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就是这样。”

  不久之后, 和卢瑞他们会合的尤溪将三人带到了那幅壁画之前,手里还捧着谢霖落下的镯子。他口中发苦:“霖哥就是在这里不见的。”

  他已经把这一处山洞检查了个遍,愣是没察觉出什么异常的灵气流动, 也没能找到其他空间的入口, 尤溪一生都在跟着别人跑, 以前是尤瑜,后来是谢霖,本就不是个很会拿主意的人,此时正是六神无主。

  还好找到了受伤同门的卢瑞和朱成碧找了过来,他还能有个人商量。

  但即使几人将临近的几个洞都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

  “怎么办?”尤溪望着同伴们。

  “没办法了, 先走吧。”这时候还得是朱成碧拿主意,“带着这个镯子, 咱们去找师叔祖, 师叔祖肯定有办法的!”

  “好。”也只能这样了。

  “也不知道师叔祖去了哪里……”

  ·

  谢霖能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头向下,四肢在上,不受控地, 平缓坠落。

  平缓坠落本就是件不科学的事情,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自我复习了一下重力加速度的相关知识。

  随后就感受到了一种情绪。

  很奇妙,分明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就是能从周遭的环境, 或者说空气中感受某种类似于欢欣……或是欣慰的情绪。

  再之后就落到了地上。

  说是地面并不准确, 他能感觉到自己踩在了实处,但其实脚下是一片倒影。谢霖仔细看了一会儿, 惊讶地张了张嘴。

  这是……仙灵幻境?

  层叠树影下, 一条一人抱不住的粗大黑蛇游走着爬上了一只恐暴龙的脖子, 谢霖以为它俩要打起来,没想到气氛却很和谐;再换个角度,瀑布冲出来的宽阔大河旁,绿孔雀正用脑袋蹭着一只棕熊的脸,一旁的树上,小猴子在给棕头鸦雀递果子……

  看着看着,一团光从脚下升了起来,突破某种无色的屏障,悬浮在了谢霖面前。

  他伸手去碰——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灵力汹涌而来,几乎是在瞬间就充盈了他的身体。谢霖心头一惊,下意识后仰,指尖离开那团光时,灵气却又如潮水般退去。

  谢霖这才发现,他手中的镯子不知何时不见了。

  那看来,这里就是……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紫黑色的天,心道,这就是镯子内他未能探明的区域吧。

  从仙灵幻境中带出来的镯子连着仙灵幻境,似乎并不奇怪,可里面又封存着那位前辈的记忆与力量,这么一看,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

  谢霖从那里出来后,曾想查询一下有关仙灵幻境的事,却很难在藏书阁中找到相关记载,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处禁地存在的时间很长,或许从仙门建立伊始便存在了。

  若不是知道这点,谢霖一度怀疑那处禁地是那位前辈开辟的。

  那位……会写五行相生修炼法的,会写食谱药谱的仙门前辈。

  若是谢霖没猜错的话,应当就是……

  瑶光君,谢如衣。

  原本他还不能那么快将这个名字同瑶光君对上,但曾经看过的食谱书里,有同山壁上的字迹如出一辙的落款。

  也就是说,他这几年听到过的所有有关「养师弟好麻烦」的对话,说的都是云念尘。

  谢霖:“……”

  这谁想得到呢,所谓脾气不好、不爱理人,得让人变着法去哄的师弟,是那位修为登峰造极,常年面无表情的云念尘;而那顽皮又爱异想天开,时常让师父头疼的记忆主人,就是传言中「光风霁月」的瑶光君。

  至于那位师父,就更是……

  天星仙门的上一代掌门逍遥子,在仙门光辉的历史上被记载成了一个嫉恶如仇、公正不阿,甚至有些死板到不近人情的人。

  但谢霖听见的,却是谢如衣在提出「不该如此」时,告诉他「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的,满是人情味的师父。

