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一颗颗红玫瑰大肆开放,就像对着上空张开的血口。由无数人头所供养的玫瑰花海,气势磅礴。
美丽到极致无疑成为一种不可抗力的凶险。
士兵长剑一翻,扫视林清泉几眼,警然问道:“你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摘花了没?”
“没有。”林清泉回道,“我对花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就好。”士兵说,“花就是魔的界。或许当你伸手触摸它的时候,它会通过接触在你的身体里种下玫瑰花的种子。花种会在你的体内发芽、生长,最终变成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局面。”
他低下头,“我们捕魔队的人,正是因此而全军覆没。”
林清泉问道:“这只是一只魔。另一只在哪儿?”
士兵突然哈哈大笑,撑着剑的身体笑得发抖。他笑得幅度太大,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发颤,脸部的五官笑得扭曲。剑尖支撑不住似的在山地上磨出嘎嘎的刺耳声,好像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笑过。
“另一只魔啊……”他跌坐在地,剑指白云缭绕的富士山,“就是这富士山!它会吃人……神明也会吃人啊……”
林清泉脸色一变。
富士山向来是人们崇敬的圣地,被赋予极重的宗教色彩,被奉为“不二的圣山”。
富士山怎么可能是魔呢。
明明是在大笑,士兵下一秒又捂住脸,放声哭了出来。粗哑撕裂的叫喊从血迹斑驳的指缝间泄出;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眼泪,只是通过大哭大叫宣泄积郁的情绪。
与其说他在痛哭,不如说他是在质问。
心中奉为神明的神圣高岭,如今和魔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推翻世世代代建立的世界观。
过往认知中不可玷污的最神圣的事物,翻个面才发现那背后全是烂泥和蛆虫。
毁了,一切都毁了。
难怪士兵都快要疯了。
“既然这里有两只魔,倒不如……”
林清泉没再说下去,而是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剑,利落地割掉一枝玫瑰,脱下披肩,将花刺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着的行囊里。
他绕过精神溃败的士兵,独自往山里走。
富士山远看浪漫清丽,但真正走近了会觉得不过如此。
越往高处走越陡峭,灰黑的火山岩没什么植物,贫瘠又光秃秃的,实在是败絮其中。
林清泉突然被一抹黄吸引了目光。
灰黑的火山岩里,夹着一小块褐黄色的布料。
这布料,和林清泉身上穿的一模一样,都是玄武山考生统一穿着的和服。
看布料的纹理,应当是袖口的位置。
风一吹,布料一翻,遮盖在下面的,竟是一根人的手指。
林清泉惊愕地退了几步。难不成,富士山还真的是把人封进山体的魔?
可这绝对不可能啊。
富士山自魔力复苏以前就存在,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林清泉继续往高处走,大概到了七合目的高度,山路越发狭窄。
山间景致也愈发惊悚。
两侧山壁里,夹着人的一部分肢体和躯干,还有僵白色的手脚;甚至有一整条胳膊从山壁里直直伸向外面的,仿佛山体上的浮雕。
林清泉背后发凉地数过去,从肢体的数量判断,约莫有十多个人,衣着都是和同款的黄和服。
死的这些,都是玄武山的考生。
“救救我……救救我……”微弱的声音从山壁后方传来。
林清泉走到后面,抬眼一看,瞳孔地震。
呼唤他的正是西瓜。
西瓜下半截身子嵌在山壁里,上半身支在空中。他看见来人是林清泉,激动得满脸通红,嗷嗷叫着,两条胳膊在空中乱扑腾,活像一条黏在水泥地上的四脚朝天的昆虫。
“救救我!清泉!”他朝林清泉张开双臂,激动得眼眶发红,“这山会吃人……我差点被它吃了……快把我拽出来!”
林清泉却格外冷静,问他道:“草间灰他们呢?”
“我说……你先把我拽出来再说!”西瓜可怜巴巴的,下一步就要掉眼泪了,“我被困在山里一天一夜了,快死了。”
林清泉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西瓜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捂住大肆喷血的脖子,一副被朋友背叛而死不瞑目的样子。
林清泉擦拭掉喷溅在脸上的热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笑道:“血倒是挺逼真的。但你连五脏都没拟,你不过是个半人半界的魔罢了。你的伎俩,只能骗骗不能视内的普通人。”
血液停止喷射。西瓜勾起一边嘴角,咯咯笑两声,接着变成一尊流动态的石头,又融入回山壁里。
灰黑的山壁安静地竖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谁?!”
身后闪出来一个黄褐色的身影,双手握刀,腿脚却禁不住地打颤,说的话也是从不断碰撞的上下牙传出的,颇有些虚张声势。愤怒的表皮之下,尽是力不从心的恐惧。
林清泉看了这人好一会,轻声喊他道:“你才是西瓜。”
西瓜愣了愣,“清泉?!”
