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官着急敲门时,林清泉正要就寝。

  皇族突发急症,及时救治是御医的职责。

  由侍官带路,林清泉和他的御医侍披上挡风的大氅,前往飞鸟的宫殿。

  “今晚在竞价会皇子还好好的,说话动作一点看不出毛病,怎么会突然犯癔症呢?”路上,林清泉禁不住疑惑问了一嘴。

  “是旧病复发。当年,殿下的母后病逝,殿下受了打击也得过癔症,后来又慢慢好了。”侍官说,“结果今晚回来后,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又犯病了……”

  黑木莲表面上不动声色。

  犯癔症,会和收走钥匙有关吗?

  他咬紧后槽牙。果真是的话,那他活该。

  走到半途,天边隐隐出现一圈红,伴随有焦糊的气味。火势起得非常快,凌驾于精美的日式建筑之上的,是污水般的浓烟和冲天的火光。

  “哪里着了?”林清泉箍紧大氅的领子,声音在强风中飘忽不定。

  侍官大惊失色,灯笼啪地滚落在地,“那个方向……是飞鸟殿下的府邸!”

  隔着一里路都扑面而来了热,火势很大,绝不限于皇子府邸那一点面积。

  侍官原地丢下两人,朝烧得正旺的火宅奔去。忠心耿耿的他要去救他的主子。

  皇居里的都是鳞次栉比的木造房屋,一旦燃烧就势不可挡。

  奴仆们摇起铃,在火警瞭望台上敲响吊钟,铛铛铛地把全皇居的人都敲醒了。

  蛰伏于皇居边角的同心和卧烟们纷纷出动,每人都拿着钩子耙子。用水浇灭火已经来不及,只能以破坏烧毁的房屋来制止蔓延。

  这势必是一场载入史册的火灾,因为它将死伤惨重,又遍地权贵。

  黑木莲看着熊熊烈火,眼底灼烧明亮的黄色,“今晚,要有一个重要人物死于火中。”

  林清泉在呼呼大作的火风声中还是听见了,问他道:“什么重要人物?有多重要?”

  “是足以标志江户更新换代的人。”

  林清泉啊了一声,担忧地眺望远处,“这人不会是小皇子吧,他会死吗?”

  听到林清泉対小皇子表现出关切,黑木莲心里酸溜溜的,酸得不轻,酸得全身燥热。

  他有极强的危机意识。只要察觉到一点可能失去林清泉的苗头,心脏就仿佛被酸蚀一样,酸得直接发情。

  当初,魔胎忍着不吃宿主的痛苦,如今换成分期的债,用一次次的发情折磨着他。

  他瞄了林清泉一眼,隐忍不发,“你不用太担心他。”

  “可他有癔症在身,住的宫殿又失火。一个身处火场的病人,无论如何都很危险吧。”林清泉说。

  “所以就算你说过讨厌他,你还是不希望他死的,対吗?”

  林清泉莞尔,“你和他置什么气?他就是个脑袋缺根弦的小孩。皇族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他又手无缚鸡之力。烦人是烦人,但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情敌当前还分什么男女老少呢。

  黑木莲的额角有青筋突起,头发一下子长了一大截。他终于忍不住了,“林清泉你是不是傻?!你知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対你虎视眈眈,绞尽脑汁接近你,恨不得和我一样吃了你!你还傻乎乎担心别人……知不知道别人対你抱的是什么想法?!”

  林清泉正色道:“你怎么这么生气,发情了?”

  黑木莲呼出滚热的气,将视线从林清泉身上剥离,将想攻击和侵占他的欲望压制下去,告诫他说:“我发情的时候,你不要离我太近,也尽量不要和我说话。”

  结果林清泉悄悄挽住他的手,“你咬我吧。”

  黑木莲背过身,用沙哑的嗓音说:“我是人,和你同源同根的人,不能像野兽每次都得咬你。那样你永远都不会把我当成真正的人,然后……”

  他的话停在这里。

  “然后什么?”

  然后你永远不会平等地爱上我。

  黑木莲没有把这一想法说出口。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食用、占有宿主的身体更能带来快感的,还有什么比让纵欲和堕落更符合天性的。

  但因为爱慕林清泉,他偏要逆反天性。

  “我们暂时分开一会,等我好了就回来找你。”

  林清泉皱着眉说:“你要去哪里?”

