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保洁阿姨推开门,安静地从两人面前走过。
然而此时的沉默已经无济于事,他们听到了这段八卦中最不该在学生中传播的部分。
十年前,学校死了一个高三女学生,就在音乐教室。
姜准和聂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图书馆。”
网络尚未普及的年代交换信息极为不便,更何况是十年前的事。
像涉及未成年人、高三、学校,这种自带热点的事件就算电视台压下来,报纸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大新闻。
市图书馆有当地报纸的合订资料,有大概时间很容易找到。
没等他们放学后去翻资料,下午第二节课刚上还没十分钟,高二七班就炸了锅。
曾天宇的父母来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不例外。
曾天宇小升初时父母离异,前脚办完离婚手续,后脚小三就上位了。
后妈二十七,只比他大十一岁,自己都还没长大。她怕疼,一直不想要孩子。他跟后妈关系不好,窝里反的脾气谁也拦不住,他爸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两人之间受夹板气。
斗了三年,曾天宇长大了,后妈也学乖了,不再跟他争锋相对,怂恿他爸开拓外地生意,然后她跟着全国各地跑,把他自己留在家里。
眼不见心不烦,他爸终于从左右为难中解脱出来,越来越热衷于出差,有时隔三五天才给他打个电话。
——“男孩大了就要独立,你看人家美国的教育,十八岁以后赶出家门,和父母明算账。”后妈不止一次在他爸耳边吹风。
没想到这次的分别成了永别。
下午现场清理完了,他爸妈还不知道遗体已经运走,出了火车站直奔学校。
他爸沉着脸,嘴唇一直抖,后妈倒是哭了个惊天动地。
他爸执意要看现场,后妈不想跟去,拉着他让他别冲动。
这一层有五个班,其它四个都关紧了门,却依旧挡不住外面的鬼哭狼嚎,七班更是连课都上不下去了。
姜准望着身旁的空座位,想起跟曾天宇说过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滚”,心里发堵。
他再讨厌一个人,也永远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周老师和江老师从办公室赶来,两两一照面俱是震惊难言,只有曾父哽咽道:“老师,小宇他……”
他身边的年轻妻子蓦然睁大眼,指着周老师破口大骂:“贱人!怎么是你,你又来破坏我的生活是不是!”说完上前一步,张开手就想挠周媛一脸血。
江新阳眼疾手快拦住了她,喊道:“马珍珍,你冷静一点!”
马珍珍调转矛头,精美的彩甲直戳到江新阳鼻尖:“江狗阳,老娘的事你少管!当年你不是逃了吗?那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别给我机会把你送进局子!”
可怜曾父两鬓斑白脸上挂着泪,半张着嘴看娇妻和两位老师称名道姓,熟悉得像历经了三世情劫。
这学期统共只开了一回家长会,马珍珍一看就不是这么大孩子的妈,她不想受人指指点点,家长会都是曾父推了会议来开的。所以她才知道曾天宇的老师竟然是她的高中同学。
七班的门开着,全班都听着了这段现场直播,前排的同学甚至能看到他们江老师面上的难堪。
校长、主任和民警闻讯而来,带着曾天宇的父母去一楼的空教室。
地理老师关上门继续上课,每次抬头扫到最后一排都不由得叹气,没讲几句就让他们自习。
没人有心情自习,亲眼目睹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他们反倒安静下来,不再叽叽喳喳地议论,十几岁的面孔染上了悲痛。
姜准握着笔的姿势一直没变,聂诚频频回头看他,目光中殷切的希望鼓励着他去主动说明情况。
第一次举棋不定,姜准真想算算自打上了高中以来已经有多少个第一次了。
第二节快下课,薛冰来班里找他,请他去106聊聊。
姜准心里反而平静了,稍微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先迈出这一步。
他从聂诚座位走过时,聂诚仰头望着他,澄澈的眼神里映着担心。
姜准有一瞬间走神,心想他真如名字一般干净赤诚,美好得让人惭愧。
心中些许的紧张和慌乱得到了平复,他做出放心的表情,跟着薛冰离开教室。
到了106,不等发问就将他隐瞒的事情全盘托出,说到曾天宇的一系列动作时,他用撕扯这个词做了替换,详细描述了他们当时的位置和曾天宇拽着聂诚衣领的另一只手。
民警追了问关于其他同学的事,姜准想起周五第一次离开音乐教室时遇到过胡小菲,她说是怕聂诚出事才跟来。第一次他没提这点纯属因为忘了,民警这时问他就如实说了。
针对未成年人的询问很温和,薛冰对他上次隐瞒真相提出了批评,教育他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影响案情的判断,这些细节是否有价值要交给他们来判断,而不是自作主张地筛选,同时也对他初次面对这种大事的紧张心态表示理解。
姜准道了歉,按照聂诚说的,又简单地提了提蒋芳芳的话,薛冰表示他们已经得到了类似的证言,但是依旧欢迎随时反映情况。
姜准想想,还是没有提中午从保洁阿姨那听到的话。
下课铃打过,外面的楼道很乱,姜准出了106,看到聂诚坐在斜对面的楼梯上等他。
“脏不脏?”姜准伸手把他拉起来。
聂诚毫不在意地拍拍裤子,问:“说实话的感觉如何?”
