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咖啡厅有一个满是葡萄藤的露台,阳光很是明媚。

方琳娜和另一个穿一身休闲服装的年轻男人坐在露台上,一个垂着紫色纱幔的亭子里,见到程启思和锺辰轩过来,方琳娜朝他们招了招手。

她打扮得非常明艳,桃红色裙子,金色大圈圈耳环,金色高跟鞋。按理说这样的装扮很艳俗,但方琳娜看起来却极美,风情万种的模样。

安昕长得不错,打扮也很有品味,只是眉梢眼角都写着一股傲气,让程启思看着挺不顺眼的。

他看了看锺辰轩,说:「辰轩,你回来也几年了,居然都不跟我们联系。连我们这些老同学都忘了?」

方琳娜手指间夹了一根烟,笑吟吟地说:「辰轩本来就不想见我们。」

锺辰轩要了杯咖啡,程启思却要了一瓶伏特加。因为锺辰轩不爱喝酒,所以平时程启思跟锺辰轩一起吃饭的时候,程启思也很少要酒。

方琳娜看着服务生把酒和酒杯端了上来,笑着说:「程先生酒量一定很好?」

锺辰轩还不等程启思说话,就说:「你们喝,我不喝。」

「你也太绝情了,大家好歹同学一场,你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们。」安昕对着程启思举了举杯子,「程先生,你是想问我们昨天晚上的事吧。」

程启思笑了,跟他碰了碰杯子。

「当然,那是我的职责。」他瞟了锺辰轩一眼,又补了一句,「我们的。」

锺辰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安昕却不笑了,望着锺辰轩说:「我真没想到你会去做这一行。孟教授一向最看好的就是你,甚至还超过他女婿文桓。你现在去当警察,不是大材小用么?完全不对路啊。」

方琳娜把手里那根细长的七星给掐灭了,悠悠然地说:「辰轩去当警察,为的还不是文若兰。现在很难找得到一个像辰轩这么痴心的人了,是不?」

「别用这么文艺的腔调说话。」

安昕不满地皱着眉,「他不是痴心,只不过是因为文若兰死了。人总会把自己喜欢的对象理想化,没想到你锺辰轩也会犯这样的毛病。」

锺辰轩听了他两人的话,居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程启思本来以为锺辰轩会发作,锺辰轩对于文若兰的敏感,他可是一再见识过的。听方琳娜和安昕的语气,似乎都对文若兰并不那么满意,这倒让程启思觉得有点奇怪了。

「『小说家差一点就想让整个天地都参与到他主人公的自杀里去。』」

安昕说这句话的语气倒像是在朗诵一般,程启思不知道这话出自何处,想想应该是跟心理学有关的言论。

「『苍白而快活而漂浮着,溺水者沉思着,往下流淌……』,水土火风里,文若兰选择的是水,不是么?哈哈……」

程启思看了锺辰轩一眼,锺辰轩低着头在用小勺搅他的咖啡,还是没有说话。程启思实在忍不住了,便问:「你们认为文若兰是自杀的?」

这个问题问得方琳娜和安昕同时怔了一怔。方琳娜随即就大笑了起来,笑得一头浓发也在甩动。

「她完全有可能是自杀的。那种文静内向的女孩最喜欢的就是幻想,把自己幻想成某种理想化的人物。她的幻想可能一直到最后以美丽的死亡为终结─其实,很多人,大多数人,在童年或者青少年时期都曾有过自杀的幻想,但是大多数人不会付诸实践。

「同时,大多数人对于自杀也只会局限于普通的观念─跳楼,割腕,撞车─但是有一种追求完美的人,甚至会把自杀的细节都想象得非常完美。」

程启思犹疑地说:「妳的意思是……文若兰就是这种人?」

安昕说:「文若兰擅长绘画。我曾经在她的画室看过她的作品,她的画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一种接近提香,女性温柔美好的容貌,饱满的肉体,明亮的色调;一种却是完全的印象派,是能让外行人看不出所以然的东西。

