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筠站在走廊不起眼的地方,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远远的看着周易。这个让他无比执着的男人早已褪去了青涩的模样,成熟稳重中透着许多历经世事的沧桑。掐指一算,距离他第一次见到周易,竟然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曾经在他的人生里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十年,听起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可那份怦然心动分明还停留在胸口,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闻到那天空气里阳光的味道。他记得那天他遭遇了抢劫,在防卫中被歹徒用利器划伤了手。接待他的年轻警官不仅同情他的遭遇,还热心的找来急救箱帮他包扎伤口,耐心的做着本不属于他份内的事。他记得周易帮他清理伤口时认真的模样,记得他低下头时好看的侧脸,甚至记得他制服上散发出的淡淡洗衣粉清香。他记得自己试探着向对方要联系方式时的紧张,记得每一条消息发出后患得患失的心情,也记得收到回复时雀跃的激动。

  怎么就十年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小鹿乱撞的慌乱还历历在目,他们曾经那么甜蜜,连肩并肩走在路上悄悄勾住对方的手指都能让心脏狂跳不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贺筠看着那个身着西装坐在电脑前的“白领周易”,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曾经那么那么爱身为警察的周易,爱他的果敢、坚强、刚毅、正直,爱他隐藏在豪爽下的细致入微,爱他身上满满的责任感,爱他那份面对逆境绝不服输的倔强。周易并不是他的初恋,他在遇到周易之前也曾有过数段深浅不一的恋情,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像周易这样让他奋不顾身。素来不甘寂寞的他可以为了周易忍受聚少离多的生活,可以为了见他一面而甘愿无尽的等待。他虽然抱怨过周易的工作,却也从未要求过对方改变职业,因为他知道周易和“警察”两个字是无法分割的,若要勉强让他割舍,那周易便也丢失了他自己。可现如今,他却为了把这个人留在身边而让他此生都与那身制服再无缘分。哪怕他最终赢回了周易的心,也再看不到他穿上那身衣服,成为他最初爱上的那个人。

  贺筠闭上眼睛,梦里年轻的周易那副冰冷的眼神和无情的话语就又浮现在眼前。

  错了太久,谎言太多,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回不了头了,除了继续错下去,已经别无选择。

  “贺总,您没事儿吧?”一个路过的员工表情关切的上前询问道。

  贺筠赶忙睁开眼睛,神色如常的说道:“没事儿,有点儿累而已,你去忙你的吧。”

  他朝员工礼貌的点点头,转身离开。自从那个噩梦之后,他一直都感觉很不好,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时时刻刻包围着他,让他感到窒息。他知道于队长的到来只是一次试探,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他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干脆撤到境外,宁禹与邻国仅一江之隔,一旦离开了这片土地,警方再想抓他就要经过外交,繁复手续之下对他而言是无数可以躲藏的时机。可他要怎么跟周易说?这可不是移民到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要撤离他就必须交代清楚原因,周易真的能容忍他做的这些事吗?不敢去想。他宁愿自负的相信自己销毁证据的能力可以让于队长永远抓不到他,也不敢在周易身上赌一把。

  因为他害怕听到那句“你让我恶心”。

  贺筠恍恍惚惚的走到了员工茶水间。他平时几乎从不来这里,想要什么秘书小姐自会伺候周到。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大部分员工都回到了岗位上,只有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围坐着几个女员工,正聚精会神的对着一部手机小声议论着。

  “哇!好甜啊!受不了啦!”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很像周易对吧?”

  “嗯,脸真的超级像,但是身材和气质感觉又不太一样,会不会是长得很像的人啊?”

  “我觉得就是他。给我发这视频人说这是好几年前录的,过了这么长时间人肯定是会变的。”

  “我也觉得就是,他这又不是大众脸,长成这样的还能撞脸那得是什么概率啊?”

  “那也不一定啊,明星还有撞脸的呢。我跟你们说啊,我听人说周易跟贺总其实是一对儿。”

  “嗨,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吧?感觉贺总也没想要瞒着啊,虽然没明说,但是大家也不瞎。”

  “可是如果周易之前跟别人都这样了,那贺总难道是横刀夺爱?”

  “也可能是金钱的力量?”

  “反正应该不是颜值的力量,视频里的这个小哥哥好好看啊!”

  “也有可能是小哥哥移情别恋了呢?贺总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受伤的周易。”

  “好可惜哦,这俩人站在一起太养眼了,真的好配哦,CP感拉满!”

