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贺洲叹了口气。

  此事说来话长, 还有点一言难尽。

  他在紫霄门的大会上替天星仙门装了个不大不小的逼,自觉通体舒畅,稍晚又跟那位雪雾峰的施宗主讨教了一番, 这一趟可以说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十分不虚此行。

  谁料方铭修那个小心眼的, 丢了面子咽不下这口气,听说云念尘下了山,干脆写了一封信叫易贺洲带回来,字里行间全是威胁,说知道那天天星仙门出面收了尾,要他们把谢霖这个「打碎紫霄门弟子真爱法器」的「恶徒」交出来, 不然别怪他不客气。

  易贺洲一肚子腹诽, 信却不好不送, 结果言平然看到信, 果然气得砸了张桌子。

  “我知道,方铭修年纪轻轻已是洞虚境大圆满,一直看不上我这个洞虚境中期的老人家,”言平然冲自己的亲传徒弟叫屈,“可我也是一派掌门好吗?他方铭修当年还是被咱们天星仙门养大的呢,这点面子都不给啊?”

  易贺洲一边安抚自家师父,一边好奇:“所以那天小师叔打碎的陶碗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他们紫霄门总也不能光因为护短这个理由就……”

  “还能有什么来头?”言平然没好气道,“谢如衣那小子沉迷烧窑那会儿做出来的破陶器!”

  易贺洲:“……”

  易贺洲吐了吐舌。

  他对上一辈的争端其实不太了解, 但大概也知道小师叔和方铭修在那位师叔面前算是个别苗头的关系。

  “那咱们这算……被殃及的池鱼?”

  “那个姓谢的小弟子才是真池鱼。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方铭修就这点出息!陶碗被云师弟打碎了, 过来找一个凡人的麻烦!”言平然把信扔在一边,“别管他, 我就不信他还能打上天星仙门来!倒是你, 是不是说要去给新入弟子讲课的?”

  “嗯。”

  “若是碰见谢霖, 多少提醒他一句。虽说有「心想事成林」在外守着,但下山的方法不止这一种,得他自己打消了这念头才好。”

  “是,弟子记下了。”

  ……

  在师父那边是这样说,到了谢霖面前,易贺洲又很难开口。

  他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自己装逼的行为,但这毕竟是激怒方铭修的主要原因。

  想来想去,也只能掐头去尾地开口:“紫霄门还想找你麻烦……你放心,仙门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弟子的,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谢霖有点莫名:“他们这么记仇吗……但反正我也不下山?”

  易贺洲垂着眼睛不敢直视他:“嗯……不下山是最好的……”

  “什么意思?”谢霖皱皱眉,“师伯,不是说除了历练之外,下山需要闯过那个「非金丹期不可解」的护山大阵么?”

  “对,是这样没错。”

  两人相互对视。

  谢霖莫名其妙:那还怕什么?紫霄门的人总不能打上山来?

  易贺洲松了口气:太好了,他还不知道工房的人是要定期下山运送属地送上来的物资的。

  谢霖想了好一会儿,才问:“总不可能……等五年后我下山历练的时候,紫霄门还想找我麻烦吧?”

  “这个……我不敢打包票。”易贺洲一言难尽道,“唔……他们的掌门,和咱们的小师叔,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师叔祖,因为一些过节,已经相互仇视了几百年了,所以……”

  谢霖:“……”

  多大仇啊这两个人!也太小心眼了吧!

  这样一想,瑶光君实乃奇人也。

  谢霖努力保持微笑:“好的师伯,我记下了。”

  “嗯,”易贺洲点点头,“那我们来讲功课吧,把手给我,我帮你看——”

  他话音一顿,忽然想起师父的嘱咐,默默将手收了回来,“忘了,师父说你体质特殊,怎么样,最近修炼有遇到困难吗?”

  有啊,每一秒遇见的都是困难啊。

  但暂时还算有应对的方法,谢霖觉得没必要诉苦,微笑道:“暂时没有,多谢师伯和掌门师伯祖关心。”

  “不妨事。”

  ·

  易贺洲带来的消息,多少有些影响到了谢霖的心情,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得好好修炼。

  不为别的,只为下山历练时足以保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心理,这天下午下课时,谢霖已经能将灵气在身体里运行半周了。

  天色渐暗。

  傍晚谢霖说要去工房换点盐,准备顺路看看山里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一群人便摩拳擦掌地跟着他走,说要帮忙。

  谢霖提前打预防针:“先说好,不一定能找到好吃的东西。”

  “没事,最坏的结果就还是去饭堂吃嘛!”

