,夏茨立马奔跑起来,直直往宫殿的大门冲去。

  然而,早在他摆出起跑姿势的时候,杜百斯就预料到了他要做什么,当即追了上去。

  杜百斯虽然晚了一步,却几乎是跟夏茨同时离开了大门,展开一场追逐赛。

  又过了五六秒,夏茨体力不支地停下来,被杜百斯从前面拦截了。

  「呼…呼…」

  夏茨扶膝喘息着,抬头怒视这个紧追不舍的骑士。

  「你离我远一点,否则…否则…」上气不接下气地警告,「我会告诉陛下,你一直滥用权力……」

  「滥用权力做什么?」杜百斯歪过头,注意到夏茨的气息紊乱不已。

  夏茨似乎很怕他,就像小猫害怕人类,因为随时可能被后者伤害。

  杜百斯尽量控制了自己,但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个兴奋的笑。

  杜百斯素来相信自己是一个好骑士,即使萨洛夫对他嗤之以鼻,称他为时刻发情的极乐鸟,但皇家骑士的身份即代表超群的剑术、坚强的意志和责任感。

  换言之,正直得不能更加正直了,

  但他自从被调到皇宫,见了他兄弟的心上人,某种恶劣的欲望突然被引燃,无头无脑,无从解释。明明知道这样不会赢得好感,他还是表现得如同一个不成熟的男生,为了吸引校园里最漂亮的女生的注意,专门在每天放学后堵住她,想方设法欺负她,直到她眼泪汪汪为止。

  其实也不是真的想看她掉泪,只是这样做收效最快,又最能满足他奇怪的癖好而已。

  「我的职责就是搜查每个出入者。包括你。」杜百斯往前走去,「所以还请配合。」

  「够了!」夏茨大叫道,表情几近抓狂,「你明知道我身上没有携带危险物品!」

  杜百斯站到他面前,戏谑道,「那可说不准。谁敢保证你不是一个小坏蛋?」

  不顾夏茨的挣扎,杜百斯一伸臂将他拦腰抱起,跳舞似的原地转了几圈。

  「放开我!」

  「行啊。」杜百斯笑眯眯的,「来跟我学个词,学会了我就放开你。」

  接着杜百斯念了一个词,用的是土著语言。夏茨哪有心思跟他搞这些,气得想掐他的脖子,又想求助于附近的守卫们,可他们面向前方,目不斜视,仿佛对这边的景象毫不知情。

  最后夏茨急得快哭了,手脚疯狂挥舞,拼了命地挣扎。杜百斯不得已将他放到地上,心里却有点可惜,他到底是没跟着自己念出那个词——只有岛上的居民才晓得,那两个简简单单的音节,拥有全世界最美好的意思,用其它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表述。

  这个家伙声音那么好听,如果能说出来,一定很激动人心。

  杜百斯把玩着红色的鬈发绺,隐约闻见淡淡的香味。

  「你用了什么东西来洗头发?」他好奇地问。

  夏茨没回答,用力推开他,「我明白你想干什么!」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愤怒。夏茨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对你没兴趣。如果你继续纠缠不休,就不要怪我……正当防卫。」

  所谓正当防卫,可不是说着玩的。夏茨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杜百斯哧哧地笑起来,好似被他的威胁逗乐。

  「什么啊,难道你认为我想要强迫你吗?」

  花枝招展的骑士弯下腰,附到他耳边说。

  「这种事当然是你情我愿才好玩啦。」

  夏茨不适地侧脸,望向了最近的一个守卫。对方正好看过来,却在迎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故意扭过脑袋,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说吧,你是不是个雏?」一口热气呵到他脖颈,激起轻微的战栗,「也没有爱人吧。想想你活了几十年,连真正快乐的滋味都没有尝过,会不会有点可惜?不如就让我教教你,手把手,包你大开眼界。」

  一瞬间又恼又羞,夏茨的脸颊都红了,连退两步喊出来。

  「你敢对我说那种污言秽语!我…我已经有爱人了!」

  「是吗?」杜百斯根本不信,「那他叫什么名字?」

  夏茨咬住嘴唇,没吭声,总觉得如果说出来,有些东西就会改变了。

  可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夏茨想了想,试探着说道:

  「吹开白云·融化雪冰·蹚水前行·火烧黎明。」

  咔擦!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却没有转瞬即逝,反而直挺挺地劈下来!

  杜百斯完全猝不及防。闪电没击中他,仅仅擦伤了他的头发,但就算是这样,脑袋还是冒烟了。

  时髦的发型瞬间变成了爆炸头,满面污灰印记,像厨房里的伙计抬了手,胡乱拍打他的脸。

  一身精致的制服也变得脏兮兮,整个人张大嘴巴,表情别提有多么难以置信了。

  这一幕只能用凄惨来形容,但面对如此不幸的事件,夏茨只想爆笑出声。

  实际上,他的确笑出来了,很大声,压根控制不住自己。

  这他恶魔的简直是他见过最痛快的画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到回家后,夏茨都止不住地乐。他搞不清那道闪电从何处来的,但是这重要吗?他只知道,这下子,杜百斯肯定不敢再对他有冒犯,搞不好还要当他是魔法师,又敬又怕。

  夏茨关上了屋里的窗户,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将一丝冷气放了进来。

  他钻进被窝里之后,那丝冷气也钻了进去,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本来就感冒了,现在盖着被还觉得冷,他怕不是快要寿终正寝了吧。

  希望能尽快好起来,他可不想专程去一趟调理院,捏着鼻子吞药片。

  小股的暖意逐渐从背后升起,夏茨侧面蜷缩着,想象自己被抱住,紧贴着一个厚实的胸膛。热燥燥的气息在狭小的范围内传播开来,引导他闭上眼睛,无意识地回忆起那些与砂火龙共眠的夜晚。

  怎么可以如此的矛盾?自称特别怕冷,实际上,却是给他提供温度的那个人。看似离不开他,实际上,却可以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无处寻觅踪迹。

  空气中,叹息轻轻化开,呼吸般微不可闻。

  他已然开始思念他的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