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泉郑重问道:“敢问,这香气独特的律令草,令爱是找哪一位商人求购来的?”

  少女的母亲努力回想着,“是一位神秘的清国商人,就住在长崎的港口附近。”

  林清泉皱了下眉头,“只知道他住在港口,根本还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吧。他叫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

  少女的母亲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那位清国商人可是不怎么露出真面目的。他经常易容,每隔几天就会搬一次家,就连他的老主顾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因为他每次露面都是不一样的脸。而且他也不是和谁都做生意,必须要符合他的眼缘才行,对客人可是相当挑剔呢。”

  林清泉惊了一惊,“做生意还挑人?这么难搞?”

  “因为律令草是禁运的香料。只有清国才有,本来就产量稀少,清国的皇帝便不准运往外面了。”少女的母亲说,“要是和不靠谱的人做了买卖,可就多了一丝暴露的危险。不过,那位商人到底还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也不亏啊。”

  林清泉认真地思索一会,问道:“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那令爱是怎么找到他的?”

  少女的母亲向四周张望一会,确定没有人偷听,才小声说:“你要去长崎的港口,从水岸左面的第一根石柱向右数起,数到第十一根;然后从最靠近这第十一根石柱的船只开始,继续向右数,数到第十一艘货船;最后从这艘船的船头开始数,数到第十一根横木。你需要每隔一刻钟就敲那根横木十一下,敲三次。”

  “敲完三次十一下,商人就出来了?”

  “不。他会暗中观察你。如果你符合他的眼缘,你敲完第一遍十一下时,他就会主动出来见你;可如果他不想和你做生意,就算敲完三遍他都不会出来的。”

  林清泉笑了笑,“没想到这年头,做个生意比拿魔的心脏还麻烦。”

  “没办法。只有他能搞来律令草。”少女的母亲道,“那位商人最是神秘和难对付呢。”

  林清泉悠悠扇起了扇子,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更要去亲自拜访了。”

  *

  长崎在江户的最西边,距离京都路途遥远。用脚赶路的话来回一趟得十多天,非常的耗时。

  但神之一刀的林清泉在玄武山里拥趸众多。

  他的粉丝众筹为他买下一辆贵重的马车,冠以其中一名武士的名义。

  这名武士粉丝是玄武医师,却相当的以此为荣。

  临别时他双手奉上盘缠,还把跟随自己的一名医侍送给了林清泉,开心地说:“只要能帮上我仰慕的神之一刀,哪怕是将我卖身给他,我都乐意至极。”

  因为有了马车,仅仅用了三天就到了长崎。

  长崎临海。一水的低矮屋敷遮不住碧蓝的海景,就像从天而降一条波动的蓝丝缎,将屋敷町街盘在其中。海上雾蒙蒙的,透过一层不清不楚的海雾,一轮曜日像一枚松动的、反光的图钉,钉在正上头。

  遵照少女母亲提供的指示,林清泉将船只的横木敲完了三遍。

  可他和医侍等了半天,仍没有人出来应答。

  医侍有些担心道:“小林家,您看……已经敲了三遍了,还是没人出来接应。该不会……那位清国的商人不想和我们做生意吧。”

  “没关系,接着敲。”林清泉不慌不忙,“哪怕今天把这根横木敲断,把这只船给敲烂得出不了海,敲得整片海域的人都看我是疯子,我也要把他敲出来!”

  于是他们每隔一刻钟,就敲横木十一下,从清早敲到了将近正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敲了多少遍。

  周围皆是搬运装卸的货船。

  皮肤黝黑的船员们扛着货箱搬上搬下的,像一群分工明确的黑蚂蚁,精壮的后背浸出一层白盐粒。

  大家都很忙,无暇顾及这两人。

  但持之以恒地敲了一上午,就不得不引起异样的眼光了。

  “我们的船都快要开了。还敲呢?”镶着金牙的船长走上来,一手叉着腰,一条腿踩在石柱上,煞有其事地瞅着敲横木的两人。笑起来嘴巴一歪,很是市井俗气。

  “像你们这种敲横木的人我也碰见过。可惜,人家就是不想跟你做买卖,任你出多少钱都不成。还是放弃吧,早点回家。我们也要开船了。”