  大家纷纷表示不介意,谢霖也没什么可说的,就这么上了路。

  跟班从三人发展到九人,队伍变得浩浩荡荡,倒把工房值班的师兄吓了一跳。

  师兄甲:“你们这么多人是干嘛呢?”

  “出来找东西吃的。”谢霖说,“师兄,之前说过的,我想换点盐,快用完了。”

  “早就给你备好了。”这弟子甚至没登记,直接到后面搬了个小坛子出来,“你先拿去用,不够再说。”

  “这么多?”谢霖愣了愣,“这得多少灵石换?”

  “嗐,咱们师兄弟没少吃你的腌菜当零嘴,怎么还能收你钱啊?拿着吧,啊,有空再送点腌菜过来,存货不多了。最近天热,那东西吃得快。”

  “行。”

  谢霖道过谢,抱着坛子转身就准备走。

  就见那六个人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霖哥,腌菜是什么!”

  “就是腌菜。”谢霖道,“屋里还有,回去拿点给你们尝。”

  “好耶!”

  谢霖还在琢磨晚饭吃什么。今晚要做晚课,他更倾向于简单快捷又比较下饭的味道,做得快,吃得也快。

  饭堂的晚饭是有肉的,尽管只是水煮肉,但若是拿回来下锅二次加工,猛火快炒,配上一些口味重的新鲜菜叶,就是一碗好下饭的小炒了。

  主要是这个菜……有了!

  他眉梢一挑,抱着盐坛跑到路边,对着某株叶片特别长的植物看了好半晌,掐了一段叶子放进嘴里嚼。

  “霖哥!”新来的跟班之一叫道,“乱吃杂草真的不会出事么?”

  “没事,先前褚师叔祖为我治伤,说我体质特殊,可以吃些灵气足的食物,不会有事。”谢霖嚼了嚼,确定这是他刚在书里看过的梨蒜苗叶,便指挥众人去拔。

  九个人一块儿出动,犹如蝗虫过境,那一小片梨蒜苗很快就被拔秃了,露出泥地的颜色。谢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种行为怪没公德的,吐了吐舌,带着小弟们回到自己的院子。

  给两人住的院子进十个人,着实拥挤得很。谢霖把一部分人赶到了院子外面,自己在灯下挑拣。

  夜里视野不清,这群人又认不得菜,多少有摘错的。

  种类不对的植物谢霖先放在一边,打算晚点有时间再慢慢分辨,先将挑出来的梨蒜苗切掉根茎,叶子交给二号队伍六人组去洗,根茎就交给了一号队伍,也就是尤溪他们三人,让他们种到空地上去。

  三人前一天帮他开过地,做这活也算轻车熟路,谢霖自己则将各人拿回来的饭盒中的水煮豕肉挑出来,等洗干净的菜叶拿回来切好,一块儿下到大火热到冒烟的大炒锅里。

  “唰——”

  肉油的香气几乎是顿时就飘散开来,混合着梨蒜苗叶受热后散发出的奇异香味,十分刺激味蕾。

  谢霖就在这热气腾腾的油烟里替众人分装菜色。

  接菜的少男少女们口水直流,他却有些走神。

  ——该多做点调料的,调料种类太少了。

  ——这碗菜,但凡能搁点酱油干辣椒,那不就是回锅肉了吗?

  他心中惋惜,其他人却吃得油光满面,做晚课劲头十足。

  ·

  夜终于深了。

  深夜山风猎猎,下了晚课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返回住处,山间灯火时明时灭。谢霖跟尤溪他们一道,半路碰见跟程姓姑娘同路返回的尤瑜。

  尤溪眼睛一亮,大叫道:“鱼鱼!程师姐!”

  尤瑜脚步一顿,嫌弃的目光从尤溪移到谢霖,再移回尤溪身上,哼了一声,扭头不理睬他。

  倒是程师姐停步冲他们笑了一笑才走。

  卢瑞啧啧摇头:“程师姐真是温柔啊。”

  谢霖点头:“嗯,不如明日中午再去抓鱼,咱们做烤鱼吃。”

  尤溪一张脸红了又红:“霖哥!”