「按理说,一个成熟画者的绘画风格,是有极强烈的特征的,就算画手能够画出多数风格的东西,但他也只会最倾向于某一种。文若兰的这两种风格的画,大约各占一半……」

锺辰轩总算是开了口,声调平平,「如果能用心理分析解决她死亡的问题,我愿意洗耳恭听,只可惜,我不能,你们也不能。就算承认你所说的,文若兰个性里有相悖的两部分,有人格分裂的趋势,也不能因此推论出她会有自杀的动机。

「注意,不是欲望,是动机。自杀的欲望,人人都可能有,那是人心理深层次隐密的东西,也是我们研究的东西。

「但是动机,那才是显诸于外的,可以直接推动事情发生的东西。」

安昕又朝程启思举了举杯子。「外在动机不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了。难道警察没有找出文若兰死亡的原因么?」

程启思犹豫了一下,说:「我们没有找到她有任何需要自杀的理由。」

方琳娜笑着说:「这也是,她跟辰轩谈了好几年恋爱,总算是要订婚了。我看她挺开心的,看不出什么异状。除非……」

程启思问:「除非什么?」

锺辰轩冷冷地说:「她是想说,除非文若兰跟她姐姐孟采桦一样,都有精神分裂的表现。正常人是走不进精神分裂患者的世界的,我们不会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对于事物的判断,往往是跟正常人不同的。」

程启思咳了一声。「好吧,但我们今天要谈的不是文若兰,是昨天晚上的事。」

安昕却拿了一张卡片出来,居然就是那张暗绿色的节目单。「这上面的节目表我反复看过了,我觉得你们应该从主办者下手。」

他的声音里带着倨傲,很有点居高临下教训人的味道。

程启思听着很不舒服,锺辰轩在旁边冷冰冰地说:「这我还用你教?」

「我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啊,辰轩。」安昕嘴上在道歉,口气里的傲气可一点没少。

「看看,这五幕戏中,重头戏就是奥菲莉娅溺水而亡,和奥赛罗扼死苔丝狄蒙娜。为什么?因为只有这两场死了人,所以这两场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其余三场具有什么意义呢?其中,拉维妮娅的一场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只有这一幕没有死人。

「实际上,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杀人的场景很多,血腥的也不少,为什么要选这一出呢?比如,人们最耳熟能详的之一─《麦克白》─麦克白谋杀国王邓肯不就是很好很现成的吗?」

方琳娜说:「因为凶手有女性情结,他选择的牺牲品都是女人,而且他喜欢具有美感和画面感的血腥场景。麦克白杀国王虽然残忍,但充满了内心的黑暗挣扎,凶手可没有任何心理挣扎的。」

「凶手的心态,跟把拉维妮娅的双手砍下来,接上树枝的两个残忍的高卢王子有相似之处。」锺辰轩说,「他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作法有任何不对,只是单纯─这个词很奇怪─单纯地迷恋这样血腥美丽的画面。

「那两个高卢王子在莎剧里,他们甚至一再声称自己是爱拉维妮娅的!爱!莎士比亚对爱的诠释果然与众不同。」

程启思听得头昏,挥了挥手说:「你们的意思是─凶手是个男人?」

安昕几乎是不屑地笑了。「你见过女人有女性情结么?当然是个男人。男人才能更客观地欣赏女人的美。」

程启思盯着方琳娜,说:「听说,本来是由方小姐扮演安.波琳这个角色,而妳却在最后拒绝了。」

方琳娜又点了一根烟,吹出了一串烟圈。「对,我跟卫蒙有点交情,而我也喜欢演戏。」

「妳为什么要拒绝?」程启思问。

方琳娜掠了掠头发。「因为现场太混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表演的。」

安昕突然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不处在聚光灯的中心,妳就不乐意了?哈哈哈,琳娜,妳应该去当演员!」

