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上的数字被拉伸到变形,就像高温炙烤过,下一秒就要融化。一抬头,竟然被漫天飘下的雪花砸到了脸上。
突然,传来一阵缱绻悱恻的音乐,是那首凄凉的《Silencio(寂静)》。顺着音乐来的方向,竟然是Buena Vista Social Club的易卜拉欣·费雷尔,就是那个在古稀之年才摘下拉丁格莱美最佳新人奖的国宝级古巴歌手。
站在一旁举止优雅的是奥马拉·波图昂多,Buena Vista Social Club里面唯一的女歌手,唯美浪漫忧伤的歌词从她醇厚磁性的歌声中流转而出,让每一位听者都柔肠寸断。
她自己也陶醉其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在一边的费雷尔为她轻拭泪水。
等等,这一幕不是发生在阿姆斯特丹演唱会上的经典一幕吗?怎么会出现在……
终于得以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片即将被废弃或者并没有好好开发的海滩。海滩上有巨大的质感粗犷的深灰色石头,和白到耀眼的细沙。
加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鹅毛大雪,海滩肃穆又圣洁,庄严又恐怖,笼罩着一种无以言说的令人窒息的感觉。
而且,费雷尔不是2005年就过世了?只有旁边这位头上裹着鲜艳头巾的奥马拉·波图昂多还尚在人间。
在海滩的纵深处,费雷尔和波图昂多的背后,是一把木质的、腐朽的式样简单的椅子。那椅子背对两位歌者,坐着一个背影看起来瘦小的女人,黑色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她穿着白色的套裙,丝质的粉色平底鞋,只是背影,就觉得温婉动人。
那人虽然瘦小,但身姿挺拔,带着一种骨子里散发的骄傲和尊严。
陆语怔在原地。
椅子的右边,是一盆有些许发黄的栀子花。
陆语的眼睛浸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了出来,他的视线模糊,哽咽地喊了出来:“妈妈!”
背影不为所动。
陆语快速跑了过去,白色细沙灌进鞋里,触感粗粝,又有着像刀割般的感觉,每一脚都像踩在刀子上。
陆语走到那椅子的背后,俯身将她抱住,头埋在她的肩膀。
多么熟悉的味道。
“妈妈,你在这里做什么,下雪了,你为什么只穿了条裙子,会生病的。”
无人应答。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走吧,一起回家,我想吃你给我做的汤了,做梦都在想。”陆语把头抬起,走到女子的正面,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
的确是自己的妈妈许梅,是她刚刚到美国时的装扮和样子,可是她面无血色,眼神空洞,脖子、身上还有一条条突出的青色血管,就像丧尸一样。
突然她的黑色长发颜色慢慢变浅,直到全部变成白色……
在歌者单曲循环着的《Silencio》中,妈妈一点点消失不见。
最后变成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落在陆语手心。
“铃……铃……”这声音太刺耳,以至于把陆语一下子从梦境中拉到了现实。是一串加密的号码。陆语环顾了一下四周,哼,还是白枫冯慕的卧室。
确认没有人之后接通了电话,压低嗓音。
“说,什么事。”
“我昨天去酒店找你,你怎么也不在?苏珊依然没有下落,你到底在哪,现在有暴露的危险,要不要转移。”
“找到了。按原计划。”
“什么?苏珊找到了?在哪里找到的?你自己亲自去找的?太好了,果然被你说中了。”
陆语挂掉电话。
这梦。就好像是上天看见了自己的踟躇,把残酷的真相又一次不加修饰地暴露在陆语面前。母亲的冤魂,和已化成黑色泥土一部分的尸身,都是陆语应该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无论付出多少的代价,即使自己变成魔鬼的一部分,也在所不惜。
陆语从卧室走出,发现大家都还在熟睡,赵泽飞和苏珊的姿势还跟昨晚一样。白枫和冯慕对坐着趴在饭桌上,头发都贴在了一起。
“哼。”他冷笑一声。
又退回到卧室打开简陋的衣柜,拨弄着不知是谁的衣服。这些衣服样式简单,色调也全都是黑白灰,陆语还以为自己差点变成了色盲。他随便找了件黑T和黑色长裤,就走到浴室准备冲凉。
浴室里的花洒锈迹斑斑,陆语费了半天力气才研究出热水的方向,可这水一会冷一会热,也不知道白枫怎么忍的了。刚洗到一半,门就被谁迅速地推开,陆语赶紧随手拿了块毛巾遮住关键部位。
苏珊?