  几个人笑着挤作一团,议论得热火朝天,连旁边有人走近都没注意到。

  “你们在看什么?!”贺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几个人头顶,吓得其中一个女孩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贺……贺总……我我们……刚开完会过来倒杯水……”几个人立刻站起身,像被教导主任抓住逃课的学生一般心虚的低着头。

  平日里贺筠虽不能说是跟员工打成一片,但也算得上是位和蔼可亲的老板,对于员工偶尔迟到早退摸个鱼之类的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交代的工作按时完成就懒得去管其他。几个女员工从来没见过老板这副表情,一个个都吓到大气不敢喘,只能深深的悔恨今天摸鱼没看黄历。

  “我问你们在看什么?!”没去直接夺手机已经是贺筠作为一个老板最后的自尊。

  几个姑娘眼神慌张的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支支吾吾的说道:“就就是……我朋友给我发的一个视频,里…里面有个人长得有点儿像周先生……”

  “给我看看。”贺筠不容置疑的伸出手。

  姑娘战战兢兢的把手机交到贺筠手上,万分担心着自己手机的命运。

  贺筠点开微信对话框里的视频。那视频明显是在一个婚礼上拍的,环境布置得端庄典雅,出席的人个个穿得隆重得体。手捧花的奶油色丝带在半空中飘动着,细小的铃兰舞动着划过一道优雅的抛物线,稳稳的落到穿浅灰色西装男人的手中。男人在一片尖叫声中手持捧花,面带微笑的走到穿深色西装的男人面前。

  贺筠拿手机的手在不停发抖,手机里面不断发出的刺耳欢呼声吵得他头痛,拍摄的人因为激动而导致画面不断晃动看得他晕眩。

  “长得确实有点儿像,不过不是他。”贺筠若无其事的把手机还给女员工。

  女员工赶忙接过手机附和道:“嗯是啊,我们刚才就在说,这个肯定不是周先生……”

  “这种无聊的东西就不要再传播了,如果让人误会就不好了。”贺筠语气温和,眼神却一直盯着那部手机。

  “嗯嗯,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删掉。”女员工忙不迭的打开对话框删除了那段视频。

  贺筠微微笑了下:“没事,都回去工作吧。”

  他看着几个姑娘慌慌张张离开的背影,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茶水间,心里碎得七零八落。

  ———

  “所以真的是被害人的亲生儿子干的?”被派出去跑了一天腿儿的赵轩一边嚼着红烧牛肉味一边瞪大了眼睛问道。

  姜义燃点点头:“据嫌疑人交代,他是因为房子的事跟死者起了冲突,盛怒之下去掐死者的脖子,没想到老爷子这么脆弱,一下子就过去了。他试过想要急救,但是死者已经没了心跳。”

  “过失杀人?”赵轩吃得满嘴油花的说道。

  “当然不是,我让他模拟了一下当时的手法。”姜义燃说着突然伸手卡住了赵轩的脖子,吓得赵轩本能的往后一缩。他笑着收回手,继续说道:“其实大部分的勒颈手法都不是靠阻塞气道来杀人的,而是藉由压迫颈动脉来夺人性命。我们的两条颈动脉为大脑输送了大约九成的血液,一旦被压迫,大脑供血就会迅速减少,一般只需要持续大约二十秒就能使被害人丧失意识。根据嫌疑人描述的过程,死者当时应该只是陷入昏迷状态,假如及时放手并且施救的话,极大可能并不会造成死亡。也就是说……”

  “他在说谎!”

  “对。被害人丧失意识后,机械性压迫还需要持续至少一两分钟才能完全造成死亡,与嫌疑人所描述的犯罪过程不符。且被害人生前身体并无大碍,在这个年纪的老年人当中属于比较强壮的,而嫌疑人本身也并没有多孔武有力,在这种情况下,被害人的挣扎搏斗会让行凶过程不那么顺畅,没那么容易进入丧失意识阶段,因此凶手要有相当强的杀心才能够制服对方。”

  “而且他勒死了自己的亲爹,还让尸体在房子里烂了好几个月,都化成尸水了,正常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的亲爹连个全尸都落不着吧?啧啧……为了个房子能做到这个份上,现在的人啊……”