方琳娜冷笑地说:「演员只是戴着面具演戏,我需要的不是面具。」

程启思对于他们这种形而上学的对话已经很伤脑筋了,打断了方琳娜说:「我想知道昨晚的舞会里,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方琳娜说:「我跟安昕在一起,在一大簇那什么花下面。挺吵的,我们说话都靠得很近。哦对了,那之前我刚跟卫蒙说过话,他跟那个小助理就站在我们右边不远的地方。」

程启思问:「你们就没去看奥菲莉娅?」

安昕说:「那演员唱得不错,演得很一般,没什么看的必要。再好的表演我也见过了,这么个业余小演员,我难道一直盯着看?不过……」

他仰起头想了一会,「我往她那个方向看过一次,因为我记得当年文若兰也是在那里……但我看的时候,那边已经没有人了。」

程启思一怔。「没在那里了?」

安昕说:「我以为她表演完了,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她当时应该已经……」

程启思说:「你再想想,还看到什么了?」

安昕又想了一会,说:「除了背后的黑幕,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程启思震了一震。「黑幕?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黑幕?」

「那里一直都挂着一块黑幕。」安昕说,「从舞会开始的时候就挂着。」

锺辰轩说:「我明白了。颜茜不是说她踩到幕布绊了一下么?肯定是在君兰一叫,大家都转过去的时候,幕布就落下来了,落在地上,把舒妮也给遮住了。躲在黑幕下去杀她,谁能看到?」

程启思说:「那必须得事先设计好才行。」

锺辰轩说:「这个很容易,我们一会回现场看看就知道。」他对着安昕笑了一下,「多亏你当时看了一眼,帮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安昕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如果能就心理方面分析一下的话……」

程启思连忙站了起来,叫人结帐。「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方琳娜吃吃地笑,笑得花枝乱颤。「安昕,人家不想听呢,你在这里卖弄什么?辰轩又不是外行。」

安昕脸红脖子粗,锺辰轩只当没见,说:「我去洗手间。」

安昕尴尬地说:「今天我请客,我去付帐。」

这边程启思跟方琳娜两人相对,程启思忍不住问道:「昨天舞会上,妳怎么一见到辰轩就走了?」

方琳娜的脸色变了一变,又很快复原。

「因为……好吧,反正你跟辰轩也是同事,我告诉你也没关系。锺辰轩抢了本来是我的东西。」

这句话说得程启思一时完全无法理解。「他……他抢了妳什么?」

方琳娜沉下了脸。「本来第七研究所应该是我去的,他硬抢走了这个机会。」

程启思心里狂跳,终于找到了一个知道什么是「第七研究所」的人。

他对这个「第七研究所」的好奇心,早已膨胀到极致了。「第七研究所究竟是什么?」

方琳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很感兴趣?」

程启思承认。方琳娜一字一顿地说:「第七研究所实际上是一个有财团投资但有政府支持的机构,用外行的话说就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

「在里面,研究员可以调配任何想要的资源,说白了,你想研究哪个犯人都可以。在那里可以接触到重犯要犯,这是一般研究办不到的。

「进那里,首要的就是身家清白,这一点我比不过锺辰轩,他是有背景的人。所以,我抢不过他。」

这些程启思都大约地了解到了,但从方琳娜口里说出来,却要清晰得多了。他又问:「那么后来呢?我是说……这个研究所怎样了?」

「怎样了?当然是继续在研究了。」

方琳娜这句话,把程启思吓了一跳。

「妳……妳是说它没有被烧掉?」

方琳娜说:「听说是起了一场火,烧了不少东西,也有人伤亡。这个研究所合并到了别的部门,换了地方,一直没有停止

过研究。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我也进不了,就不再关心了。」

她盯着程启思,慢慢地说,「你可要小心一点,你不是他的对手。」

程启思觉得自己的脸都僵硬了,过了半天才勉强地笑了一下。「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方琳娜的声音更轻,「锺辰轩可是从来没有停止过研究的。对他而言,谁都是被研究的白老鼠,谁都不例外,包括文若兰。」

