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层叠的乌云遮天蔽日,低低的压在城市上空,还未到傍晚时分,汽车却已经纷纷自动亮起车灯。空气里浓重的潮湿味道和天边隐隐传来的隆隆雷声预示着大雨将至。

  前车鲜红的刹车灯刺着周易的眼睛,他微微皱起眉头。焦灼又压抑的情绪在整个城市无声蔓延,伴随着缓慢的车流和时不时刺耳的鸣笛声。车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试图让这一隅狭小空间远离外界纷扰。

  贺筠坐在副驾驶,悄悄打量着周易的侧脸。不管看多少次,看多久,他就是对这个人毫无抵抗力。这些年他算是彻底领悟了“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这句话,爱情这事儿真的是完全不讲道理。贺筠以前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痴情的人,他不会为了一个不再要他的人而放弃整片森林,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放下,安慰自己没了束缚他可以更自由的享乐人生。然而现实却毫不留情的一次次抽他的耳光,见不到时便也还好,他与那些人在真情与假意间游戏得倒也自在。可只要周易一出现,就让他见一次沦陷一次,瞬间让周围所有人都变成无面的配角。从为了留住周易而强行改变他的记忆开始,贺筠就知道自己已经偏执到病态了,无药可救。

  前面的车突然不打灯变到旁边车道,惹得后车一阵愤怒的鸣笛。那一声声刺耳的声响像是在用钝刀切割着人的神经,周易烦躁的降下车窗想要透口气,闷热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尘土味扑面而来,让他不得不立刻又把车窗升了上去。

  那天也是这样的山雨欲来,他带着经验不足的小汪投入战斗,然后在大雨滂沱中看着年轻的鲜血洒满热土。在这同样的城市和同样的天气里,那段他人生最不敢触碰的回忆变得如此鲜活,清晰如昨日。一并浮现在脑海的,还有那个劈开雨幕来到他身边的人,义无反顾的将他拉出深渊。周易默默看了眼自己扶着方向盘的手,在遥远的回忆中记起当时在招待所里姜义燃单膝跪在他面前握着他手的模样。

  音乐突然被一阵嘟嘟的铃声打断,周易赶忙回过神来。车载自动连接着贺筠的手机,中控台的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非正常的号码。周易看了眼贺筠,贺筠眼神略显慌乱的抬手按下了挂断键。

  “又是骚扰电话,真是没完没了。”贺筠抱怨着。

  “嗯。”周易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贺筠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欲言又止。这些天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那晚周易的表态让贺筠感动到欣喜若狂,他自是不可能让周易去帮他顶罪的,但能听到周易这样说他便觉得此生无憾了。然而感动过后,两个人在其他方面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周易依旧跟他分房睡,对他的示好反应冷淡。贺筠知道以周易的脾气,谢砚的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过去,搞不好这件事会成为他们之间难以剔除的一根刺。可他除了拼命表现外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等着周易自己把这件事消化掉。说起谢砚,贺筠真的后悔当初一念之差没有把这个人给做掉。当时周易从昏迷中醒来,贺筠感激上苍,于是心怀仁慈的把他的那些情人全都给了很好的安置。现在想想真是讽刺,都是一群走夜路的鬼,学什么阳间的人玩儿仁慈,他贺筠不配对人仁慈,而那些人也不配被仁慈对待。谢砚,还是消失的好。

  “贺筠。”正当贺筠盘算着该怎么处理谢砚的时候,周易突然叫了他。

  “啊?”贺筠心虚的看向周易,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周易的眼神能把他的心思看穿。

  “你之前跟我说的徐幸之那个分公司的事,你真的只是参与了洗钱吗?”

  “真的,而且其实我真正参与的只占比较少的一部分,我是后来才发现谢砚背着我跟徐幸之一起利用那个公司洗毒资的事的。都怪我,一不小心犯下大错。”

  周易默默看了他一眼:“如果警察找到了谢砚,他把事情都推到你头上怎么办?毕竟你是公司的老总,他是你的助理,他完全可以说他做的事都是被你指使的。”

  “放心,他没有证据的。当时所有的文件都是他经手的,我没有签过字。当初我就是害怕,所以文件都是让谢砚模仿我的签名签的。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有机可乘,暗地里中饱私囊起来。如果他真的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可以让警方做笔迹鉴定,证明那些文件都没经过我的手。”

  “哦,这样,那还好。”周易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微微咬着牙。

  车子转进开往别墅的僻静公路上,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的打在车窗上,路两旁的棕榈树在风中狂舞着。

  “你真的再没有事瞒着我了吗?”周易在雨刷器高速工作的间歇里视线朦胧的看着前方的道路。如果没有姜义燃,他真的恨不得跟身旁这条狡猾的毒蛇同归于尽。这段时间随着调查的深入,他愈发的认识到贺筠是多么的机关算尽。万一最后法律定不了这个人的罪,他宁愿亲手来个法外制裁,用贺筠的血来祭奠那些牺牲的缉毒英雄,和宽慰无数因毒品而破碎的家庭。

