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归听此话又滚落了两行眼泪：“我没有家。”
“啊？”老人有些惊讶, 四处看了看，“这样吧，我家就住附近, 你先去我家吃点东西。”
他眨眨眼睛, 抬头看看伞, 过了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
老者转身, 浮现了一个诡异的笑。
再之后，他吃了一碗饭，就四肢无力, 眼前发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他的神思还清醒, 透过灵台看见那老人摇身一变，慈眉善目的面容赫然狰狞，脸上道道疤痕, 双手干枯，头上稀疏。
修界令人闻风丧胆的邪修，疤痕老人，传闻其神出鬼没，日常不见人影, 可一旦出现, 无恶不作，不大肆杀戮必不会善罢甘休, 数百年来修界对于此人颇为头疼, 但一直没能抓住他。
他给牧归吃的饭里添加了万种邪物炼制的封行咒, 小孩子没防备, 中了招, 任凭灵力强大，也没法解开这束缚。
牧归只能看到这张疤痕错落交织的脸缓缓靠近，嘶哑的声音带笑：“小魔种不过如此么，那些个废物，竟然这么久都抓不到。”
他把牧归提起来，牧归耷拉着头，灵识再清晰也动不了，想哭都哭不出来，只觉还不如没有灵识，起码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内心在瑟瑟发抖，这个人抓自己要干什么？
会杀了自己吗，会挖掉自己心脏吗？
他好后悔，不应该赌气离家，爹爹们再怎么对他也没有坏心思啊。
他的抽噎没人能听得到，耳边只有那难听的声音还在笑：“哎呀，这魔种怎么用呢，是捏碎了，我就能得到灵气，还是说，得放炉子里炼制？”
他试着捏住小孩的手，慢慢用力。
牧归痛得想大哭，不住地喊着爹爹救命，可他出不了声音。
老人捏了一会儿后，没再继续：“这一捏，不是血花乱飞，不应该是这样用的，我还是把你丢进炉子里吧。”极其难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魔种在我手中，从今日起，修界将唯我独尊，哈哈哈……”
牧归吓得四肢冰凉，他以前没有找到爹爹，没人管没人疼，可因为本身能力强，也从没被欺负过，他几乎不知疼痛是何感受，今日被吓到了，感觉到滚烫的温度，猛烈的火在耳边燃烧。
身子被提着，又陡然抛起往炼制炉上扔，炉里火焰一下子窜上来，他想大哭大叫，但叫不出声，也哭不出来，紧紧闭着眼：“我要死了是不是？”
“我要死了！”
忽地，有人托住了他，预想的灼烧没有到来，继而一转，他被抱过，远离了那炉子，温度一下子降下来，他连忙看着抱住自己的人，一袭红衣，满脸担忧，正抚着他的眉眼。
“二爹爹……”他又抽泣起来，哭了一会儿后停不下来，索性在意识里嚎啕大哭。
陆青余抚着他轻声唤了几句，他听得到但不能回复，看见爹爹担忧得不行，心里也跟着着急，拼命想动，想开口，但没办法。
他又看见那身后忽然袭来的一道灵决，连忙尖叫着想要提醒爹爹。
陆青余听不到，但他感觉到这袭击，凛然侧身躲过此决，一手搂着他一手凝聚灵力回击，对方亦躲过，双手一挥掀起屋中悬挂的数十把剑，齐刷刷刺来。
陆青余将披风一旋，挡住剑气，剑刃停住，嗡嗡铮鸣之际，却忽而转了方向，皆以迅雷之势又从他身后袭来。
陆青余回身抵挡，那剑再改方向，从四面八方涌上，他一手难敌众剑，被一剑刃划破了胳膊，踉跄后退了一步，护好怀中孩子。
疤痕老人挥袖将剑停在他周边，一步步走来，笑道：“魔尊大人，你才修行几年啊，不是我的对手，别不自量力了，把魔种给我，我放过你。”
陆青余不回话，只寻这剑阵的破绽之处。
“不识好歹。”对方脸色一变，手抬起，剑阵再如骤雨落下。
陆青余挥散几个剑，眼见更多的剑势迎面而来，他搂紧怀中人，不由后退了一步。
飒然间一道灵光击断剑阵，祈宴落在他二人身边，再一挥袖，将那悬空的剑全折回，回首看二人：“还好吧？”
“我没事，牧归没有醒，不知道怎么样了。”
祈宴看了看怀中小孩，也露出担忧之色，而那老者又一掌袭来，他来不及细说，将两人往后一推，迎上那攻击。
牧归又哭了一回：“大爹爹也来了，他们是疼我的。”
“我真的没事，你们不要担心啊。”
“还有，这个老家伙很厉害的，我都中招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可惜他的话没人能听见，祈宴与那老者对立，微勾嘴角笑了笑：“疤痕老贼，修界的祸害。”