  林清泉在正午太阳下摇着竹扇,睫毛被照得泛起金棕色。

  他微微一笑,“好。你们尽管开船。我再去敲旁边的那一艘就是了。”

  船长扶了扶脑袋,被大太阳晒得有些头疼。他用袖子抹掉前额细密的汗珠,“你要找的那个人极其看重缘分。他不想做的买卖,谁也强迫不了。”

  从船长身后冒出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船员。因刚搬完货,他的身上在冒出热气。他递给船长一块湿毛巾。

  林清泉看着这两人,神色变得异样。

  船长用毛巾擦了擦汗,笃定道:“相信我,敲完三遍后若还不现身,任你敲到死他都不会来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林清泉的目光从船长闪闪发亮的金牙、到他饱经沧桑沟沟皱纹的脸颊,再到他微微有点嘚瑟的眼神。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林清泉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船长突然一笑,“既然你已起了疑心,实不相瞒,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名清国商人。”

  林清泉上下扫描几眼,“不。你不是。”

  他一个上前,绕过吊儿郎当的船长,捉住后面那个魁梧健壮的船员,手指甲够到他的耳后轻轻一拉,一张人|皮面|具就脱了下来。清国人长长的辫子也随面具的脱落而松开,一直垂到腿部。

  “是你。”林清泉以一口流利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中文,说出了这句话,“打从你一上场,我就看见你戴着张人|皮面|具。这么热的天,为难你了。”

  这两人都惊呆了。

  船长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而且你居然会说清国的语言?!”

  林清泉只是隐晦地笑笑,将面具丢进海里,对摘了面具的清国商人说,“听说阁下极为看重眼缘。现在我们见面了。你觉得,我是否符合您的眼缘呢?”

  “不符合。”清国商人断定道。

  他高壮又坚毅,但看向用语流利的林清泉,眼里出现一丝困惑,“我不和长相出众的人做生意。你可以把这句话当作对你的褒奖,而且你给我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和你这种人有来往的话,会给我造成隐患。请阁□□谅,也请阁下随缘吧。”

  “你不能随缘。”林清泉说。

  他走进一些,手指点了点商人的胸口,一脸了然,“阁下深受重大的心脏病所困扰吧。你的心口,寄居了一只魔胎,显示出一张鼓起来的人脸轮廓。你每次照镜子,看见胸口的人脸时,一点都不害怕么?”

  商人被吓到了,面色煞白,“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清泉撤回手,继续说道:“你走私的律令草,通过熏制燃香,有使魔胎与宿主分离的功效。换句话说,就是让魔胎流产。这个功效,你还不知道吧?”

  他礼貌地说:“如果阁下肯将律令草卖给我,我将尽快研制出合适的剂量。到时候阁下就是第一个受益者。”

  清国商人纠结半天,最终同意了。

  *

  事不宜迟。达成交易后,林清泉即刻带着一车律令草返回玄武山。

  律令草生长在清国南方,属于罕见难养的香料草本。一年只在特定的两个月里生长,产量十分有限。

  这满满一车律令草,可以说是把商人的老底都给搬光了。

  到了玄武山,林清泉跳下马车,负责接待他的医侍过来,满脸丧气,“您一走就是六七天,不知道出了大事了……”

  林清泉问:“山里又出什么事了?”

  “不是玄武山出事,是草间大人和镜大人带队的考生们出事了。”医侍说,“他们失去了联系。之前,草间大人每天清早都会派飞脚过来送一枚红豆,以示平安。可今日……已经是他第三天没有送红豆了。”

  “他们现在在哪儿?”

  “最后一次送红豆的飞脚说他们在富士山。据说那里出现了凶狠的魔力,魔力肆虐的程度令人咂舌,死伤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严重。为此,幕府召集军队组织了一支专业的捕魔队,可捕魔队去了那里,也立刻杳无音信了。”

  医侍越说越伤心,“连武力强大的捕魔队都……恐怕镜大人和草间大人他们更是凶多吉少。”

  林清泉却笑了,一个跳步又上了马车,向下俯视着医侍说:“是不是凶多吉少,得去一趟亲眼见过才晓得。”

  医侍问:“您要去富士山?”