  所以说,传闻害死人。

  但既然传言不可尽信,谢霖就开始好奇真实的故事了。

  “我曾经听到过的,就是当年瑶光君同师父逍遥子联手封印魔渊时发生的对话吗?”谢霖对着那团光球说,“你既然愿意借给我力量,那我能看看吗?那段记忆……说实话我有点好奇。”

  他做了这么久的梦,一直是朦朦胧胧的,有时候能看见周遭景象,却看不清来来回回穿梭而过的人脸,只有对话清晰。

  “你让我进入这里,应当是希望我看见的吧?”谢霖说着,再次向那团光球伸出手。

  眩目的光温柔地将他包围。

  ·

  春风居士的话让云念尘愣了好一会儿,漆黑的眼底有不甚明显的暗色浮动。

  但他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既然幽谭石不在此处,那他就该离开了。

  “你这洞府,一次开放多久?”

  “约、约莫十天左右。”秃毛鸟答得战战兢兢,“原本没那么久的,此处的阵法也开始撑不住了。”

  秘境的开放,原本就是洞府主人死后无人维护大阵所造成的结果,随着洞府中的宝物和灵气流出,秘境也终将回归天地。

  云念尘终于多了些情绪,他垂眸压下异色,缓声道:“没办法的事。我替师兄向你问好。”

  “谢修士都飞升这么多年了,哪里还能记得我。”秃毛鸟说,“不过还是多谢你……”

  “嗯,我要去将带进来的门中弟子领出来,少不得还要叨扰你一阵,见谅。”

  “呃……”云念尘说罢,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只绽开半个笑容还僵在了鸟脸上的秃尾惊枝雀。

  “北辰仙君!!我这洞府经不起您造,您手下留情啊!!”

  云念尘没有听见它的嘶吼,又或许听见了但是没有在意。

  他神识外放,感受到一个熟悉的气息便一路踏过去,随后如法炮制,去寻下一个。

  若有机关阵法,一律以剑劈之。

  慢慢的将带出来的弟子一一找齐。

  云念尘动作一顿,看向卢瑞等人:“谢霖呢?”

  “他……”

  几人面面相觑,尤溪硬着头皮将黑色细镯捧给他看:“霖哥他、他落下这个镯子,消失了。”

  云念尘眉头轻蹙:“消失?”

  “对,刚刚……”尤溪将遇上的事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就是这样,我只来得及抓到这个镯子。”

  “你说的壁画,”云念尘垂着眼,声音低沉,“在哪儿?”

  空气像是骤然冰寒了几度,尤溪还没反应过来呢:“啊?”

  “我说,壁画。”他重复了一遍,“在哪儿?”

  云念尘抬起眼,分明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却看得人生生打了寒噤。

  “在、在……”尤溪直面来自归一境的威压,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他人也是吓得面露惊恐,只有尤瑜,害怕里还带着一丝烦躁。

  朱成碧将吓傻了的尤溪拉回来,抿了下唇,努力镇定:“师叔祖,我认得路,我带您过去。”

  云念尘没再说什么,但看样子是同意了。朱成碧一手拖一个,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很快回到那个山洞,没再往前走,只让云念尘自己进去。等人终于走了进去,尤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师叔祖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怕……”

  “从你说「消失」两个字的时候,他的情绪就不对了。”刚刚朱成碧站得远,倒是看清了云念尘周身气场的变化全过程,“说起来,那位飞升对师叔祖来说,不也是一种「消失」么?而且——”朱成碧舔了舔唇,“若是我没记错,谢如衣,好像就是瑶光君的名字。”

  尤溪&卢瑞:“……”

  尤溪:“卧槽!你不早说!”

  “瑶光君重要还是霖哥消失了重要?我哪有心思说什么?”朱成碧说,“传说中虚无缥缈的仙门前辈,和朝夕相处一块儿长大的霖哥,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吧!”