  “我去冷静冷静。”黑木莲说,“顺便帮忙救火。”

  *

  火灾持续到后半夜。

  控制住火势时,恰好天色微亮。

  废墟的余烟升起,慢慢注入鱼肚白的天空,最终黎明也被染成和烟一样的灰蓝色。

  房屋的残骸冒着青烟,像剔掉了肉的骷髅。

  超过一半的皇居烧得寸草不生,好多人在睡梦中被熏晕然后被活活烧死,损失和伤亡都相当惨重。

  林清泉走到接收伤患的救治馆。

  担架在这里进进出出,有的伤者痛得哼哼唧唧,有的已经是死者了。

  “小林阁下也来了,是来救人的吗?”明太郎披着淋水的大氅走过来。

  明太郎的脸部有沾湿的烟灰,胳膊有烧伤。血糊的伤口包扎在白布里,隐隐有发炎的迹象。

  “您受伤了。”林清泉问道,“连幕府住的屋敷也着火了吗?”

  “那倒没有。我出了门,是在指挥救火时受伤的。”明太郎苦笑道,“皇居的每座建筑都价值连城,现在毁掉大半,还有伤亡的人的救治……这些都需要幕府出钱,费用绝対不少。相比起这些,我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明太郎看了林清泉一会,问道:“白衣恩公去哪儿了,怎么没跟您一起过来?”

  “他啊……”林清泉说,“他抛下我,去救火去了。”

  “这样可不行啊,御医怎么能没有御医侍在身边呢。”

  林清泉笑了笑:“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今我不想再和以前那般自我,处处都控制着他了。”

  此时有两台担架抬了进来。

  盖着伤者的布是金黄色的缎布,在满是粗白麻布的室内就像误入的两根金条,非常的引人注目。

  侍者放下担架,跪到明太郎面前,“大人,皇帝陛下……崩了。飞鸟殿下也奄奄一息,恐怕也凶多吉少。”

  黄缎布掀开,露出焦炭的皮肉和裸露的骨头。烧焦的尸体就像红黑黄三色的蜡笔的涂鸦,惨烈得不忍直视。

  瞥见这这具高度烧伤的身体,林清泉第一反应是心悸,为黑木莲心悸。

  目目去救火了,会不会也被烧伤。

  随即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人是跳脱于生老病死的强大神明,连伤病都奈何不了他,完全用不着担心。

  老皇帝面目全非,若不是那七枚闪亮的锁孔还在焦尸上,完全无法辨识。

  记忆中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有点窝囊的皇帝,就这么烧死了。

  死亡是人类最大的业报,但完成起来却非常快捷。

  侍者将皇帝惨不忍睹的尸体抬了下去,准备安葬于棺材。

  林清泉走到另一台担架跟前。躺在这台担架上的是飞鸟皇子。透过同样惨不忍睹和皮肉和骨骼,看到微微跳动的衰弱的心脏。

  小皇子的脸还算完整,但四肢和躯干烧伤大半,离死就差最后一口气。

  打开随身携带的金盒,里面还有一颗魔的心脏。

  这颗心脏取自于风铃魔。原本是要给草间灰治胳膊的,现在却阴差阳错用在小皇子身上。

  明太郎有些吃惊:“这是天药吗?”

  林清泉点点头,“是之前猎取的魔的心脏。”

  “不瞒小林御医,幕府秘密藏了三颗天药,只为能在危急关头挽回性命。此等天药可谓千金难求,小林御医随身便能拿出一颗,着实令在下惊诧。”

  “都是黑木莲的功劳。”想起目目林清泉就难掩微笑,“他是最强的,是猎魔的好手。”

  医侍将心脏切片煮成肉汤。万分庆幸的是飞鸟的食道没有伤及,虽然休克无法吞咽,但还能用羽毛把汤水灌进他的喉咙。

  意识逐渐清明,和烧伤溃烂的皮肉一起恢复的,是飞鸟梦幻的记忆。

  被收走的钥匙,金灿灿的神龛,林清泉模样的小人,泼油和点火的蜡烛……一切的一切都按照正确的顺序在他眼前播放。

  魔的心脏治好了他的烧伤,连同他的癔症。

  他感到这个世界先是明亮,清醒过来后却倏尔变暗。

  原来小林自始至终都没有対我好过。

  他腾地坐直,対在边上侍奉他的医侍吼道:“谁让你救我了?!你还不如让我死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医侍目瞪口呆。林清泉冒了出来,“我听说殿下您得了癔症,怎么,现在都吃了魔的心脏都没见好吗?”

