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时,林清泉瞧见镜阿祢后背的尸斑从皮肤慢慢渗进筋肉,即将抵达骨髓,就像沤烂的苔藓不断往下延伸,最终根植于最深处。

  多天的奔波和折腾,以及他对草间灰的忧心,都激化了尸斑的扩散。

  如今尸斑已经快深入骨头。

  林清泉看着他明显不怎么丝滑的动作和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想必带着魔的心脏归来时,镜阿祢已经是个只能靠轮椅移动的残废之人了。

  至于躺在病榻上的草间灰,因伤口感染而处于深重的昏迷。

  这两人的情况,都很不妙。

  *

  要判断魔的位置很简单。

  但凡魔力出现的地方,必定涌动着反常和死亡。

  很快林清泉就锁定了一个叫风铃村的地方。

  风铃村以生产玻璃风铃而出名,人口多,有两三千人,是一处家家户户都会在屋檐四角拴上风铃的风俗村。整座村庄经常随着风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隔着半里地都能听见。

  近来,风铃村连连出现十多起壮年男子死亡的事件。

  这些男人都有个共同点:已婚,且妻子都怀孕不久。

  是什么原因会让魔专挑准爸爸下手呢?

  林清泉带着目目,单枪匹马就启程去了风铃村。

  只带目目一个人就够了,其他人都只会成为累赘。他必须要速战速决。

  还在马车里,就听见玻璃碰撞的铃铃作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林清泉总觉得这听起来灵异,千百个玻璃风铃齐齐响动,距离越来越近,倒像是一艘满载妖灵的船只往自己这边撞来。

  “目目,等会抵达风铃村时,你要片刻不遗地在我身边。”林清泉对挨着他坐的目目说,“据说,那个村子人多热闹,装修得与众不同,虽说是村却像个小城镇。村民富得很,一个月里有十个晚上会燃放花火,各种祭会庙会数都数不清。”

  林清泉拿竹扇挑过目目的下巴,叮嘱它道:“到了那儿,你可不要走丢了。”

  以玄武山的名义前来,自然就得到了贵宾级别的待遇。

  村长和他的妻子一齐出来迎接。村头的红色鸟居系着粗连绳,连绳之上绑满各式各样的玻璃风铃,风一吹音量之响有如管弦合奏,像极了招魂。

  “我们风铃村在这一个月里,已经有二十户成为寡妇了。还都是怀有遗腹子的寡妇,太可怜了。”村长的妻子说,“魔似乎格外偏爱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眼泪也止不住地流淌,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包括我可怜的儿子,还有我那怀孕两个月的儿媳……”

  她的丈夫沉默地拥着妻子,嘴角禁不住地抽搐两下,明显也是要哭不哭。

  等他们看上去冷静一些,林清泉问道:“敢问,这些男子都是怎么死亡的呢?”

  “都是猝死。”村长说,“上一刻还在谈笑风生,下一刻就猝不及防地死掉,毫无预兆。或是给马喂草时猝死,或是搬运玻璃时猝死,或是打造风铃时猝死,有的甚至正开开心心说这话呢,突然就死掉了……像我的儿子,平时健健康康又能干,一顿饭能吃一只鸡,没病没殃,却在外出给儿媳买酸梅时猝死。他死的时候,离家就百步不到,手里的酸梅撒了一地……”

  林清泉作礼问道:“敢问,能否让我看看这些男人的遗体?”

  村长面露难色,“他们大多已经入土。若是将遗体从坟内挖出,恐怕太不合礼数。”

  “那有没有尚未入土的?”林清泉问,“要查死因,则只能从尸体入手。虽然看上去对死者有冒犯,但若要想追根究底,就必须要这么做。”

  “有倒是有。不过……”村长的声音越放越低,十分的犹豫不决。

  “我们的儿子,不就尚未入土?”他的妻子突然发话了。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眼睛红红,声音也是哭过后的嘶哑,掺杂着浓浓的鼻音。但她眼底有光,透出一股子毅然决然的坚决,“我的儿子是在三天前猝死的,准备明天送去佛寺旁边的墓园里入葬,现在还停留在义庄里。刚好可以用来给这两位大人检验一下。”

  村长为难地说:“可他是我们的儿子……”

  “他确实是我们的儿子,可这又怎么样呢?”村长的妻子说,“其他无端猝死的男子,难道不是别人家辛苦养大的儿子么?难道不是我们的村民么?魔对待别人的儿子和我们的儿子,不都是一样的残忍,又有何区别呢?”

  她连续的反问让丈夫哑口无言。

  “想要查出魔的踪迹,只能从遭受魔力侵袭的人的遗体上寻找。”她继续说,既像是劝服丈夫又像是劝服自己,越说便越冷静,“只要能把魔揪出来,给儿子报仇。我已经做好了让他死无全尸的觉悟。”

  “死无全尸倒不至于。”林清泉说,“只要看一看就好了。”

  *

  义庄是遗体下葬前,暂时停放灵柩的地方。

  为了保证尸体不腐,这里堆放了许多冰块,形成四面由冰块堆出来的冰墙。温度很低,门一开冒出一串冷气,走进这里就像走进了冷藏库。

  目目脱掉自己的羽织,盖在林清泉身上。

  几个戴着面罩的下人卸掉棺木上的钉子,将厚重的棺盖扛了下去。

  林清泉下意识挨紧目目,看到了棺材里的情况。

  皮肤光洁灰白,没有尸斑,肢体柔软没有尸僵,面容宛如新生,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外伤。

  林清泉看了一会,疑问道:“令堂确定是于三日前猝死的吗?”