程启思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不稳定了。「文若兰究竟是怎么死的?」

方琳娜向椅子上一靠,仰起了头,程启思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文若兰是怎么死的,警方也不了了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古怪的意味,程启思想再问,居然鼓不起勇气。

这时候,锺辰轩和安昕一前一后回来了。程启思便站了起来。

「多谢两位的合作。」

方琳娜笑了笑,笑得很是妩媚动人。

「以后还有什么事,欢迎你随时找我。」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很极品了,现在才知道你很正常!」坐在车上,程启思也不急着开,反而看着锺辰轩,半天才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锺辰轩好笑地说:「你这又是怎么了?」

程启思「啧啧」地说:「我感觉我是在那里听学术报告呢,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卖弄!我现在才明白了什么叫卖弄!」

锺辰轩笑了笑,不以为忤。

程启思觉得他今天真是出奇地好脾气,以前觉得锺辰轩脾气不好,跟那个安昕相比,锺辰轩实在是太平易近人了。

锺辰轩说:「不管怎么说,安昕至少提供了一些对破案有帮助的事实。」

「按安昕的说法,那时候有人有意把黑幕降了下来,遮住了舒妮以杀害她。黑幕不仅有遮挡视线的作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消音的作用。」程启思一边想,一边说。

「也就是说,这个案件并不复杂,至少案件的过程并不复杂。我们需要解决的就是─凶手是谁?」

锺辰轩说:「按朱笑菲的说法,当时她和潘彦霖夫妇坐在一起;卫蒙和毕真在一起;方琳娜和安昕在一起。如果他们的说

法确实可靠的话,那么他们的嫌疑就都可以排除。」

程启思狐疑地说:「可他们的证词都确实可靠么?」

锺辰轩耸了耸肩,「很难说,至少目前我们没有发现什么漏洞,也没有看到什么动机。」他拍了拍程启思肩头,「开车,我们去找别的证人。」

这次他们找的是那个四人乐队。这四个人是住在一起的,郊区的一所老房子,相当偏僻。

程启思「砰砰砰」地砸了半天门,才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满脸怒气地来开门。

「吵什么吵?吵到老子睡觉了!」

程启思面无表情地亮证件。「警察,找你们谈昨晚的事。」

男人呆了一下,揉了两下眼睛,「哦,警察,是警察哦。好,进来吧。」地.狱.录.入

那房子里面的陈设是典型的「艺术家」风格,除了四件乐器之外,没一样东西是放得端端正正的。

地上扔了几个床垫,到处是香烟头、脏衣服,程启思左看右看,也没见着能坐的地方,只得在床垫上坐了下来。

那男人递上了一根烟,程启思摇摇头谢绝了。「你是乐队里的……」

「哦,我是韦旭。」男人说,「键盘手。」

他又去推睡在床垫上的另外三个人,「起来,都起来,警察来问话了!」

三个赤着上身的男人,都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程启思逐一扫过这四个人,舞会的光线下,他并没有看清楚他们。四个男人都留着长发,身上都有不少刺青,一看就是「搞艺术的」。程启思一向很不喜欢这种人,一张脸也板得硬邦邦的。

「说说昨天晚上的事。」

主动先开口的是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

「我是贺博,鼓手。我们跟卫蒙认识很久了,一直也有些合作,昨天就是他付薪水,请我们去的。

「我们的任务很轻松,就是演奏一些轻快的舞曲,尤其点了名要《仲夏夜之梦》的。这都不是问题,化装舞会一向少,我们也找了几套衣服,觉得还挺好玩的。」

另外一个比他年轻几岁,眉眼长得挺像的人,程启思猜就是数据上,贺博的兄弟贺鸿,贝斯手。

「卫蒙事先跟我们说过,等有演员上场表演,我们就可以先到一旁休息。看到舒妮上场,我们就退到角落里去,大家都有

点累,就在那里喝酒说话。」

锺辰轩说:「你们都认识舒妮?」

「当然认识。」头发留得最长,却也最脏的吉他手雷商说,「她一心想出名呢,十五岁就出道了,但一直也就这样了。

「昨天我碰到她的时候,她还跟我打招呼,一脸兴奋劲。我还取笑了她一句,当心跳得太起劲把项链上的宝石跳掉了!最近不知道是不是攀上哪个有钱的了,瞧她那乐的!以前跟我们兄弟几个勾勾搭搭,最近叫她过来她也不来了。」