  “没错。”林清泉道,“就算他们真成了尸骨,我也会搬回来,然后亲手埋了……”

  他顿了顿,扬起一个寒凉的微笑,“尤其是我们可爱的镜大人。”

  *

  日夜兼程赶到富士山,用了四天。

  富士山在古时比在今时更美。

  丛丛密密的薰衣草和紫|阳花好像柴火堆,山体就是架在花堆上的锅灶,里面烘烤着死活不定的温度。大概是天界御用的时灵时不灵的烤火炉吧。

  林清泉一下马车,深受震撼。

  眼前一幕,宛如蓝灰白三种颜色绘成的彩铅画,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你只能大受震撼地承受自然的伟大,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动用从世俗习来的词藻,去形容这脱俗的景。

  但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灭顶的压迫感,一时竟有点抬不起脚,千钧压顶的重。

  这股压迫感很熟悉。

  就像目目第一次离体时,他所感受到的宿命轮回般身不由己的压迫感。

  这魔力,来势汹汹。

  仅仅是远看着,目目就开始蠢蠢欲动,从眼底传来迸裂的疼痛。

  “别急,目目。”林清泉对它说,“这魔和你旗鼓相当,估摸着你们之间会有一场鏖战。你先保存体力,等它真正现身时,你再出来也不迟。”

  目目听话地没再动了。

  山里十分寂静,寂静得诡异,就好像寂静固化成了油水一般无孔不入的物质,填满所有角落。

  踏入富士山,林清泉首先看见一大片艳红得格格不入的花海。花海太红,在彩铅画般的蓝灰白山景里,像灼烧的火洞。饱和的鲜艳红太过刺眼,仿佛揉进眼睛里的沙砾,很是膈应。

  这不是薰衣草和紫|阳花,而是玫瑰。

  太奇怪了。

  富士山怎么可能有玫瑰花海呢?

  而且花海面积很大,目测有一公顷。

  近看,玫瑰花比一般的高很多,根茎像小拇指一样粗壮。最夸张的是花骨朵居然长到一只拳头大小,花瓣也厚实且密,一层包裹着一层,像新鲜切割的肉片堆成美丽的形状,看久了竟有些恶心。

  这得是吃了什么肥料才能长成这副狂野的样子啊。

  林清泉开始观察根茎。根茎上布满密密的刺;再往下,花的根部处于阴影之中,齐齐插|进一种泛白的物质里。

  这泛白的物质,想必便是滋养玫瑰花的肥料。

  林清泉蹲下|身,手伸向花的根部,在那里摸到了什么凉凉软软的东西。

  这触感过于熟悉,尤其是对于身为医生、对人体结构再熟悉不过的林清泉。

  那是人的嘴唇。

  他弯下身子,打起火折子照亮,目光透过密密交织的玫瑰根茎看向最底部——

  眼前情景,就像冰魄强硬地刺进眼底,让人寒毛根根倒立。

  地面上的是无数张平躺的人脸,横七竖八地摆着,玫瑰花的根茎从人的七窍里生长而出。数不清的头颅好像供养花朵的花盆,半嵌进富士山脚的泥土里。血已流尽,皮肤早已变得凉白,嘴唇也是,毫无生气,仿佛只是装载花种的容器。

  林清泉头皮发麻。

  忽然想到,自己睡的那张通铺,上一个人也是以体内长满花朵的结局而死,和眼前一幕非常像。

  只是地上的这些人,为什么只有头呢。他们的身体去哪儿了?

  “喂!你不是捕魔队的吧。”一个士兵装扮的人从背后喊他。

  士兵身披铁锈红的皮甲,但丢盔卸甲。内脏有轻微出血,颅脑也受到重击,出现了肿块和淤血,似是经历了不小的战损。他的身体情况可谓糟糕。

  “看你这柔弱的样子,恐怕是不小心闯进来的游人吧。”士兵用剑作拐杖支撑着身体,虚弱地说,“快点回去!这里有魔力,而是不是一般程度的魔力。你会死的……”

  林清泉对他作了礼,“大人有所不知,我并非长相这般柔弱。说不定能助各位一臂之力……”

  “你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士兵狂躁起来,“这里有两只魔,它们的界交叠在一起……逃不掉的……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两只魔化界,界与界交叠、构成更加凶险和庞大的界。

  自魔力复苏以来,林清泉也算阅魔无数,但还没见识过这等大场面。

  他更加兴奋了。