  “也是哈。”

  ·

  云念尘没过多久就出来了,但眼见着情绪还是不对。

  那串石壁连环画他们都看过,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谢如衣闲着无聊,拿自己和此地主人编了个外来修士欺负人的故事画在上面,至于云念尘看见以后想了什么,他们不敢说也不敢问。

  云念尘出来以后,对上一双双企盼的视线,才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他动作一顿,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黑色细镯拿出来,轻轻点了点。

  他并非镯子的主人,需得用雷霆之力强行冲开认主封印……没用上,除了开始的阻力外,这镯子很快就放他的意识进去了。

  当然,云念尘只看见了谢霖堆在那里的杂物,都是他理解不了的东西,因此只将贴贴放了出来。

  其他人都不知道谢霖有这么一只老虎,顿时发出一声惊呼;三人组还好,但在看见云念尘为其「点灵」之后,也惊讶得长大了嘴。

  “你去找他。”云念尘说。

  “嗷呜——”体内灵力大增的贴贴体积增大了两圈,毛色亦变得比先前更深,它仰头长啸一声,纵身一跃,竟是重新跳进了手镯里。

  云念尘皱了下眉。

  在镯子里?

  他竟完全没发现,镯子里还有其他空间。

  不过,妖兽的嗅觉比人类厉害得多,何况他的神识也没能在此处发现谢霖的气息,他将黑色细镯收了起来,对诸弟子道:“走吧。”

  “去、去哪儿?”

  “我要回仙门一趟。”云念尘说,“你等若是不想回去,留在这里也可以。”

  这要怎么选?

  若是没有云念尘在,他们这些小弟子勉强留在秘境中,怕是保证不了自己的安全。两名雪雾峰弟子本就只想来见见世面,现在秘境进过了,也获得了一些修炼法门,自觉可以离开;其他几名弟子也觉得安全要紧,不过不打算回门派,只想离开秘境。

  毕竟他们还没有寻到自己的道。

  问到尤瑜,他目露挣扎,一看就是不想走。尤溪捏了捏拳头,或许是谢霖失踪导致的情绪大起大落,他一时没忍住,大吼一声:“鱼鱼!”

  尤瑜看向这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族弟。

  “师叔祖都要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是要送死吗?”尤溪一字一句地说,“谁的修为不是一点一点攒下的?不过就是修炼得慢了一点,值得你如此在意吗?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是死在这里,哪还有什么修炼不修炼的?”

  他的话自然有道理,但在这么多同门面前,被一个从来没看得起过的族弟当众数落,尤瑜的脸登时就绿了。

  朱成碧冲卢瑞吐了下舌头,伸手拉拉尤溪衣袖:“别说啦。”

  “嗯?”尤溪转过头看她,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他还是听从了,“哦。”

  尤瑜掐着自己的手,沉声说:“那我也出去吧。”

  云念尘并不在意,既然诸人做出了选择,他便将人集中到一起,随便选了一处空间,以剑劈开,将众弟子带了出去。

  他直接就要回仙门,到最后只有放心不下谢霖的三人组跟着他。

  尤溪最后还想跟尤瑜说点什么,被朱成碧拉住了。

  “你哥本来就心态不好,你给他留点空间吧!”

  “但是……”

  “没有但是,他多大的人了!再说,哪个修士的道不得自己去寻?你家可真有意思,反正我家,向来是谁修为高谁当家的。”朱成碧道,“你别管他了,有那工夫不如好好修炼。你的道寻到了吗?”

  “没有。”尤溪是个心里不装事的人,寻道都不知从何下手。

  下山的正事没头绪,尤瑜还一意孤行,这回更是连谢霖都弄丢了,想到这里,尤溪丧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好想回山上啊,”他委屈地说,“那时候咱们天天一起修炼,什么都不用想,鱼鱼也不会乱跑,家里不会逼我看着鱼鱼……那时候可真好。”

  “等霖哥回来,咱们各自寻到了道,还是要回山上的。”卢瑞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哥就是一时钻牛角尖,霖哥那句话怎么说的……「受点社会的毒打就能相通了」,你也别太担心,各人自有缘法。”

  “唉……”