  贺筠微笑着看他:“当然没有,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事瞒着你,绝对不会骗你。”

  ———

  “贺总,这是第四季度的人力成本预算,麻烦你过目一下。”戴眼镜身材瘦高的HR总监肖旭拿着文件来到贺筠办公桌前。

  贺筠接过预算表,若无其事的看了眼玻璃墙外。“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打听到了,制造徐幸之车祸的钱德军是在隽州被抓的,跟他一起被捕的还有以前给徐幸之开车的那个司机。”

  “隽州?”贺筠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

  肖旭点点头,低声说道:“是的,听说警察的目标本来是徐幸之的司机,这个人一直在隽州一带走货,钱德军是被连累进去的。钱德军身上背着很多人命,警察审他的时候发现了徐幸之的事。”

  贺筠恼怒的皱起眉:“谢砚这个蠢货,找的什么人!”

  肖旭向旁边稍稍挪了半步,用后背挡住玻璃墙外的视线,好让外面的人看不到贺筠的表情。“另外还有一件事,孙海兴去查了给周先生发照片的那个微信号,那是个用QQ号注册的非实名认证账户,QQ号的注册IP地址也在隽州。”

  贺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手上那份拿来当幌子的文件都被他捏变了形。

  隽州,这个他避之不及的地方,除去他的生意在那里遭遇重创外,更是因为他跟周易的过去全都留在那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隽州,之前只因为被周易接触到了与隽州有关的文件,他甚至已经在着手彻底关闭隽州的分公司了。就在他准备把过去埋葬得不留痕迹时,这两个字却频繁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相信这只是巧合,徐幸之在隽州被杀,凶手也是在隽州落网,那么案件的归属地就是隽州,为什么来找他调查情况的却是宁禹警方?贺筠对警方的办案流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毕竟当年他跟周易交往的时候周易就三天两头的出差办案。就算隽州那边委托了宁禹方面协助调查,那么那个微信号呢?谢砚说了他在宁禹,他应该没必要撒这个谎,而当初贺筠给他打电话质问时,谢砚表现出来的惊讶现在看来并不是装的,那给周易发照片的人又是谁?千头万绪在大脑中快速翻滚着,贺筠心底开始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继续去找人打探谢砚的下落,他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但我总觉得他根本没出国。让孙海兴去查他新身份的出入境记录和消费记录,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立刻过来向我汇报。以后就保持现在这种交流方式,不要在电话里说任何重要内容,我的电话很可能被警方监听了,你以后跟孙海兴全都用匿名网络电话联系,一定要小心。”

  “是,贺总。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贺筠看着男人瘦高的背影和略显苍白的皮肤,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等一下。”

  男人转过身:“贺总?”

  “你去帮我查一个人。”

  ———

  贺筠在分局大楼里穿梭着,空荡荡的走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他随手推了下旁边一扇紧闭的房门,却发现门被上了锁。他继续向前试探,无一例外都是房门紧锁。朦胧的视线中长长的走廊似乎望不到尽头,贺筠不知道前方会去到哪里,于是他回过头,只见身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透着彻骨的寒意。无边的恐惧迅速从心底升起,让他本能的继续向前。黑暗在身后如影随形,寸步不离,逼得他只能拼命奔跑,生怕慢了半步就会被黑暗无情吞噬。

  他不知跑了多久,几乎已经绝望,想要放弃可双脚却停不下来,本能的朝着虚幻的未知不断前行。忽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扇门里透出隐隐的光亮。贺筠欣喜万分发足狂奔,可那看似短短的距离却好像相隔着千山万水,怎么都跑不到尽头。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累死了,双腿比千斤还重,难过得快要窒息,身后的黑暗已经悄然搭上他的肩膀,只待他稍稍回头,便一口将他吞没。

  从未像此刻般贪恋一丝光明,他确信那里就是他的救赎。求生欲激发出最后的力量,他咬紧牙关一步步向前,一路踉跄着终于来到那扇门前。温暖的光从虚掩的门缝里流淌而出,迸发出无限的能量,瞬间击退他身后的黑暗。贺筠狠狠的松了口气,伸手推开门。

  藏青色制服,肩章上银星闪耀,高大的身影循声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的看向他。

  “你来啦?”年轻的见习刑警站在一片光亮里。

  贺筠看着他,心里迅速升起一股暖流,那是让他一见钟情的周易。他带着无尽的喜悦来到周易面前,想要仔细端详一下他爱的人最初的模样。

  周易微微皱起眉,满是不解的打量着他:“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贺筠低头看了下自己,整洁得体的西装,昂贵考究的配饰,完全就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你真的没有事瞒着我了吗?”周易目光凌厉的看着他。

  贺筠拼命摇着头,否认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你到底都干了什么?!”周易步步紧逼,贺筠在不知所措中不断后退。

  “贺筠。”周易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一如初见时般清澈。“你让我恶心。”

  低沉刺骨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刃穿透贺筠的心脏,他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想要辩解却发现被从背后扼住喉咙。他转过头,发现黑暗正在对着自己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