突然,他又甩了甩脑袋,重新握紧刀柄,强迫自己回到蓄势待发的状态,“……不会吧。这不会是我心存侥幸的幻想吧……我不能中了魔的计谋……不能被魔牵着鼻子走。真被幻想带入界可就麻烦了……”
“西瓜,真的是我。”林清泉原地跳了跳,“你瞧,我和山是可以分离的。”
西瓜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混蛋,你怎么才来救我们?!”
后方又走出来一青一黑两个人,正是草间灰和镜阿祢。
说真的,要不是标志性的和服,这两人是真的认不出来。他们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也松散乱翘,遍身都是淤青和擦伤。
“清泉君,你不必来这里救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们已经念了很多天的佛,做好了死在这里的觉悟……就算死了,只要去的是佛国,那也没关系的吧。”记忆里草间灰从没这么狼狈过,但说起话来还是那副海纳百川的样子。
林清泉上前一步,对他说:“距离制造出堕胎药只有一步之遥。你现在还不能死,否则就见不到仅通过服药就能堕掉魔胎的盛景了。”
草间灰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
“一种叫做律令草的植物,加入熏香便可以堕掉魔胎。我已确定它有此功效。”林清泉说,“接下来,只要测定出剂量就行了,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
草间灰释然,微微眯起了眼睛,“太好了!真不愧是我们玄武山的神之一刀。”
一旁的镜阿祢有些不乐意了。
但他又不好把不乐意直接表达出来,这样在草间灰面前会显得他小题大做。于是他只得拐弯抹角地找问题来问,阴阳怪气道:“你打算怎么测剂量呢?该不会是找些魔胎的宿主一个个试吧。”
“自然只能如此。”林清泉说,“别说是现在的江户,就算时间推移到几百年后,也是只能如此。由我们出钱,招募一批魔胎的宿主,让他们试律令草的剂量。换个时尚的说法,这叫药物临床试验志愿者。”
镜阿祢冷哼一声,非常的不屑一顾。
林清泉忽略他难看的脸色,问草间灰道:“我走以后,你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们听闻最近富士山里多神隐,认为有魔作祟,便来到此地。”草间灰说。
“我曾多次爬过富士山,对山路极其熟悉。但这一次,山路的方向和位置与之前大为不同。进山不久我们就迷路了。再后来……我们发现,富士山会吃人。山壁里会出现向你呼救的同伴。当你想把他从山里拽出来时,他反而会将你拉入山中。我也曾经差点中计……”
镜阿祢想到了什么,愤愤地说:“当时多亏我砍掉了它的胳膊!这只魔实在是太狡猾了。”
“就这样,队伍走散了。所幸我们三个走到了一起,凑成一团,一起寻找下山的路。”草间灰哀愁地说,“可这魔极度残忍。不仅时常在山壁上变幻出同伴来迷幻我们,还不断改变山路的方位,让我们永远都走不出去……它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眉头蹙起,忧伤地说:“人和魔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我意识到,单单凭人之力去拿魔的心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对付魔的,恐怕只有同样强大的魔。”
“你说得对。”林清泉说,“用魔的力量,对付魔。”
他从行囊里拿出玫瑰花。镜阿祢看着这花,不知怎地感到十分不适,还有些恐慌,“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这片地域其实有两只魔。一只是这化界成富士山的魔,”林清泉说,“另一只,就是这漂亮的玫瑰花。”
草间灰直愣愣地看向玫瑰,表情变得有点六神无主。
林清泉拿掉包裹着根茎的布,一颗颗尖牙般的花刺毕露无遗。
这朵玫瑰花太漂亮了,颜色周正,花瓣表面的绒毛更增加了水汽氤氲的质感,乍一看特别柔弱、容易让人心生怜惜的心思,像个魅惑众生的美女。
也难怪捕魔队的士兵们受不住这种美,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硬汉都死在玫瑰花下。
几乎可以断定,这只化界为玫瑰的魔,一定是高级魔。
因为它的诱惑性极强。
西瓜看他动作,疑问道:“清泉,你要干什么?”
“就像草间大人刚才说的,以魔制魔。”林清泉冷漠道,“我要看它们,谁更魔高一丈!”
等到山壁再次变化出人形,林清泉打算直接把花刺入人形的脖子。
让这两只魔自相残杀。
结果一定很精彩吧。
偏偏这时,草间灰忽然捂住右臂,跌倒在地上。他的右臂正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右臂,他命运般的软肋。
林清泉清晰地看见,从他的手腕骨到手肘,每一根细密的血管上都长出玫瑰红棕色的嫩芽,嫩芽越开越甚,疯狂汲取血液,将他的骨头很快啃食殆尽。
草间灰没有接触玫瑰,为什么也会被种下玫瑰花种呢。
林清泉有些愕然,但随即当下大悟。
玫瑰魔,并非是通过接触它而入界的。
当你对它动心的那一瞬间,就是入了它的界。
嫩芽不断往上面延伸着,从小臂蔓延到大臂,像数十条灵活的小蛇,企图从草间灰的七窍钻出。
“灰君!”镜阿祢急得大喊。
情况紧急,林清泉夺过西瓜的刀。
他手起刀落,砍掉了草间灰的右臂……
血光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