  “确定。我甚至连时辰都记得。他走了三日加一个时辰。”村长的妻子说,“三天前,他说儿媳胃口不好,想吃酸梅子,就兴致冲冲地去买酸梅。他就是在回来的路上猝死的。”

  “可是看这内脏和骨头情况,不像是死了三天,却像是死了数月。”林清泉道,“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糊得看不清楚轮廓和形状了。”

  在有冰块保鲜的前提下,全身的软组织腐烂,内脏腐蚀掉一半以上。

  可以说除了一张光鲜的躯壳,内里已经和浆糊没区别。

  这种腐败程度,三天是绝不可能达到的。

  太古怪了。

  村长面色青白,“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林清泉道,“所有的器官都化成……”

  目目在这时偷偷牵住他的手指,示意他不要继续往下说了。

  林清泉怔了下,将那些更伤人的话吞进肚里,“总之,令堂确实死于魔力复苏。”

  开棺验尸,所幸不需要解剖什么的。但再次见到猝死的儿子,让村长夫妻俩心情更加低落。村长的妻子拿着手绢不停擦眼泪,当场在灵堂嚎啕大哭,就连村长也忍不住流了眼泪,气氛变得悲痛又压抑。

  从义庄出来,目目也被刚才的气氛感染得失落了。

  它的眉头扬得比眉尾高,抿着薄薄两片嘴巴,整个人变得有点低气压。

  林清泉摸了下它的头,温柔地说:“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风铃村的人生活富裕,街道两侧全是食铺,其中不乏甜品。一枚枚可爱的饭团堆在青叶上,被捏成人物模样的糖饴,还有软嫩豆香的炸豆腐;不过最高贵的还是表面泛白的糖腌干柿子。

  江户时代,白糖是奢侈品,用白糖腌制柿子制作而成的干柿子很美味,甚至比白糖还要甜。因此,干柿子的价格就极为昂贵,地位和羊羹一样。

  林清泉排了很久的队,倾尽几乎全部的盘缠,成功买到一只干柿子。

  是的,全部的盘缠,只换回一只巴掌大的干柿子。

  “我是专门给你买的。”林清泉挽着目目的手臂,也不管它爱不爱吃,一只手就巧妙地一动,将柿子塞到它嘴里,“尝尝吧,听说吃甜能让人心情变好。再说了,严格来说,你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你们小孩,不是都很爱吃甜嘛?”

  目目机械地咬了一口,然后把缺了一角的干柿子拿在手里。

  在它的视野里,月牙形状的干柿子之上,就是林清泉笑意盈盈的脸。

  甜得过分的口感和林清泉端美的五官,一齐交融进入它的感官。于是林清泉和甜这个味道就建立了不可阻断的联系。

  林清泉亲密地拉着目目,半个身子都依偎在它身上,根本不在乎过往的路人怎么想,“愣着干什么?往前走路啊。”

  他走到目目背后,双手握住它精瘦的腰,轻轻一掐,推着它往前走,力道有点没轻没重的。目目本来就对他心存念头,被他这么一个恶意勾引的举动,弄得心里便更乱了。

  心乱,则必出乱子。

  它腿脚僵直,一不小心踩到身旁一个行人的脚,引起对方好大一声痛呼。

  “喂!你瞎了吧!”那人高高壮壮,皮肤油光水滑,一看就是伙食很好。他剃着月代头,身上的衣服又是绸缎,看样子是个身份尊贵的武士贵族。

  他看目目不是月代头,神色变得气势凌人,揪着它的衣领,说道:“你晓不晓得,武士杀平民,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完全可以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到鸟居上去……”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嗖地一声,然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皮肉、飞进了他正揪着目目的手。在那里,酸胀的疼痛蔓延开来,像颗树似的破开筋骨血肉而成长开花,半个身体都失了力,逼得他不得不松开了目目。

  武士低头,瞧见自己的手背上,赫然钉进了一枚闪亮亮的钉子,血液不停从钉子和皮肤的罅隙间流淌出来。

  他吓坏了,如惊弓之鸟般地说道:“谁干的?!”

  “我。”林清泉握着木枪走出来,丝毫不惧,干脆地承认了。

  武士被他眼底的冷意惊到,高声说道:“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你。”林清泉对准他的眼睛,面若冷霜,一股冷血杀手般的眼神从他一双眼里释放出来。这眼神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但看了就是让人不禁胆寒,“因为你动了我的人。”

  “岂有此理!”武士转手拔了刀,却在挥过去时看见林清泉拿起了一只木牌。

  木牌用翡翠镶边,刻有一个烫金的“镜”字。

  “我是从玄武山过来的,代表镜门。”林清泉说,“你也是贵族,一定听说过世代为高阶贵族的镜门吧。如果今日你杀了我,日后会被镜门找麻烦。尤其是一个叫镜阿祢的,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木牌是镜阿祢的贴身之物。

  临走前,镜阿祢把木牌给了林清泉,是为了方便他拿着木牌行事。

  这大概是镜阿祢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当然他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治好草间灰。

  武士吹胡子瞪眼,硬生生将刀入了鞘,面色铁青,气呼呼地走远了。

  “目目,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林清泉把枪放回兜里,一脸认真地说,“不过吓到你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让你知道,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目目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睛瞧过来,没有世俗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像冰雪,但没有冰雪的寒冷,那大概便是佛经上写到的七宝池八功德水了。

  林清泉默默叹息一声,说道:“目目,你要不是魔胎该多好。是魔胎也就罢了,要是你的宿主不是我该多好。这样我也不至于……”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牵起目目的手,继续往前走。

  但走了没几步,目目忽然停住,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寿司摊。

  在那里,林清泉看见一个正在吃手握寿司的男人。

  一个奇怪的正在吃手握寿司的男人。

  他的胃部在蠕动,但肠道已经黏连一片了,如同腐尸那样变成了半流体。

  和村长的儿子情况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