  从西州回东原,此去甚远,就算三人被云念尘带着,也得花上不少时间,路上无事可干,就算再害怕情绪不对劲的云念尘,他们还是要凑在一起说话的。

  云念尘一开始没搭理他们,一直坐在他的虚影剑锋处,听到这里,忽然开了口。

  弟子问道,他一向学习逍遥子的风格,只回答「问心」二字,这回却多说了一些。

  “所谓的「道」,是你遭遇一切困难,被剥夺所有,仍想坚持走下去的路。仙门之所以要求弟子下山寻道,是因为在安逸的环境里,你们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若是经历不足,做些……想象力训练也行。”

  后面的词他说得生疏,似乎是从哪里听来的,并不是他平日的风格。

  三人没想到他会接话,一时都有些惊讶。不过这个行为倒是给了他们勇气,朱成碧问:“师叔祖,若是不冒犯的话……能问问你的道是什么吗?”

  修士问道并不稀奇,不在意的人会与其他修士分享,甚至侃侃而谈自己寻道的过程;忌惮的人则绝口不提,被问到或许还会发飙。

  他们并不知道云念尘是哪一种,朱成碧的行为可以说是非常勇了。

  尤溪和卢瑞悄悄给朱成碧竖了竖拇指,朱成碧以口型作答:“霖哥说过,师叔祖不难相处的。”

  然后「不难相处」的师叔祖就轻嗤了一声,再没张过口。

  三人:“……”

  气氛突然就尴尬起来。

  在这样的气氛中,云念尘的剑影破开护山大阵,径直闯入了天星仙门的地界。此时,天还没黑。

  “自去吧。”

  云念尘将三人从剑上赶了下去,又径自向群山深处飞去。

  三人刚落地没多久,就见平日难得一见的易贺洲匆匆而来,见到他们就问:“人呢?”

  “谁?”

  “小……你们师叔祖!”易贺洲浑身狼狈,语气竟有些着急。

  “他走了。”卢瑞说完,朱成碧忙补上一句,“没说去哪儿!”

  “你们先回宿舍去,最好别出来。”易贺洲转身就走,刚御剑飞出一段,又折返回来嘱咐,“注意安全!”

  “怎么了这是?”

  仔细一看,三人这才发现原本郁郁葱葱的山林被砍得七零八落,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我的……天!”

  ·

  云念尘一路飞向瑶光峰,却没能在竹屋内找到本该在这里的人。

  他蹙了下眉,转身前往北辰峰,整座山头也只剩下一间空空荡荡的杂役屋,连原本该在里面的杂役弟子都不见了踪影。

  面上郁色更重。

  “小师叔……”易贺洲终于找到了人,连忙扑上去按住他,“小师叔,您别冲动!”

  “发生什么事了?”云念尘向后退了半步,并不让易贺洲碰他。

  易贺洲倒也不介意,他现在这样子不怎么整洁,自己都嫌弃,见云念尘没有发飙,忙袖手站好,恭敬道:“您不知道吗?”

  “呃……”云念尘没出声。

  山上的事,他本该通过田心衣知道的,但现在,他甚至感觉不到田心衣的存在。

  最后的记忆断在……

  追溯田心衣的记忆需要一些时间,他凝神思索,好一会儿才回想起一些画面。

  不合常理的煞气数量……发狂的妖兽……还有……

  他眯了下眼:“方铭修……”

  “啊?这事儿跟紫霄门主有什么关系?”易贺洲没能跟上。

  云念尘不答,问:“言师兄呢?”

  “师父他……”易贺洲尴尬地笑了笑,“他……就是……当时山中有不少被煞气附体的妖兽想要强闯禁地,师父他不愿伤及无辜,妖兽数量又多,他一时不查,被……被撞到了禁地结界上。那个……褚师叔正在为他治伤,但是那结界震出来的伤有点重,他、他还起不来床,不能来见您,所以您看您能不能去见见他……他说有话同您说。”

  “呃……”

  “不自量力。”

  他说完这四个字,便向主峰飞去;易贺洲尴尬地挠了挠头,御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