“如释重负。”姜准笑了起来。
聂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谢谢。”
“谢我什么?”
“我知道你为了怕我难堪才隐瞒的。”
“也是为了不卷进去。”姜准没有否认。
聂诚没有再道谢,他向来话不多,也许像姜准一样觉得谢谢显得生分。
短短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很多。
在“救脸恩人”或者更早为胡小菲“拔创”时,他们都没想过能和对方培养出默契。
一个学期的事好像都浓缩在了这几天,姜准忍不住感叹起时间的微妙。
很多事看似与时间相关,细说起来时间又仿佛是装饰。
平平淡淡做了十年的邻居,不如共同经历某件事成了一天的朋友;在社团里勤勤恳恳三年,不如入社新人一亮相的夺目。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
虽说没有时间的耕耘,品不出深度、见不到广度,但最后的落脚点还是在深度和广度。
他们前四个月都相安无事,就从周五那天起,姜准去了聂诚家,穿着他的睡衣和他躺在床上开茶话会。聂诚聊了父辈祖辈的事,姜准分享了心中最深的旧伤。他帮他清洗伤口换药包扎,他照顾他退烧喝水不眠不休。
一切连接都是与具体的事情相关,短暂的时光也会被精彩延长。
曾天宇案经过了一天的慌乱,第二天学校就恢复了正常秩序。大部分民警已经回到警局着手侦查,学校里只留了一个人负责联络,以及协助校长主任安抚家长。
涉及到未成年人,媒体被敲打后也不敢大肆报道,只占了报纸的一角以及都市新闻中的两分钟。昨晚姜准爸爸回家也问了,姜准简单说了,他嘱咐了几句,让他不要对学业压力太大。
周六是元旦,元旦过后一月下旬就是春节,期末考试迫在眉睫。
再大的事都免不了考完试要开家长会,到时自己考出的成绩哭着也要拿给家长看。在老师们一再强调下,学生们渐渐收心,高一的走廊里又恢复了宁静。
校弦乐队的训练停了,本来为了元旦准备的节目也放弃了,联欢会变成了追悼会,大家都打不起精神。
姜准不好去追问胡小菲和蒋芳芳,他也没了线索,又重复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周五放学前,聂诚问他要不要去图书馆。
他这才想起周一中午时说要查十年前的案子,欣然答应。
姜准很少去图书馆,他嫌换书麻烦,而且不喜欢看旧书,只小学社会实践时来过几趟,也仅在图书区晃荡。
聂诚熟门熟路地去了书刊借阅区,在最角落的地方找出报纸的合订本,按年份找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册。
四开的合订本,他们摊在桌上歪着头,一人从前翻,一人从后翻,找了两个小时,内心深处完成了时光穿越,已经沉浸在十年前的陈旧岁月里难以自拔,却对关键事件一无所获。
他们又搬来十一年前和九年前的合订本,终于在十一年前的年末新闻里找到了那则豆腐块。
简而言之就是“高三女生周某因学业压力过大,元旦前夕翻墙入校,自缢于音乐教室”。
那年元旦在周一,歇六日一,事情发生在周六,报道在周日。
他们二人的关注点不在时间,而是“周某”。
和周媛同姓!
“那时周媛上高中了吗?”姜准自语。
“初三或是高一,当事人也许是她的姐姐。”聂诚说。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得有二十七八岁了。”姜准说。
“对,正好和江老师一样大。”聂诚说。
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
这个周某和江新阳很可能是同届同学,马珍珍可能也是,周媛肯定比他们小。
他们很快构思出一副,高三学长学姐带着高一女孩一起玩的情景。
但是,这仍不能解释马珍珍为什么一见面就朝周媛骂。
“姜准,你还想查下去吗?”聂诚问。
“想。”姜准没有一丝犹豫。
聂诚笑了,“既然能做的都做了,我们去求助专业人士吧。”
他带着姜准去了区分局,在门口正碰上薛冰。
“冰姐,是去走访吗?”聂诚问。
离了学校,他对民警们换上了平日的亲切称呼。
“对,去积贤里,你和你的小伙伴去哪,用不用捎你一路?”薛冰从警车里探出头,笑问道。
聂诚立刻说“好啊”,拉着姜准上了后座,也不说去哪,就问到积贤里找谁。
“一个初中老师,已经退休了。”薛冰没有特意隐瞒,也没有多说。
姜准的第一反应是曾天宇的初中老师,然后看到薛冰放在副驾上的资料录了一个角,钢笔墨水洇在黄牛皮纸上写着十年前的日期。
脑中电光一闪,他突然问道:“是‘周某’的老师吗?”
薛冰听到“周某”微怔又瞬间反应过来,从后视镜来眼神变得警惕和玩味,她挑起半边嘴角说:“姜准小朋友,你知不知道聪明人通常不会让人觉得他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