趁大家还在睡着,终于有机会跟她对峙了。
苏珊睡眼惺忪,深蓝色齐肩的头发有一部分支棱了起来,凌乱不堪,半梦半醒之间坐在马桶上解决人生三急。
“喂,你没有看到旁边有人在洗澡?你缺心眼吗?”
“切,见过多少次了,你还怕看吗?”
“妈的,你也知道是我。”
陆语气急败坏地蹲在苏珊跟前,水也来不及擦干,依然遮着关键部位,悻悻地压低嗓音说:“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吗?你向几个陌生人求救,又把女孩子们的藏匿地点暴露给她们,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你是不是活腻了?”字字珠玑,陆语现在恨不得给她一拳。
“还有,这两个人说是大前天才见到你,那你断联还有将近10天,你到底去哪了?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外面这两个有没有威胁你,所以你才把这些都说出来?”陆语恨不得马上知道全部答案。
苏珊好像刚刚才从瞌睡中完全清醒,她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说,“我真的记不清楚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很恍惚,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会相信吗?也许我确实发了什么求救信号,也可能我真的把女孩子们的位置告诉了他们,但是我真的不确定,也无从考证。”
“你缺心眼吗?这么大的事情你会不记得?还无从考证,老子都忘了你他妈中文水平还挺高的啊。”陆语咄咄逼人,腾的一下站起来。
白枫恰巧从卫生间的门口深出脑袋,从侧面看过去,就好像他们在做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他的脸色顿时红一片白一片。
“怎么,你们上洗手间都不敲门的吗?”陆语有点气急败坏。
“我……我在我自己家,需要敲门吗?”白枫把头缩了回去。
陆语这才迅速把自己擦干,不出2分钟就穿戴整齐,随便抓了几下头发就出来了。
“喂,有没有发胶,护肤品呢?帮我递一下。”陆语的头发湿卷,垂在额间和脸颊,眼眶深陷。
“护肤品就在镜柜里,发胶没有,您稍微忍一天吧。”白枫刚才躲闪的眼神这才落到了陆语身上,他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还有点肿,不会是哭了吧。”
“想看我哭,下辈子吧。”说着又气呼呼地打开镜柜,“嚯,没看出来,你们两个还挺在乎脸。”原来白枫柜子里的不乏高阶产品,肯定是超出了一般男人对脸的在意程度,还有几个连陆语也认不出的瓶瓶罐罐。
陆语拿起其中一个透明的圆柱形的玻璃瓶,上面白底黑字的标签写着几个简单的词,还有一个锚的形状,已经空了大半,应该是精华之类的吧。不认识,万一抹了皮肤过敏怎么办,又随手放了回去。
“谁让你穿我衣服了?”白枫问。
“不然呢,我现在脱下来?刚才不是看过我裸体了,还想看?”
“你不会内裤也穿了我的吧。”
陆语冷笑道:“你猜。”
“牙刷呢?牙刷也用的我的?”
白枫声音颤抖了,如果说穿自己的内裤还勉强还能够忍受的话,牙刷简直超出了自己的底线。
“你猜。”
旁边的苏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两个大男人是在打情骂俏吗。她没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起床了小翻译!再不起床老子锤爆你狗头!”说完把地上的赵泽飞又踹了几脚,这声音巨大,正在酣睡的冯慕也被吵醒了。
“啊,几点了?这是哪啊……”赵泽飞一脸蒙圈。
“真把别人地盘当自己家了?!走了,老子回去睡觉了。”
“不救人了?”亏他赵泽飞还记得这事儿。
“哦,这件事儿,得从长计议。白枫,我先撤了,这姑娘你先拿着。还有,你们有计划了再找我,我在新城最豪华的那个酒店,你到了前台说找陆总就可以。拜。”说完拉着赵泽飞就往外走。
陆语对着苏珊接着说,“你叫苏珊是吧,我看你挺带劲,比较对我的胃口,电话给我,小翻译过去给我记下来。”马上把赵泽飞推了过去。
赵泽飞嘴里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把苏珊的电话记了下来。
白枫把落在卫生间的那套高奢衣服递给他,说:“陆语,你的衣服。”
“小翻译,接住,走了。”
赵泽飞这回直接骂骂咧咧地拿了过来。
“陆语,你也太过分了吧,你是把我当你随从了吗?怎么现在什么活儿都让我来?”