  “诶!”

  “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谢霖转头看他,奇道,“但我想什么了?”

  “呃……”尤溪抓狂地叫了一声,撒腿跑远了。卢瑞和朱成碧笑得不行,跟谢霖互道晚安,也往远处去了。

  谢霖站在自己的院子前看了一会儿。

  进去?不进去?

  ——算了,尤瑜这性子又不会过多盘问,何必要等对方睡着。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图,脚尖一转方向,朝另一边走了。

  ·

  这张地图画得极其简单,但其实……还算清晰明了。

  山中各峰以高耸的尖角示意,位置都是准确的,中间一条黑线是行进路线,该转弯的地方线条必有弯曲,凭借着良好的方向感,谢霖渐渐走到了主峰与其他的峰的交界处。

  虽说主峰和各峰之间有索桥相连,但若是往山下走,走到山腰处,其实还是能直接走过去的。

  只是山腰处风竟比想象中更大,谢霖被吹得有点冷,抓紧了前襟,感觉失策。

  山间阵法挺多,他这样出来其实不安全。

  怎么会脑子一热觉得田心衣不至于坑他的呢?

  诶,这么一说……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纹路颇有些复杂的符纸看了看。

  这东西到底是干嘛的?

  赌吗?

  既然田心衣放了这张符纸,意思应该是让他用的吧?

  谢霖把心一横,指尖引气,渡到符纸上。

  微光闪过。

  那符纸忽然抖了抖,随后整张符纸忽然跳了起来,在半空中划了个小圈,原地自燃起来。谢霖被它吓了一跳,那火苗却实打实地驱散了些许寒意。

  山风渐盛,火苗却在风中屹立不倒,欢快地跳起了舞蹈。

  符纸往前飘了一段,见谢霖愣神没动,又往回飘到他面前晃了晃。

  谢霖:“你意思是,跟着你走?”

  符纸上下晃了晃,像在点头。

  谢霖微微张嘴,带着内心的震惊,跟在了符纸后面。

  原来是张领路符,或许还有保驾护航的作用。

  因为在符纸附近,原本浓重的山雾似乎散了点,路也不那么难以辨认了,谢霖猜测,他刚刚或许在什么山间阵法中,却未能察觉。

  就这么一路前行,直到他爬上某处小山坡,见到一座简陋的竹屋。

  屋顶是茅草盖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谢霖没急着走过去,先停在路口看了眼路牌,才意识到这是往瑶光峰去的方向。

  瑶光峰下,竟有这么一间茅草屋?

  符纸将他引到茅草屋前便寿终正寝,自燃殆尽,谢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这竹屋有谁在,只好试探着踏上台阶。

  “田心衣?”他轻声喊,“你在这里吗?”无人应答。

  “找我什么事啊?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被人知道,我特意避开了——”

  话音未落,一声熟悉的「嗷呜」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竟还有些欢快。

  谢霖一怔,快步绕到屋后,等看清围墙内的景象,眼睛倏地瞪圆了。

  “是你?!”

  竹制围墙内竟关着那只老虎!

  见到他,老虎也很高兴,「嗷嗷」地叫唤着,两条前腿抬起,扒着围墙想蹭他。

  老实说,老虎卖萌尽管很可爱,但这么扑过来还是挺惊悚的。谢霖生怕这围墙撑不住它的重量倒下,忙按了按它毛绒绒的爪子,说:“别急,等我找到门走进来。”

  小院没有门,只能从竹屋后门走出来,谢霖不得已进了屋。

  屋里没人,但有人迹,床上的薄被凌乱,枕头还有凹痕,像是被人睡过,谢霖走过去摸了摸,凉的,人起床很久,还未回来睡觉。

  桌上有几张纸,还有一个小盒子。他走过去,借着月光看清了纸上的字,龙飞凤舞的字迹,该是田心衣写的。

  “桌上应有引路符两张,引路符绘制方法一册,笔一支,墨一块,符纸若干,并夜明珠一颗,皆可带走。屋中其余物品勿动。”

  “此虎灵智已开,不会伤你。若取名,记在胸牌处。”

  没有落款,也没有更多的话。

  但看意思,田心衣是在说,这老虎养在这儿了,谢霖以后可以常来看它?

  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总不会是因为他当时说过想养老虎没法养的话吧?