  姜义燃默默检查着自己电脑上跑的程序,并没有接他的话。事实上这桩案子的被害人并不完美,而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儿子对他的仇恨是一场长达三十几年的积怨,房子仅仅是一个导火索而已。但他不会去替凶手辩解,也并不想把这一场情与法的撕扯摆到单纯的赵轩面前。这些年他已经看过了太多,当明白黑与白之间并没有明确分界线后,他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破获案件,抓住真凶,然后将辩护和判决交给律师和法官,再将是非曲直留给世人去争论。他不是什么光明使者,他仅仅是个用行动去维护一个个法律条文的无名小卒而已。

  程序跳出一条防火墙被攻击的记录,姜义燃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给周易发贺筠和谢砚亲密照的那个微信号是他特意留下的诱饵,果然鱼咬钩了。

  一股味精和辣油味儿从旁边窜过来,姜义燃停下打字的手,朝旁边躲了躲,看向那颗凑过来的脑袋。

  “姜副队,你这个就是查暗网来源的那个程序吗?”

  “嗯。”姜义燃懒得跟他解释一堆专业名词,说了也是收获一脸茫然。

  “你真的太厉害了!这东西给我看都看不懂,你居然会写。”

  “你吃完了赶紧回宿舍休息去吧,今儿在外面跑了一天了,明天你还要写结案报告呢。”姜义燃着急赶紧把这个深夜放毒的家伙打发走,这家伙身上的味儿勾得他肚子咕噜咕噜直叫,他要用尽自己的意志力去克服想要来一桶的想法,他可还要用这副身材去勾引老大呢。

  赵轩一听要写结案报告果然立刻就打蔫儿了,也不缠着他要学这学那了,哭丧着脸就奔宿舍去了。

  姜义燃抓到了那个攻击他的IP地址,正在层层剥茧把对方的真实位置给扒出来,赵轩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我床被人给占了!”他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姜义燃哭笑不得:“你多大个人了?谁占了你的床你让他起开不就得了?难道还让我去帮你评理吗?”

  “不是,是咱们隔壁缉毒大队的,刚执行完一个大任务,他们一群人好几天没睡了,到了宿舍见床就倒。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叫醒人家么,大伙儿都不容易。”

  姜义燃看了眼他,这个小孩儿虽然有时候不那么聪明,但心绝对是热乎的。“那你回家去住呗?自己叫个车。”

  “还是不了,这个点儿我妈早就睡了,我回去一折腾,她肯定又睡不好了。我今晚就在办公室搭个行军床吧。”赵轩无奈的叹了口气。

  姜义燃看着他想了想。“要不你跟我走吧,我借你个地儿住。”

  …………

  开门的一瞬间,姜义燃不禁在心里感慨了下。三年了,这个以前被队里人当成旅馆的地方,在老大离开的这三年里再没人来借住过。不仅是因为那些同事知道这里是姜义燃保留他和周易之间回忆的私人空间,更因为他们也怕睹物思人,揭开心里疼痛的伤疤。

  如果换做是之前周易下落不明的时候,姜义燃打死都不会带人到家里借住。可现在他揣着甜蜜的小秘密,知道那个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自己身边,便也不再执着于这些小事了。

  “你睡那屋,枕头被褥在柜子里自己拿,渴了饿了自己去厨房找吃喝。”姜义燃把钥匙往桌上一扔,拿了两件衣服就直奔卫生间洗漱去了。

  赵轩好奇的看着房子里的一切,平日里他看着姜副队长的仪表就觉得这人家里肯定也很整洁,果不其然,客厅卧室到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除了窗边那几盆枯死的植物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赵轩盯着紧闭的门发了一阵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最近这段时间姜义燃变得不一样了,脾气不再那么暴躁,话也比以前多了,甚至时不时的会露出笑容。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想,可内心深处总是忍不住有个小声音在好奇,姜义燃的改变会不会与他有关?

  赵轩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再次赶出脑袋。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钻牛角尖,于是暗恋在他这里也不算痛苦。

  方便面吃多了口渴,赵轩自己到厨房找水喝。冰箱门上贴着一张购物清单,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上面褪了色的字迹明显属于两个不同的人。他认出那个隽秀工整的字迹属于姜义燃,对比之下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则显得非常随意。赵轩看着那互相交叠的字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从进门开始他就察觉到这个房子里处处有着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刚开始以为姜义燃有室友,但在这屋子里的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那个人跟姜义燃的关系不一般。

  他一边喝着水一边到处溜达,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越强烈,直到他站在姜义燃的卧室门口,透过开着的门看见床边的桌上摆着的两个相框。其中那张母子的合影赵轩不认识上面的人,而另一张照片上,身穿浅灰色西装的姜义燃手持一捧铃兰,在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怀里笑得甜蜜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