  听见小林的声音飞鸟怔了下,像迎接神明那样仰望着他。就像初遇时那样,他又一次抓紧林清泉的袖子,不肯松开,只为得到一个答案,“是你救的我吗?”

  “谁救的您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活了下来。”

  于是飞鸟又问一遍,“那救我的人是你吗?”

  林清泉思量着说:“准确的说是魔的心脏救了你,我做的其实很少。”

  “那就是你救了我!”飞鸟更加确信了。他看了看林清泉的四周,“大恶不在,你没了忌惮,不必畏手畏脚的,终于找到机会救我,是吗?”

  他的思路和言行都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小皇子给林清泉的印象就不怎么正常,现在更是散发着一种神经质的荒唐。

  感受到飞鸟正在一步步变成更疯的疯子,他不觉得可惜,也懒得动气,只唯恐避之不及。

  “别误会。我谁都救的,不止您一人。”林清泉神色淡淡,“目目去救火,那我就去救人算了。”

  他转身就消失于形形色色的伤者中。

  飞鸟想跳下床去找他,明太郎在这时拦了路,说道:“皇太子殿下,你的父皇在火灾中丧生。尽管这样说很残忍,但你很快就要登基为皇,请做好统领朝廷的觉悟。”

  父皇丧生的噩耗像水溶于水,无知无觉地消失在飞鸟的心中。

  他喃喃自语:“这么说,我是皇帝了。”

  明太郎还以为他听错了,又说道:“因为你的父皇逝世了。”

  飞鸟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你说过一遍了。”

  他的平静令人不寒而栗。明太郎怔愣,却看他像个小大人,淡定开口道:“既然我是皇帝了,那是不是可以重新安置御医的归属了?”

  “就这样?”明太郎恨铁不成钢。一想到从此以后要和这种不懂事的小孩打交道,他就无比的头疼,“你登基为皇,第一件事就是做这个?!”

  “嗯。”飞鸟义正严词,“我要小林清泉做我的专属御医。他会是我的人了。”

  *

  不断有死伤的人抬进来。林清泉在医馆里周旋到天明,直到有人提醒他该休息了,他才停下手术刀。

  手术刀还是草间灰赠送的银刀。

  把银刀泡在酒里消毒,他才觉双脚绵软。长达三个时辰不停歇,他累得低血糖,眼前发黑。

  目目怎么还没回来呢。

  林清泉越想越焦虑。

  虽然目目强如天人,但如果他把心脏拟态成了鞋之类的外物,万一在救火过程中火烧心脏,那他岂不是当场心脏破损而死。

  这么一想就眼睛酸胀,带动起入肺的疼痛,连呼吸都费劲。原来心脏绞痛是这种感觉。

  他在医侍的催促下喝了碗糖水,闷头走到烟火熏黑的窗前,用折扇撩起帘子。

  窗外景色映入眼帘。废墟与残渣若是暴露于阳光之下,没有了滋生不良的阴暗,就彻底没了灵魂,就更成了废墟和残渣了。

  “卧烟们直到天亮了才把火扑灭。”明太郎走了过来,“大半个皇居都烧成了废墟,完全重建的话少说也要六年。”

  “六年,需要这么久吗?”林清泉问。

  “六年甚至更久。”明太郎满面愁容,“在这魔力乱世天天除魔、救人、捕猎,本就支出庞大,现在碰上皇居失火这等大事,百姓的惶恐恐怕无以复加,生活也会更拮据。”

  林清泉问道:“失火的原因找出来了吗?”