  谢霖愣了愣,脸上反而没了笑容。

  小盒子里放的是夜明珠,柔和的冷光照亮他的脸,谢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想到前世的事。

  以前他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男孩容易被人领养,也很容易……在领养家庭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被猜忌,或是遇到些别的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被退养的次数多了,他在孤儿院里的风评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但还好,也仅仅只是奇怪,他还能在孤儿院生活,帮着老师一起带小孩的话,他对孤儿院就还有用,还不至于被辞退,被抛弃。

  对别人好这件事已经成为谢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觉得他可能是……想获得同等的对待吧。

  所以才会放不下李叔和李思淼,因为李叔真的把他当亲生儿子疼。

  尽管那个不靠谱的中年老男人会说,“只有我女神的儿子才是我儿子”,而不让谢霖管他喊爹,但衣食住行,没有哪一样亏待过谢霖。

  现在,又有一个人,将他说过的话认真地记住了。

  田心衣。

  两张引路符供谢霖来回,书册用来阅读学习,笔、墨、符纸若干供练习,夜明珠则是很好的照明工具。

  因为外门弟子的屋舍内没有动静比较小还能随身携带的照明法器。

  从准备的东西来看,田心衣是个很细心的人。

  谢霖摸了摸纸上的字迹,想到对方万年不变的冷脸,忍不住重新笑了起来。

  “这小屁孩儿,”他自言自语道,“口嫌体正直还是怎么回事。”

  “嗷呜——”

  “来了!”谢霖应了一声,放下夜明珠,转身去了后院「撸猫」。

  这老虎确实比前一天看起来更通人性了,谢霖和它聊天,它也能给出一定程度的回应,不知道一天内发生了什么。

  就是黏人,会不停地往谢霖身上蹭。

  它像个年龄很小的人类孩童,搞不清自己的体积有多大只,挤得谢霖坐不住。后来谢霖实在受不了,看它确实没有伤害自己的意图,爪子和尖牙都收得好好的,干脆躺倒在地,任由老虎趴在他身上。

  毛绒绒的虎脸就搁在他胸口。

  “这么黏人,我看你叫「贴贴」算了。”谢霖吐槽了一句,吐槽完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翻身就要起来题字。

  “别动,让我起来,给你取名字呢。贴贴!住口!不要舔我!”谢霖边推边骂,“靠,猫科动物的舌头是能舔人的吗?我这都够丑了别给我毁容啊!”

  等他好不容易从虎爪下逃脱,身上已经沾了一身毛,还好这夜深人静的没人看,贴贴似乎也被下过禁令,怎么都不敢进屋,能让谢霖喘口气。

  这个时代的墨非常传统,是清水加墨慢慢磨出来的,谢霖只需要写两个字,没多加水,磨了一会儿见清水已然变色,就取了笔墨出来,让老虎站好,小心地在它脖颈处的小木牌上写下「贴贴」二字。

  又跟老虎玩了一会儿,才带着田心衣让他带走的那堆东西离开。

  ·

  田心衣从山林中出来,扯掉了天枢掌峰徐洛满叫人拉在那里的封条,单方面宣布山林解封。

  他检查了一天一夜,什么多余的线索都没找到,满面寒霜地向瑶光峰飞掠而去。

  他并不上山,径自去往山腰处的竹屋。一走进屋,就发现有人来过,脚步一顿,直向后院而去。

  夜已深,老虎趴在地上半闭着眼睛休息,没睡,却很懒散。

  田心衣在它面前蹲下,拍拍它的脸:“转过去一点,让我看看牌。”

  老虎「嗷嗷」两声,侧了侧头。

  胸口的木牌露出,田心衣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愣了愣。

  片刻,眼底的光终是暗了下去。

  “倒是忘了,他还临过我的字。”

  这两个字,不太像那个人的,倒是挺像他的字。

  田心衣放下木牌,拍拍老虎的脸:“你的粮放在哪儿跟你说过,饿了就自己去吃。”

  “嗷呜——”

  “别撒娇,给你开了灵智,还不能自己吃饭了?”田心衣皱了下眉,没什么耐性哄老虎,转身进了屋。

  修士不大需要睡眠,他却是要睡的,不多时便卸下一身寒霜,躺到了床上。

  字迹看不出来,还可以再看看别的。

  若这个不是,再找下一个便是。

  倒也不算是痴心妄想……他总得回来不是?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两更1w+结束,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