锺辰轩沉吟地说:「这么说,舒妮虽然年纪很轻,却也并不是个单纯的姑娘。」

「这年头有单纯的人么?」

雷商不屑地说,「不是我说死人的坏话,我们四兄弟都跟她睡过呢,别看她长了一副又文静又清纯的脸孔,啧啧,身材可好得不得了,真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啊。」

程启思皱了皱眉。「关于舒妮,你们还知道些什么?」

贺博回答:「她很少说她的事,我也只知道她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没受过多少教育,一心想当演员,却又没有路子。这几年,就是到处跑跑龙套,混一混而已。」

程启思又问:「昨晚来的人中间,有多少是你们认识的?」

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半天,韦旭说:「这个,因为是化装舞会,大家都戴着面具,光线又差,除了卫蒙和他那个女助理,别人我们都不认得。哦,舒妮肯定是认得的,还有那个,就是那个撞死了的男人,我好像见过他跟卫蒙在一起。」

锺辰轩说:「记得他的名字么?」

韦旭想了好一阵。「好像是姓祝。」

「那你有没有见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跟他们在一起?就是你见着姓祝的男人的时候?」锺辰轩问。

韦旭这次想得更久。

「不,我不记得了,我当时是走过他们那一桌,见到卫蒙和毕真,顺便打了个招呼,瞟到了姓祝的。我不记得那一桌还有别的女人。」

锺辰轩把宴会厅的草图拿了出来,递给韦旭。「给我指一下你们当时所在的位置。」

韦旭在草图上指了一指。「我们四个就在这里喝酒。」

锺辰轩没有说话,程启思问:「你们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的事?」

贺博突然笑了起来,贺鸿说:「你笑什么?」

「不是问异样的事么?我倒想起一件了。」贺博笑嘻嘻地说,「那个演拉维妮娅的女孩子,她被那幕布给绊了一跤,差点跌倒呢。」

韦旭无聊地说:「这算什么?」

程启思却很严肃,追问道:「然后呢?」

贺博呆了一下。「什么然后?我那时发现我杯子里的酒喝干了,就忙着去倒酒了,没回过头看了。」

锺辰轩盯着这四个人,说:「你们看到一群人围过去,就没有跟着去看吗?」

雷商挥了挥手,说:「我当时都喝得有点七荤八素的了,还去看?」

他们走出来之后,发现四周天色变得非常黑,天边一溜隐隐的光,看样子像是要下暴雨了。

程启思看锺辰轩靠在车上,仰头看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说:「你还不上来,夏天的雨可是来得很急的,当心把你淋成个落汤鸡。」

锺辰轩就当是没听见他的话,依然抬着头看天。程启思走到他身边,也去看天,说:「有什么好看的?」

锺辰轩忽然笑了笑,这一笑却笑得很是调皮。「我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笑话。」

「那个大家都在看天的笑话?」程启思也笑,「一个人在那里看天,然后另一个人就跟着看。于是看天的人就越来越多,最后聚了一堆……却谁都不知道在看什么?」

锺辰轩点了点头。

「这个笑话似乎跟这个案子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你看,案件的过程,就像你说的一样,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需要胆大心细,手脚利索就可以了。我们也很幸运,能够从四十二个人中间,筛选出当时不在我们视线里的那些人,作为重点嫌疑对象。