  “只知道飞鸟皇子的宫殿是第一个烧起来的,但具体怎么着的火谁知道呢。或许蜡烛一倒、灯笼一破,再加上北风强吹,很容易就酿成火灾。江户,就是一个火宅和地震频发的地方呐。”

  这时飞鸟皇子突然出现,像幽冥小鬼,在黑暗的角落里悄咪咪拽住林清泉的袖子,“小林,你休息好了吗。”

  林清泉一看是他,不耐道:“您又想干什么?”

  “我要你从现在开始一直跟着我。”小皇子说,“我快登基了,我命令你做我的私人御医。除了我,谁的病你也不许看。”

  林清泉毫不掩饰地冷笑:“你是皇帝吗?等你正式登基之后再说吧。”

  “皇太子殿下,你要在幕府的批准文书下放后,才能登基。”明太郎在一旁强调道。

  飞鸟撅了噘嘴,有些不甘心。

  回想起来,上天虽夺去了我的钥匙,但还是待我不薄,给了我能得到小林清泉的机会。一个纯正原装的小林清泉,岂不是比用钥匙改造过的更好嘛?

  这么想的话,我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与心想事成,仅仅一步之遥。

  飞鸟再一次紧攥林清泉的袖口,许下承诺:“好吧,那你再等等,很快了。”

  从窗外飞进一只白鸽,红色的鸟喙狠狠啄飞鸟固执的手。飞鸟吃痛,被迫松开了手。

  白鸽扑腾着翅膀在半空,接着打个转飞向门口,最终落在一个人的肩上。

  黑木莲驻足挺立,连同肩上那只白白胖胖的白鸽,像水墨里的一个白点,十分意气风发。

  一个人如果足够英俊出众,周遭一切都成了聒噪、多余和嘈杂。

  林清泉全身的血都在翻涌。

  他激动地扑过去,揪住黑木莲的领子,又生气又担心,“你怎么才回来?!我以为你死了!”

  “我在救火,等到黎明时分才感觉自己冷静下来。”黑木莲清爽地笑了笑,头发也回到了清爽的短发,下颌骨的线条与外头明亮的日光一齐照过来。

  这一笑让整座医馆蓬荜生辉。林清泉愣了神,又有难以言明的委屈,轻轻偎着他说:“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过来,这都快要日上三竿了。”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你找着什么了?”

  白鸽飞动,在林清泉的手心吐下一颗种子。

  “什么植物的种子?”林清泉问。

  黑木莲只笑道:“你看。”

  种子的外壳忽然炸开,抽长出嫩芽和枝条,肿胀的花苞随即结成,最终绽开成花。整个过程不出十秒。

  这朵花就像延时摄影那样,在林清泉的手上演变了从种子到盛开的轮回。

  所谓轮回,是从生到死,以及从死到生。

  花枝变戏法的生长,在后面的明太郎和飞鸟都大吃一惊。

  大恶必然动用了这种诡异的大力,一定是小林受了他的胁迫,为了保命迫不得已才対他百依百顺的,小林対我冷漠是有苦衷的!

  飞鸟如释重负,同时心里更憎恶黑木莲了。

  “你找一上午才找到的东西,”林清泉问,“是戏法吗?”

  “只是小小的演示,真正找到的是比这更宏观和普适的东西。”

  黑木莲蹲了下来,手掌覆上地面。

  顿时大地震动,灰土残尘簌簌而落,烧焦的楼宇和塌房像吹散的骨灰一样消失,原地轰隆隆建起的是崭新和坚固的建筑。青绿的草像甩出的墨点生长在烧秃的草地,干涸的池水重新流淌,焦炭般的树木化成烟灰、新的树苗取而代之。

  需要六年才能完成的重建,顷刻间就完成了。

  伤员们拄着拐走出医馆,而外面的草地已经聚集起一群达官贵人,热闹得像炸开了锅。

  就在刚才,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个空间的轮回。

  黑木莲将这片地皮的轮回瞬间加快了六年。

  轮回,这两字在嘴边呼之欲出。见证了万象更迭林清泉,并不感到诸如元气或者正能量的东西,而是感慨和酸楚。

  因为一切众生和非生都在轮回里慢性自杀。

  在人声嘈杂中,黑木莲抚上林清泉的腰侧。他的激动溢于言表,但还是压着声音说:“清泉,我今天找到我的界了。我的界,就是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