“随从?你不是吗?怎么,需要我给你涨工资?你缺老子这点钱?”陆语混不吝的口吻简直像个土匪。
“我们现在回去到底是要干嘛?人家白枫和陆语那么坦诚相对,你就这么跑了?你是不是在刷新自己的底线?怎么你是这种见死不救的人。什么有计划了再来找你,你肯定到时候躲得远远的,刚才的那番说辞不过是缓兵之计。啧啧,陆语,你简直了。我真的看错你了。”
陆语懒得理他,到时候即使什么都不说,也都会真相大白。
白枫和冯慕在卧室小声谈话,生怕苏珊听到其中的一字一句。
“你就不怕陆语回去告诉魏开良?或者自己把这些女孩转移了?”冯慕终于问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
经过一晚上的试探和反试探,反复细读了陆语字里行间的隐含的意思。白枫确认,以陆语说一不二的性格,既然他说等有了计划可以去找他,就一定说到做到。
“我相信他。”
“你是相信他即使他把这些女孩运到欧洲,也还是会放了她们对吗?”
白枫死死盯住冯慕的眼睛,“对。”
“你都已经确认陆语没有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参与救人这件事情了。一旦我们稍不留神,就会有暴露的风险,你不要命了?”
“可是他有危险,这件事情我们非做不可。”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更加稳妥的,对各方都有利的?或许我们可以寻求其他的帮助,直接让斯宾塞派人过来?”
斯宾塞是这家雇佣兵公司的创始人,也是把白枫亲自招募进来的幕后大佬。
“不行!斯宾塞一旦插手,必然会把这些女孩原地解救,到时魏开良一定会知道陆语的计划失败。”
“就算知道失败了又能怎么样呢?”冯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
“一旦魏开良知道陆语计划失败,一定会使陆语失去他的信任,那陆语真正的目的就永远达不到了。”
“真正的目的?白枫,陆语真正的目的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可是我们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只需要确保陆语的生命安全即可,其他的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会还余情未了想帮助他完成什么毕生所愿吧。”
“冯慕,我不强求你能跟我一起参加这次行动。我想帮他实现愿望有错吗。”
冯慕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充血,原来他陆大少爷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远远超出了别人的生命。
“那我是在拿自己的命,换他的人生没有遗憾?白枫,你也太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虽然我是你的搭档,一个用钱买命的雇佣兵,可你的这件事情,恕我不能奉陪。”说完就夺门而出。
苏珊只见冯慕怒气冲冲,好像要去找谁报仇一样。这苏珊可能脑子里可能确实缺了根弦,现在这种情形,竟然被白枫控制了思想一样,让她待在家里就真的一动不动。
苏珊瞥见白枫正面对着窗户呆坐,落寞不已,她若无其事地耸了下肩,继续吃着白枫准备的早餐。
关于刚才苏珊给陆语说的,她确实只隐约记了个大概,在华丽的酒店大堂里仓皇奔跑,在影影绰绰的某个房间,跟白枫和冯慕交谈,至于说了什么,自己一概不知。
也许是被谁敲昏了头,浑浑噩噩睡了几天,谁知道呢。此时,自己在白枫这里绝对安全,这两个人自己也绝对信任,就足够了,其他的,就当自己脑子缺根弦吧,毫不在意。
陆语在路上回想起刚才苏珊的一番话,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什么记忆模糊,不确定,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陆语若有所思,眉头紧蹙,大力理了几下头发,这头发卷的让人心烦,从后视镜看起来好像顶了个鸡窝一样,又胡乱挠了几把,更加杂乱不堪。陆语忍不住在后座叹了一口气。
“你叹气干什么,不是应该我叹气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卷进了什么事情……”赵泽飞侧着头说。
“闭嘴吧你,怎么跟魏茗似的就知道啰里啰嗦。好不容易几天没见她躲了个清净,你又来劲了。”
“陆语啊陆语,也就是我这个人比较忠诚,不论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也不会临阵脱逃,哪怕是你真干了什么违法乱纪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会跟你并肩作战的。”
“快滚吧,昨天是谁说要回上海的,你当我七老八十了什么都不记得是吧。”
“不敢不敢……”刚说到一半就被陆语突然打断,“你去帮我查个东西,一个100毫升装的圆柱形玻璃瓶子,黑色圆盖,白色标签,黑色字体,上面画了一个锚。”
“这是什么?也太具象了吧,你是不是刚才在白枫那用了什么好东西想要自己去买,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
“别废话,让你查就去查。”
小翻译叹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更过分,更过火,可能再过一个月,自己有可能正在一片激烈的枪战中杀出一片血路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