「可是要命的是,他们好像一个个都被排除在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之外!朱笑菲,潘彦霖夫妇互相作证,毕真和卫蒙互相作证,方琳娜和安昕也互相作证。现在,这四个乐手也互相作证。哦,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天一样!」

程启思审视着他,慢慢地说:「你很着急。你平时都是不紧不慢的,对破案也不过分热心,更不会着急,可是这次,你很慌。虽然你有意做得很平静,甚至比往常还要爱说笑些,但你心里好像很慌张。为什么?」

锺辰轩回视他。「有件事,难道你忘了?」

程启思问:「什么事?」

「拉维妮娅被砍断的双手。」锺辰轩静静地说,「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巧合。如果奥菲莉娅是针对我,那么拉维妮娅就象征着秦颜─针对你!如果你没有说谎,如果拉维妮娅这一幕不是出自你的意思……」

「绝不是我的意思!」程启思非常认真地举起了一只手,「我可以对天发誓。」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秦颜的事,是你的心病,就像若兰于我是一个隐痛一般。你是个表面上很开朗乐天,实际上把很多事都藏在心底的人,你不会愿意去触动你的秘密。那是一个秘密……而且对你是致命的秘密!于情于理,你都不会去揭开它。」

程启思说:「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你说得比我自己想的还要详细。」

「可是问题也来了。」锺辰轩说,「虽然当年林明泉那桩案子算是影响很大,但是想要知道秦颜跟你的关系,那并不是人人都能打听到的。所以我很担心,非常担心,我不知道幕后策划的那个人,究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程启思笑了一声。「不用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不过你说的有道理,那个人,不管他是谁,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知道……秦颜是我杀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激灵地打了个冷颤。这时正好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炸开,豆大的雨点滚落了下来,锺辰轩跟程启思却都没有挪动。

这确实是程启思心底最深的秘密之一。

在那桩曾经轰动一时的连环杀人案中,凶手林明泉最后伏法了,被程启思击毙。但只有程启思和锺辰轩两个人知道,那一串谋杀案中,秦颜的那一桩,杀死她的并不是林明泉,而是程启思。

秦颜被砍下了她视之如生命的双手,哭着哀求程启思杀了她,程启思最终完成了她的心愿。

这必须是个秘密,永远的秘密。

「走,上车。」程启思拉了锺辰轩一把,自己先钻进了车。

锺辰轩呆了一会,才跟着上了车,坐在副驾座旁。

程启思把车窗全部摇了上去,却并没有发动车。「说实话,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是真的知道而布了局,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

锺辰轩望着车窗外的一片雨雾。「我希望是一个巧合,不过,我认为不是。既然拉维妮娅的出现不是你的要求,卫蒙却说

是他的雇主─实际上就是你─提出来的要求,那么就一定是其中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他伸出手,在车前窗上写字。

程启思─何俊雄─卫蒙。

「除开你的一环,那么就只剩下两环。」锺辰轩说,「不是何俊雄说了谎,就是卫蒙说了谎,两者必居其一,再没有别的可能性。」

程启思说:「何俊雄已经在酒店当了很久的经理。我跟他认识也有相当的时间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做这样的事。」

「不太可能不等于没有可能性。」锺辰轩说,「不过,卫蒙的嫌疑确实比较大。其实,启思,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案件里面,嫌疑最大的两个人,其实就是卫蒙和何俊雄─我们先抛开那些不在场证据不管。」

程启思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仲夏夜之梦的策划者和主办人,他们有机会来布置和安排这一切。」

「我早就在这么想了,从一开始就这么想。」锺辰轩说,「如果当时我们没有一拥而到君兰身边去呢?如果没有后面那块垂下来的黑幕呢?如果奥菲莉娅不是在那时候出场呢?如果奥赛罗没有想要掐死苔丝狄蒙娜呢?……」