“是疤痕老人！”对方一恼，“妖尊，你是不是想独吞魔种？”
“那不是魔种，是我的孩子。”
“你不知道他蕴含着强大的灵气吗，这些年你们被此事扰得还不够么，交给我，你们也省事儿了，往后就没人找你们麻烦，这样好了，咱们说定，这灵气我们三个均分，如何？”
“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麻烦？”祈宴回问，“哪怕日日处于风口浪尖，亦是无怨。”
牧归心中剧烈跳动，又流了两行泪。
他的爹爹们如此爱他，是他不识好歹。
“这孩子又不是你们生的，按理说跟你们也没有血缘关系，若是为他丢了性命，岂不得不偿失？”
“谁说的，他就是我们的孩子。”祈宴不想和他再废话，掌生流光再起攻势，对方抬手回击，两方缠斗一时不分上下。
这疤痕老人能被修界追踪数百年而抓捕不到，也能一招放倒魔种，其能力不容小觑，祈宴与他打了半晌，又进神识里拼了许久，两人出来后步伐皆有踉跄，仍没分出胜负。
陆青余放心不下，上前相助，两人一并施加灵决，又是一番缠斗，疤痕老人抵抗之中生了邪念，将那炼制炉一甩，内里有刚刚以千年古灵融剑炼化的邪剑，邪剑还未成型，他强行让其冲出，一边与两人正面争斗，另一边让那邪剑悄然靠近。
陆青余侧目间，惶然见邪剑正朝祈宴后背袭来，祈宴双手皆凝灵力与老者对抗，他欲挡住那剑，可一道流光抛去立时化为乌有，那剑越来越近，他来不及思量，侧身抵剑，千钧一发之际念及怀中还有孩子，于是又连忙转了个身，以后背挡住剑势。
如此便来不及以灵决挡，邪剑不由分说刺入他后背，他将孩子举了一下，还怕被刺穿伤到怀中人。
祈宴脸色大变，拢住的灵决猛地一击，疤痕老人当即惨叫了一声，猛吐一滩血，身躯须臾之间在一团火焰中被烧成了灰。
祈宴再攥住那剑，覆上灵决，定定神，陡然一拔，他眼带怒色，再愤然一折，剑碎成几半，其中邪灵在哀嚎之中慢慢消散。
他搂住陆青余，忙以灵力护住他的心脉：“你怎么样？”
“应该……没事吧。”陆青余笑了一下，“我总算，也救了你一回。”
而后他闭了眼。
牧归哭到不能自已，拼命地喊着爹爹，声嘶力竭：“二爹爹你不要死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传到了祈宴耳中，祈宴向他看了看，他猛烈地想要动弹，想要看看爹爹的伤势，拼尽了全力，忽而，手指动了一下。
继而，他整个躯体恢复了知觉，他能动了。
他连忙扑到陆青余怀中：“爹爹我错了，你快醒来啊……”
祈宴拍拍他，他不理：“你别碰我，我要看看二爹爹怎么样了。”
祈宴又拍他，他恼怒回头：“你不要打扰我。”
祈宴：“血肉之伤，不会没命的，但是你别摇了，越摇失血越多，让我先把你二爹爹带回去疗伤。”
牧归：“……”
哦。
祈宴思来想去，还是带陆青余回了魔族，免得他醒来发现自己又跑了，还把他一起拐跑了，大概还是难以接受。
以灵力灌入增进恢复的速度，再用灵药来治愈，伤势有些重，但对于修者来说，皮肉之伤倒是最不足为惧的，只要没损魂识，灵根，内丹什么的，也没刺中命门的话，一般都要不了命。
可这也足以让人心疼，要不了命，但是会疼啊，他的阿青又要遭一道罪。
牧归一直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看着，给他爹爹递一些布巾丝帕之类的，静静等待祈宴忙完，然后往床边靠近，盯着床上还昏迷的人看了会儿，又看向祈宴，抿抿嘴道：“爹，我错了。”
祈宴正给陆青余盖好被子，抬头：“啊，怎么了？”
“我错了，我不该跟你们耍脾气，也不该赌气出走。”牧归低着头又重复。
祈宴都快把这事儿忘了：“没有人责怪你。”
牧归想了一下，一脸认真凝重的表情道：“你们是真心对我好的，是我错了，一直不敢相信你们，我……”他手掌一托，小白球浮现掌心，“你要它，我就给你。”
祈宴微怔，有些欣喜却也惊讶和不安：“你真的愿意给吗？”
“愿意愿意，不过……”他嘟嘟嘴，“你们要给我再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祈宴笑起来：“牧归真乖。”他把孩子抱在怀中，耐心道，“爹爹无意抢你的玩具，可是……”
“可是你不想看修界日渐消亡，我知道。”小孩学大人一样叹气，“这修界对我没有恩，对我二爹爹也没有，我……我对它也没什么感情，我一直觉得，消亡了也跟我没关系，咱们又不是没地方去，听说人界很热闹啊。”
“人界是很热闹，但很多很多的修者其实是不能去人界的。”不单单是人类来修界有门槛，修界去人界也有条件，很多土生土长的修者，他们没法适应人界的环境，不能够在人界生存。
而且，即便也有不少能在人界长呆，可诸多修者都一股脑儿涌入人界，势必在人界造成混乱，那时候还不知会变成怎样一个炼狱场景。
何况，修界消亡，这里各族大多数会失去灵力退化为原型，那么无论去哪儿，都已不再是他们。
小孩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可还是不太能理解：“爹爹你管好我们一家三口不就行了么，为什么还要管其他人？”
“哎。”祈宴故意拉长音调一叹，“你爹爹我也不想管其他人，可……”他收起笑，“我妖族不能不管。”
“为什么一定要管？”
“这是责任，亦是情感。”
小孩眼中只有自家亲人，他想不透那情感，但还是点点头：“我肯定把小球交给你的。”
祈宴刮一刮他的鼻子：“就是不太情愿，是吗？”
小孩子抿抿嘴，不置可否。
祈宴顿了一会儿，跟他说实话：“如果不用这个球来归还灵气，你爹爹我就要走了。”
“什么？”牧归瞪大眼，“为什么？”
“我要用我自己来归还灵气。”
牧归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一把搂住祈宴的脖子：“爹爹你不能走。”
“我并不想走。”眼下家人都在身侧，谁愿意离他们而去呢？
小孩挠挠头，思量了好一会儿，那芸芸众生他实在没概念，可他的爹爹就在眼前，他一下子就懂了:“我愿意把小球交出来，没有一点不情愿，完全愿意。”
“真的？”
牧归认真点头：“真的真的，你们也不用给我买新的了，我真不要了。”
小小孩童一脸凝重，祈宴心中无比柔软，将他又往怀里搂了搂：“你真乖。”
牧归顺势亲了他几下：“其实，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此事，我肯定不会闹的，我爹爹的性命，当然比一个玩具重要。”
祈宴便也想了一下：“对啊，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跟你说呢？”
他起初只觉着不能让阿青知道，可是，明明是可以单独告诉牧归啊，孩子虽小，但其实是能听懂大人的话的。
“我……我没反应过来。”
牧归：“……”
两人在床边守了一夜，第二天陆青余醒了过来，只是身体还虚弱，下不了床，靠在枕上，看祈宴给他喂饭，又惊又喜，还有些不知所措，情愫翻涌，气息不平，差点又要晕过去。
心不在焉吃完饭，牧归跟他说愿意交出小球了，他又是一阵迷茫，问祈宴是怎么说服他的。
祈宴跟牧归说好了，飞升缘由还是不能让他二爹爹知道，牧归坐在床边，替祈宴回答：“你们舍命救我，我应该懂事的。”
他又将自己出去如何遇到疤痕老人的经过说了一说，并一再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跟陌生人走了，也绝对不随便吃别人递来的东西。”
“这就对了。”两人抚抚他的头。
他眨着大眼睛，又问：“你们怎么那么及时找到我的？”
这倒是把二人问住了，陆青余想了一下：“我就好像……有一些感应一样，似乎都能听见你的哭声了。”
祈宴道：“我也是。”
牧归歪着头，眼中晶晶亮：“我以为只有我能感应到你们的气息，原来，你们也能感应到我吗？”他笑得纯澈，“这是不是说明，我就是你们亲孩子？”
两人对望一眼。
他们十年前就在找这个孩子，可是用了不少办法，都一再印证，他们感应不到。
然而，当这个孩子来到他们身边，他们却似乎与他心有灵犀了。
大抵是，真正的相处之后，心有所系，才会有感应？
迟来了十年的感应，不过，也不晚。
两人齐齐看向牧归：“当然是亲的。”
牧归喜笑颜开，在殿内跳了会儿，从窗内看见小金锤，又跳了出去：“我去跟他玩儿，你们先聊。”
小孩子的喜与怒善变又无常，可开心也是真的开心。
就是小金锤有点怕：“这小家伙的玩具被没收了，以后不会把我当玩具吧？”
牧归不悦：“什么玩具，我当你是好朋友。”
“呵呵。”小金锤犹记上一世被他提着飞来飞去的场景，不太敢信这话。
殿内，祈宴又探了探陆青余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热等状况，柔声问他：“要不要再躺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