「……别说了。」程启思的脸色很阴沉,「如果按你这么推论下去,还有一个如果就是:如果君兰没有同意换衣服扮演苔丝狄蒙娜呢?」

锺辰轩侧过头注视着他。

「你还是在怀疑君兰。她没有作案的时间。」

「可是她有充当帮凶的嫌疑。」程启思说,「没错,我不信任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喝她泡出来的茶或者咖啡。我怎么可能信任她?一个因为感情被背叛就冷血地杀了两个人的女人?」

锺辰轩打断了他,「够了,既然当时你决定放过她,你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你不想见到她,可以想办法让她换个部门。」

程启思作了个手势,「抱歉。我并不是想提那件事的。」

「你想得太多了。」锺辰轩又回过了头,去看窗外下得铺天盖地的雨。

程启思的车窗隔音效果很好,几乎不太听得到雨声。

「不管君兰有没有顶替那个爱丽儿去演苔丝狄蒙娜,案件一样会发展。奥赛罗仍然会去掐死苔丝狄蒙娜,我们也一样会拥过去看。我倾向于君兰的顶替是个意外……

「但是至今那个『爱丽儿』依然下落不明。如果不是你亲眼见过她,我真要怀疑她是个虚无缥渺的人物了,只有原本就不

存在的人物,才可以那样轻而易举地消失掉。」

程启思很实际地反驳:「就算爱丽儿不存在,那她的衣服呢?衣服总不会消失掉吧!就算从窗里扔下去,也会掉下楼,总不会有个拾垃圾的人给捡走了吧!」

「我们先撇开这个神秘的爱丽儿不谈吧。」锺辰轩说。

「我想你也应该意识到了,除了策划者,似乎没有人可以安排那几幕剧的前后上演的时间顺序。而那个顺序对于凶手行凶是至关紧要的!因此,我们的重点恐怕目前真要放在卫蒙和何俊雄身上。他们未必是凶手,但他们倒真有可能是帮凶。」

他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君兰,这样是不够客观的。人人都有秘密,你我何尝不是?不要太苛责她了。」

程启思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了那份有十四个人姓名地址的名单。「我们现在去找那个摄影师?」他看了一看名单,说,「孙云起,名字不错,反而不像个搞艺术的了。」

锺辰轩有点不乐意地说:「我们两个人就得把这十四个人全部去问完哪?别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君兰我让她回家休息了。」程启思说,「莫明在现场,吴晴我叫她盯卫蒙去了。龙宇么,我叫他去查祝杰的事了。」

「祝杰啊……」锺辰轩说,「这个人,也未免太倒霉了。」

程启思说:「谁叫他想掐死君兰呢?」

锺辰轩摇了摇头,「他想掐死的并不是君兰,而是那个爱丽儿吧。」他又说,「这人大概真是有点疯了,大庭广众之下就想杀人。」

程启思说:「不是听卫蒙说他公司生意垮了么,也许真的是个有点毛病的人也不一定。的确,谁会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掐死跟自己演戏的女人呢?除非是……自己也不想活了!」

锺辰轩却一本正经地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他想在杀了女友之后,殉情自杀呢?」

程启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他是罗密欧?」

锺辰轩脸上现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他确实不是罗密欧,可他是奥赛罗。奥赛罗不就在掐死了苔丝狄蒙娜之后,自杀了么?」

程启思哑然,半晌才说:「你认为祝杰是有意仿照奥赛罗来杀人的?」

「如果他选择的对象不是君兰,祝杰很有可能在掐死苔丝狄蒙娜之后再自杀。我看过了,他随身携带的剑是把真货,很锋利。」

锺辰轩说,「我说过了,自杀是一种最矫情的死亡,因为人们可以去想象任何形式的死亡方式。但是很显然,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他的眉头也拧了起来。「目前,我们连『爱丽儿』的真名都不知道,因此也根本无法去调查诸如杀人动机之类的东西。」

程启思发动了车,说:「龙宇不是去调查祝杰了么,不可能没有线索。走,我们先去找那个孙云起。」

「孙云起住在哪里?」

程启思说:「远着呢,开车过去大概也要一个多小时。」他看了看天,「这雨总算小些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